第2章 七根手指(1)
刀锋从咽喉划下,皮肉缓缓绽裂。
这是一具在防腐液中浸渍数百年的古尸,虽然保持了完整的形体,但肌肉早已不再富有弹性。因此,刀锋下划时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整个过程寂无声息。
刀锋至小腹收起。体腔完全敞开,里面拥挤着一件件枯萎了的脏器。通过暴露的器官可以看出,尸体为男性,与平日里这座手术台上其他被解剖者所不同的是,他脸上扣着一副金色的狼头面具,尖耳、菱目、长嘴,三分诡异,七分狰狞。而且,面具边缘与皮肤连接得严丝合缝,就像与生俱来一样。
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但从左耳垂那颗含金量十足的饰物不难判定,他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贵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生了七根手指,其中无名指和小拇指间的两指相对短小且肤色黝黑,通过反射光线的强度可知其质地非常坚硬。那二指枯瘦弯曲、尖利如勾,仿佛天生的杀人利器。
依次取出心脏、肺叶、肝、脾、肾等脏器简单查验,又从胃部提取部分内容物,放进准备好的托盘,走向不远处的检验台。忽然,解剖室的灯熄灭,黑暗中只剩下一束从窗外射入的月光。在那微冷的光线里,法医怔怔地站着。并非因为陡然降临的黑暗失去了方向感,而是他在认真倾听。
他听到身后传来软物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仔细辨别像是人的脚步,但非一步一步地走,而是拖着地逶迤行进。等他得出这个答案的时候,沙沙声已在身后停下。随之,有只冰凉的手耷在他肩膀上。黑暗中人的感官异常敏锐,隔着衣物他也能觉察到,那手指不多不少正好七根。
他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了,极度的惶惑中,那只手缓缓向上移动,最后握住了他的喉咙。就在此刻,他发现窗外有一张年轻的脸,正耽在窗台上朝屋内观望。他认得,那是他在省公安大学任教时最为器重的学生。刚刚萌生出求救的念头,忽然有两根坚硬锐利的东西刺入他的咽喉,与此同时,手中的托盘坠落在地,“咣当”的脆响淹没了他浑若梦呓的呼喊。
窗外那张脸仍然没有离开,她淡漠地看着他被猎手拽着猎物一样拖向手术台。法医绝望了,他瞪大惊恐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扼杀自己的凶手。尸体俯在手术台边,面具一侧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敞开的体腔里仍“啪嗒、啪嗒”地滴落液体,但这并不影响他撕开猎物的衣服,拾起那把锋利的手术刀,从他的咽喉切下一直划到小腹,继而一件一件取出他的内脏。
末了,尸体慢慢摘下脸上的面具,冲着法医阴森森地笑了笑,然后把脸转向窗外——
“啊!”萧栎从床上猛坐起来,四周一片漆黑,但她还是准确地摸到了床头的开关。橘黄的光线顿时充满整个房间,同时也照亮了她额头上的涔涔汗珠。是个噩梦。十二年来,她时常在做这同一个噩梦,已经数千次站在解剖室的窗外,看着她的老师被这样杀死,场景每每相同内容始终如一。如果说有变化,就是面具下的那张脸越来越清晰了。
几分钟后,萧栎的喘息渐渐平定,但汗水却迟迟没有退去,倒不是梦里的场景过于恐怖,而是她在担心这个噩梦会预兆着什么。就像谣言传多了会变成真实一样,她害怕噩梦做多了也会遭到印证。虽然她做过警察,是个标准的唯物论者,现实中也没有任何噩梦被印证的迹象,可她就是无法消除这种忧心。
说到这个噩梦,就不能不提到十二年前那桩震惊全市的文物盗窃案。她清楚地记得,案发当天是1998年3月13日,大约晚上12点多的时候,她值完班刚回到家,就被大队长罗凯召回局里,说接到群众举报,有犯罪团伙正在梓平市西郊盗窃一座辽代古墓。
接到任务大家立刻开赴现场,没想到对手是有备而来,个个手中有枪。为避免硬磕减少伤亡,警方对其包围后先进行了劝降。也许是对古墓里的东西志在必得,也许还有其他罪孽自知国法难逃,犯罪分子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强硬。
警方先派出代表与之周旋,后抓准机会先发制人,除反抗最烈的头领被当场击毙外,其余9名犯罪分子全部拿下。警方缴获95式自动步枪9支,77式转轮手枪2支,包括洛阳铲、绳索、电机、鼓风机、排气扇、防毒口罩、对讲机等各类盗墓工具37件,还有越野吉普两辆。
奇怪的是,规模庞大的古墓里未见任何金银宝器,也没有发现墓志铭,只有一口漆皮斑驳的红色石棺,棺内有很多黏糊糊的液体,呈茶色,浸渍着一具身材高大的男尸。尸体戴着一幅金色的狼头面具,这增加了大家对墓主身份的好奇,但一番努力,谁也没能将面具取下。
在清理遗体的时候,人们意外从死者身上发现一块拳头大的古玉。玉的造型非鹰非燕,受棺液浸渍多年污浊不堪,然而就是这样一件东西,后来成为那场战斗中最大的战利品。但当时人们并不知道它的重要性,因为它实在不起眼。真正吸引大家目光的是尸体本身,这不单单指他脸上扣着副神秘的面具,更多因为他的左手生了七根手指,其中二指怪异得令人发毛,以至于有人怀疑,它正悄悄发生尸变。
出于职业的敏感,警方认为古尸可能死于谋杀。为验证这个猜测,同时也从保护文物的角度考虑,警方派专车将石棺连同棺内尸体一起送回梓平。后经市文物局同意,警方请法医对尸体进行解剖,而主刀的正是在萧栎梦里死了数千次的老师高法正。某日,萧栎偶然从窗前经过,目睹了解剖台上的场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成为后来噩梦不止的根源。
至于那块古玉,后来被文物局鉴定为国宝级文物,此案因此倍受关注。案子到这里是个完美的段落,可惜不是结局,因为事情很快发生了转折:一周后,那块古玉在从梓平市文物局送往北京的途中被劫走,就在同一天,那具古尸亦在梓平市博物馆被盗。警方一番力拼,只从几个内奸和亡命之徒身上找回一些丢失的面子。
毕竟只是一个噩梦。高法正老师目前活得很好,依然坚守在他热爱的岗位上。因此,萧栎的嘴角微微往上挑了挑,用艰涩的笑来安慰自己。
看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凌晨四点。萧栎裹上睡衣,轻轻打开对面的房门:儿子侧着脑袋在床上睡得正熟。掩好门,她倒了一杯开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慢慢吹着杯口升起的热气。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可她没有丝毫睡意。
窗外呼啸过七八辆警车,警笛在寂静的夜里尖锐刺耳,但对于做过警察的萧栎来说,倒有几分亲切。她走近窗前,看到最后一辆警车从楼下的路灯里闪过。
“又发生了什么事?”萧栎自言自语。虽然每天都会发生刑事案件,但这种大规模的出警,上次发生的时间估计得追溯到十二年前了。警笛令她有些心驰神往,可现在她已经不再是警察,而是省公大任教犯罪心理学的讲师了。
忽然,桌上的手机铃响了,这种比警笛更为熟悉的声音却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弯下腰拿过手机喂了一声便不再讲话,身子也在沙发的上空停住,直到听筒嘟嘟了好几秒钟,才挂掉电话。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复杂,有惊愕,有悲伤,有迷茫,还有几分释然。说“释然”也许有些残忍,可对她来说,这件事的发生就好比头顶上悬了一块石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惶惶不安中,突然“噗通”一下砸上脑袋,虽然剧痛难忍,但终于释然。
你猜得没错,高法正死了。
高法正死在自己家里,而不是他工作的法医室,这个与梦中不同的细节令萧栎略微感心安。
高法正的寓所位于城市北郊,离萧栎的住处约二十几公里。作为局里奉献多年的老员工,高法正本有资格入住家属楼,可他婉拒了领导的好意,和老伴在北郊买了套50来平米的小房子,说这样住着自在。几年前老伴儿去世,女儿从国外回来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又匆匆离去,从此剩他一人寡居。萧栎之前在局里上班的时候常去探望,后来转入公大任教,加上操心孩子的学业去的渐渐少了。
梓平是个中小规模的北国城市,萧栎开着她那辆白色的皇冠Royal,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便冲出霓彩闪烁的市区。车到“翠坪山庄”公墓附近不得不停下,因为路中央横出一块告示牌,蓝底白字写着:前方道路维修,请绕行。
萧栎轻皱眉头,打起方向盘原路折回。忽然“砰”的一声,像有东西撞到了车尾,与此同时,后车镜里闪过一个黑影。她心里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下车查看,结果未见异常。回到驾驶室,她继续调转方向返至岔口绕上另一条道,七八分钟后,她的车停在了高法正居住的小区门口。
这是个面积不足两万平米的小区,高矮错落着八九栋风格过时的建筑,小区周围十分空旷,东面是片未开发的荒地,西面毗邻一个胎死腹中的楼盘,南面不远是“翠坪山庄”,北面倒有点人气,但也需走上一两公里才能抵达那座村庄。小区门口已经停了两辆警车,周围站着几个看客,正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
萧栎下车,关好车门,向门岗和留守在车外的警员出示了证件,然后在那帮看客的目送中走入小区。高法正居住的那栋楼下也站了不少人,见萧栎过来,便停止议论,看着这个留着齐耳短发、身披白色风衣,样貌出众、气质不凡、目光凛然、步伐干练的女子,或许摄于她那强大的气场,竟纷纷后退自动让开一条道。
萧栎目不斜视穿过人群,顺楼梯上到四楼,见两名警员正驻守在高老师的房门外。“嫂子来了——”其中一名年纪较长的警员迎上来。或许意识到不妥,那警员又迅速纠口道:“不好意思,应该叫您萧老师。嘿嘿,总改不了这个称呼。”“谢谢你通知我这个消息。”萧栎简单客套了一句,径直去推门。警员连忙把她拦住:“这会儿不行,蒋队在里面呢,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门没有上锁,已被萧栎推开一条缝,透过这条四五公分宽的缝隙,她看到了客厅里的一部分场景。至少从她看到的那部分内容里,没有想象中的满目混乱和遍地狼藉,除了沙发翻在地上外,其他物品依然摆放整齐。高法正的尸体就歪倒在沙发边,他穿着睡衣,脸面朝上两手摊开,表情没有明显扭曲,尸体旁边也无大滩血迹,这让她紧绷的大脑神经再度获得一定松弛。
她还看到一位警官模样的男子正蹲在尸体旁边,拖着下巴凝眉沉思,一位痕迹勘察人员似乎刚刚完成某项工作,躬下身向他低声汇报着什么。“警方正在勘察现场,请退回去!”值守门外的年轻警员伸出一只胳膊,态度相当坚决。年长的警员白了同伴一眼,压低声音道:“萧老师,还是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萧栎缩回了手但没有离开,接到电话急急奔来,就是要看高老师最后一眼,表达自己的同情和哀思,她还希望能在第一现场了解真相、掌握证据,怎甘心被这样拒之门外?尽管她知道硬闯进去不合警方的规矩。
听到异响,警官转过头来,他的目光与萧栎撞到了一起。值守门外的两个警员都注意到,萧栎的肩膀颤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但只是片刻的迟疑,很快她就将视线顶了回去。就在她再度抬起手的瞬间,那位警官也发话了:“让她进来吧。”
年轻警员把一双鞋套和一副手套递给萧栎,后者只接了手套,戴好后跨进门里。在她看来,鞋印具有多一性,不是判断物证的有力证据,指纹才是唯一的,更主要的是,那位警官本身也没戴鞋套。
萧栎在高老师身旁蹲下的同时,警官站了起来,把视线转向墙上一个相框,稍作巡回,锁定其中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已略微发黄,背景是省公安大学的教学楼。主角有三个,高老师站在中间,那时候的他远比现在年轻,顶多四十岁的样子,笑得一双眼睛眯了起来。一男一女分立两侧,年约看上去约20出头,各自一身警服,虽然没戴警帽,却依然英姿飒爽、朝气蓬勃。
警官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转过身看向萧栎:昔日的女主角容颜未改,而当年那个男生——他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就在这时,萧栎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再次碰撞。
“畜生!”萧栎未吸收对方眼睛里的特殊信号,此刻,她还沉浸在失去恩师的悲痛里,她望着对方,口气却像是在自语,“我一定要亲手抓到这个凶手!”警官点点头,他只是认同案件的性质,并非真的希望对方参与破案。沉吟片刻,他透露了案件的恶劣程度:“加上高老师,已经死六个人了。”
“什么?”萧栎挑尖了眉毛,随即想到几十分钟前规模庞大的出警。
“一夜之间,死了六个人。”警官面色沉重,对他来说是这是一个巨大的耻辱,而他却偏偏强调了这个耻辱,“具体点讲,是三个小时之内。”因为愤怒,他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毕露,拳头也握得喀吧直响。萧栎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两个人共同沉默了片刻。“蒋毅。”萧栎终于喊了他的名字。“嗯?”警官将挪开的视线移回来。而萧栎却咽下涌到嘴边的话,一番思虑,她最终还是改变了说辞:“呃,我是想问问,目前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蒋毅眯起眼睛,他在案发以来的每个细节中搜寻答案:“据目击者称,凶手带着一副金色的狼头面具,此外,死者喉部均发现两个指洞。”萧栎瞪大双眼,垂下头望看向高老师的脖颈。只见其咽喉处一片淤青,中间留有两个深浅不一的小洞,周围的血液已凝固成暗紫色。
这回你猜错了。高法正之死确系谋杀,但两个指洞并非致死原因。
这点,熟络医学的萧栎不难看出来,自然也没能瞒过蒋毅的眼睛——作为梓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长,他拥有丰富的断案经验。
“高老师近两年身体一直不大好,他有高血压,腿脚不太灵便,局里本打算让他提前退休,可又怕挫伤他的情绪,所以让他做了法医方面的技术顾问。近半年来,他直接参与的任务非常少,实质处于半离休状态。”蒋毅再次蹲下身,从沙发边揭起一片沾着泥巴的纸钱前后翻看,嘴里的话却并未停下,“眼下的情况表明,高老师死于急性脑出血。这种病死亡率极高,但可防可治,高老师是学医的,他完全知道如何排除隐患规避风险。”
“诱发脑出血的因素主要有三个,一是剧烈活动,而是饮酒过度,三是情绪激动,在我印象里高老师是不喝酒的,只偶尔抽烟;案子发生在深夜,高老师的身体条件也不允许有什么剧烈活动;只剩下第三种可能,即遭受强烈的精神刺激,比如——惊吓。”萧栎接住蒋毅的话坎认真做着分析,“显然,凶手是有备而来,他选择了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在受害者心理与生理状况最为薄弱的时候,突然出现给予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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