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地下冰室(1)
早餐后至中午十一点前,对养老院的护工来说是一天中难得的清闲时间,老人们要么补一下觉,要么参加各类娱乐或体育活动。每到这个时候,曾叔都要回宿舍楼居住的那间小屋,享受一会儿私人空间,这样也是为了尽量减少与他人接触。
此刻,曾叔正坐在桌前,出神地看着窗台上的一口竹筒。竹筒里插着一个糖人,塑造的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丰胸细腰,乌发素裙,肢体虽已褪色干裂,形象却依旧栩栩如生,一双秀目与他深情对望。曾叔取出糖人拿在手中端详,大脑亦随之抛锚,看着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竟缓缓浸出泪液。
忽然,耳边想起笃笃的敲门声。曾叔以为是隔壁门响,因为从未有人光临这个最为阴暗和偏僻的角落。敲门声停了片刻,不一会儿又响起来。曾叔把糖人放回竹筒,拿袖子抹了一下眼角,起身开门,结果发现是燕秀。后者有些拘谨站在门外:“曾师傅,我是特地来向您表达谢意的。”“姑娘客气了。”曾叔朝走廊里猫了一眼,做了请的手势:“不介意的话,请进来坐。”
床单十分平整干净,曾叔却重新抻了抻,又拿毯子扫了几下,才让燕秀就坐,然后取暖瓶倒水。燕秀连忙站起:“不用了曾师傅,我一会儿就走。”“你坐你坐。”曾叔倒好一杯水递过来,“肃康一带近些年盐碱得厉害,水有点苦,所以我放了点糖。”“谢谢曾师傅。”燕秀起身接过:“我从小在肃康长大,能习惯。”“啊,姑娘是肃康人?”曾叔眼睛一亮,似乎想继续问些什么,但最后还是缄默下来。
“您的手怎么了?”燕秀看到曾叔的双手不住颤抖,随口问道。“老毛病,不妨事。”曾叔搬过桌边的椅子坐下,两手交叠相握,借以掩饰自己的局促和尴尬。从看到燕秀的第一眼起,他沉寂多年的心海又突然间波澜壮阔,激荡得昼夜难安。此刻,燕秀如此近距离地坐在身边,他浑身的筋脉更是随着沸腾的血液起伏颠簸,颤栗得无法自持。
燕秀抿了一口茶,问:“曾师傅在肃康有亲戚?”“啊,算是有吧。”曾叔含糊其辞地应道,“只是多年不来往,也不知她现在好不好。”燕秀认真追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儿?回头我可以帮你带个信儿,兴许我还认得呢。”曾叔苦笑着摇摇头,沉吟半晌,反问燕秀道:“你叫什么名字?看你像个文化人,怎么会在这里做工?”
“我叫燕秀,今年刚大学毕业。”因担心隔墙有耳,燕秀半真半假地掺着说,“我学的新闻系,本想找一个当记者的工作,但暂时还没有着落,所以到这儿随便先打个零工,也算积累素材体验生活。没想到前天发生了那样的事,要不是您——”曾叔摆摆手:“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感谢的话就甭说了。”停了停,曾叔又问:“姑娘到过梓平吧,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
燕秀匆忙应道:“哦,我阿奶在北郊开了家书报店,我偶尔去看她。”曾叔似有所悟:“那就是了。”燕秀端着水杯,小心揣摩此话的含义,疑惑间,忽而瞥见窗台上的糖人,甚是新奇,遂起身去拿:“那糖人是你吹的吗?”曾叔跟着站起来:“年轻时学了这个手艺,勉强混口饭吃,现在,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燕秀把水杯搁在桌上,取出糖人饶有兴致地翻看,觉得其五官样貌非常亲切。渐渐地,她柳眉紧蹙红唇微启,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事情。因为,她无意扫见窗台上靠着的一面镜子,镜子中自己的面孔,与手中那个糖人几乎一模一样!
“你跟她长得真像。”曾叔的脸也出现在镜子里,他难以自控地哆嗦着干瘪的嘴唇,“真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她,就是你所说那个亲戚吧?”燕秀望着镜中的曾叔。泪水从曾叔深陷的眼窝涌出,滑破枯槁而黝黑的面颊,淌到嘴唇边的时候被他用衣袖狠狠拭去。
“是的,这个糖人就是按照她的模样做的,她是我曾经爱过的,唯一一个女人。”曾叔用苍老低哑的嗓音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东奔西走南闯北串最后来到梓平。第一次看到你我以为是她,一路追到那个书报店,结果,里面只有一位半失明的老太太。我只以为太过思念脑子里出现了幻觉,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她怎可能还那么年轻呢?今日才知事情的原委,实在可笑、可叹啊。”
“你们没有儿女吗?”燕秀渐生恻隐之心,“您年纪也不小了,本该在家安享天伦,如今却在这儿伺候别人,他们若知道怎么舍得?”“儿女?”曾叔苦笑道,“怎么可能?我们厮守仅一夜,分别却二十多年,也许她早就把我忘了。这样也好啊,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燕秀转过身来,诚恳地对曾叔说:“曾师傅,你我相识也算缘分,况且您还搭救我,要是不嫌弃,从今往后我就当您的干女儿吧。”
曾叔却摇摇头:“不行不行,我这一把年纪,什么都给不了你反而会成为你的负担,绝对不行。”燕秀固执己见:“前日您出手相助,我才免遭厄运。搭救之恩如同再造,报答还来不及,怎敢讲什么负担不负担。我从小无父无母,是阿奶把我抱养大的,如能做您的干女儿,从此之后我也就多了一个亲人。”
曾叔恍然地拍了下脑门:“哦,忘了跟你说,我见过你的阿奶,在惊云涧。当时,我从山腰坠下,是你阿奶救了我。她是个不简单的人啊,末代皇后婉容在延吉监狱最后一段日子里,就是她一直侍奉在身边,难怪她会常年守护溥仪和婉容的灵位,且通读史书熟络各类轶事典故。你阿奶眼睛不好,走路都很吃力。依我说,你最好把这里的工作辞了,在梓平就近找个事做,也好经常照应她呀。”
燕秀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敲门声又响了,曾叔走过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前的是个年轻俊朗的小伙,在燕秀看来完全陌生,曾叔愣了片刻把脸扭到一边,并试图关上房门。不料,那小伙从门缝挤入,一把抓住曾叔的后襟:“你就别躲了!”曾叔拼命挣扎:“你就是枪毙了我,我也不会跟你回去!”
“瞎嚷嚷个啥?!”小伙关好门,低声呵斥道,“我不是来抓你,是来救你的!”
这位找上门来的小伙便是丁小秋,为免引人注目,自然也是经过一番乔装打扮的。他戴了顶齐刘海的黑色假发(掩盖原来的短发),穿一件长袖的蓝色运动衫(遮蔽手臂的外伤),脖子里挂一条银质十字吊坠,配之一张永远长大不的娃娃脸,看起来就像个稚气未脱的学生。
他径直找到院长办公室,称父母在外地工作不能常回家,爷爷年迈体弱乏人照顾,而自己在省城读书马上就要开学,所以受父母委托,替爷爷选一家条件好点的养老院。他举止斯文,说话柔声细气,没有一丁点职业刑警的痕迹。光头及其同伙各自打量了他两眼,便不再予以关注。
院方甚是热情,请工作人员带着丁小秋到处参观。在老年公寓,工作人员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养老院近几年的良好发展形势,丁小秋边嗯嗯啊啊应付边悄眼四下搜寻,但没有找到曾叔。出了老年公寓,经过健身活动区时,丁小秋看到一个貌似曾叔的人正快步走向宿舍楼。
丁小秋想跟过去探个究竟,无奈那名工作人员一直紧跟着喋喋不休。正巧,广场边有几位老人因琐事产生纠纷,丁小秋对工作人员说了句“你忙,我自己随便看看”,然后趁其一时应接不暇上了宿舍楼。
养老院不大,宿舍楼的规模也就很小,说起来有两层,其实下层全部是仓库,安放一些陈旧设备和废弃杂物,只有上层住人。丁小秋顺着楼梯上到二楼,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还好总共只有七八间房,他侧耳贴在门口挨个儿倾听,结果在最角落的一扇门前听到了曾叔的声音。他看看四下无人,才抬手敲门。
丁小秋确实救曾叔来了,他带了后者急需的另一半解药。解药装在一只黄铜色的瓷瓶里,是百灵冒着极大风险从他们老宗主(部落首领)那儿偷出来的。她先教丁小秋服下,然后让他把剩下的送到曾叔手里。得知百灵的下落以及她还惦着自己的消息,曾叔大喜过望,忙问丁小秋是怎么碰到她的,又怎么找到这里。燕秀见二人有私事要谈留下多有不便,遂匆匆告辞。
燕秀走后,丁小秋先让曾叔把解药服下,然后将情况细细说了。
那日,丁小秋正在地牢与百灵交谈,忽然有人闯入,他立即假装昏睡。通过眼睛眯起的缝隙,他见那人五十出头,身材枯瘦矮小,脊背有些佝偻,一条腿跛着,面色阴沉晦暗,披一副宽大的黑斗篷。他一眼认定,此人正是上次探查惊云涧,在山腰平台遭遇的那个戴金色狼头面具的老者。
老者扫了丁小秋一眼,把百灵从地上扶起,奉劝她今后不要再滥施善心,更不要干预前堂之事,免得老宗主不高兴。丁小秋看得出,此人在神秘的穴居族群中有着相当高的地位,而且言行之间对百灵表达出非同一般的亲密,虽然后者一直极力恪守身为人妻的本分。不过,这个情况在后来丁小秋找到曾叔,叙述事件经过的时候做了选择性的剔除。
老者走后,丁小秋通过询问百灵得知,那老者名叫汪志得,是部落的副宗主。丁小秋问及部落的规模历史、层级结构、生活习俗和对外联系,百灵便一个字不愿多说了。不过,百灵在偷到解药第二次探望丁小秋的时候告诉他,她其实是现任宗主的夫人。由于丈夫是部落宗主同时也是萨满大法师,平日总沉迷于修炼,多数事物交给副宗主料理,夫妻之间感情也比较淡漠,很少行床帏之事,她才在孤闷寂寥下出走并识得曾叔。她与曾叔相好并生下双胞胎女儿一事被汪志得发现,宗主对付背叛者的手段她是知道的,为堵汪志得的口,她被迫多次委身于后者。
孩子半岁那年,百灵趁宗主闭关带一对女儿到遵化找过曾叔,可惜没找到,为此还丢失一个女儿。宗主知道后大怒,把她囚禁起来不许外出,然后派人寻找丢失的女儿,但一直杳无音讯。丁小秋问丢失的是哪个,有何特征或印记?百灵说姐妹二人出生相差四十分钟,丢失的是姐姐,俩孩子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就连身上戴的玉佩也相同,只是一块刻着“百川归海”四个字,另一块刻着“灵蛇之珠”。
百灵还通过偷听得知,曾叔就在肃康一家养老院,她让丁小秋服下解药并引领他逃出地牢,一路上不断叮嘱,说见到曾叔一定要他尽快逃离肃康,因为对头已经盯上他,还说让曾叔好生照顾自己,不要再想着她,她已经背叛过丈夫一次,不愿再背叛他。
不料半道遇上包着红裹头、身披黑铠甲的巡逻兵,百灵将准备好的一支手电交给丁小秋,让他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自己上前问话欲把士兵引开。丁小秋不想拖累百灵,持手电抄一条偏道逃走,他愈走愈觉得阴寒无比,最后走到一座巨大的狼头雕塑前。雕塑两侧各装有一只火坛,橘焰熊熊火却无人值守。丁小秋发现,周围石壁及雕塑上布满了亮晶晶的冰霜。
刚打算退回去,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退无可退,丁小秋只好另谋出路,他认为雕像的树立不会毫无缘由,冷气扩散也该有一定渠道,那么就必然存在另一个空间,而机关应该就在这颗硕大的狼头上。他把雕像上下咂摸了一遍,最后将手探入狼口,触摸到一个可以活动的扳手,用力一拨,狼头雕塑轰隆隆上升,一股冰冷的白气从下端的孔洞里扑出。
孔洞有七八十公分宽,高约一米二,边缘规则。脚步声越来越近,丁小秋不敢迟疑弓身钻入。他发现,里面是个很大的空间,足有一百多平方,左右两侧层层叠叠堆砌着冰块,迎门一侧是座群神围绕莲花飞舞的巨型浮雕。冰室中央停放着一口石棺,棺内之物因角度限制看不清楚。
丁小秋旋了一下装在左手石墙边的六边形凸起,狼头雕塑徐徐落地。走近石棺查看,见里面躺着一具死尸,他戴一副金色的狼头面具,左手微微翘起,七根手指枯瘦冷硬状若铁叉,其中无名指和小拇指间多出的两指如剑似勾。
虽不曾亲眼所见,但在专案组的各种材料中出现过无数次,丁小秋不难认出,这便是十二年前在梓平出土的辽代古尸。自十二年前被窃走至今一直下落难觅,不想竟藏在此处。死尸穿着鲜艳华贵的锦袍(显然新换上不久),皮肤却早已黝黑干瘪,分明属长时间风化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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