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敬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您能花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耐着性子读完我那封断断续续写了二个月、为了省钱作为包裹寄出的长信,并且给了我那么多的鼓励和肯定,使我感动而歉疚。
让我感慨万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位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在平度城驻守的日军指挥官杉谷,竟是您的父亲。为此您代表已经过世的父亲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乡人民谢罪,您正视历史的态度、敢于承担的精神,使我们深深地受到了感动。按说,您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您信中提到,战争期间您与母亲所过的提心吊胆的生活以及在战争之后所过的饥寒交迫的生活。其实,您的父亲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如果没有战争,如您所说,他将是一位前途远大的外科医生,战争改变了他的命运,改变了他的性格,使他由一个救人的人变为一个杀人的人。
我将您的信读给我的姑姑、我的父亲和我们这里许多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听了。听罢信后他们都眼含泪水感叹不已。您父亲驻守平度城时,您才是一个四、五岁的少年,您父亲在平度城犯下的罪行,没有理由让您承担,但是您承担了,您勇敢地把父辈的罪恶扛在自己的肩上,并愿意以自己的努力来赎父辈的罪,您的这种担当精神虽然让我们感到心疼,但我们知道这种精神非常可贵,当今这个世界最欠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历史、反省自我,人类就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愚蠢行为。
我姑姑、我父亲和我的乡亲们,都热烈地欢迎您再到高密东北乡做客。我姑姑说她要陪您去平度城参观访问。我姑姑还悄悄地对我说,她对令尊没有什么坏印象。侵华日军军官中,确有许多如中国电影中所表现的那种穷凶极恶、粗暴野蛮者,但也有如令尊那种文质彬彬、礼貌待人的。我姑姑对令尊的评价是:一个坏人群里的不太坏的人。
我六月初回到高密,已经住了一个多月,期间,做了一些社会调查,为写作那部以姑姑为素材的话剧做准备。同时,我应您的要求,继续以写信的方式,将姑姑的故事告诉您,遵您之嘱,我也尽量多地把我本人所经历过的一些事情,顺便写到了信里。
我姑姑、我父亲让我代他们向您及您的家人问好!
高密东北乡人欢迎您!
蝌蚪
二OO三年七月于高密
*一
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结婚的日子。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学同学。王仁美与我一样,也有两条仙鹤般的长腿。我看到她那两条长腿心就怦怦乱跳。十八岁的时候,我去挑水,与她相逢井台。她的桶掉到井里,正转圈发急。我跪在井台上,帮她捞桶。那天我的运气很好,一下子就把她的桶捞上来了。她赞叹道:嘿,小跑,你真是个捞桶专家!她那时在小学当代课老师,教体育。她个子很高,脖子细长,脑袋较小,脑后梳着两根小辫。王仁美,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什么事啊?我说:王胆跟陈鼻好了,你知道吗?她怔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说:小跑,你纯粹是胡说,王胆,那么个小人儿,陈鼻,大洋马似的,他们两个,怎么好?然后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满脸通红,笑弯了腰。我郑重其事地说:我不骗你,骗你我就是狗!我亲眼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王仁美问。我低声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昨天晚上,我从记工屋里出来,路过打谷场边那个麦秸垛时,听到垛后有人哼唧。我悄悄走近,侧耳一听,原来是陈鼻和王胆在说亲蜜话呢。我听到王胆说:陈鼻哥哥你放心,我虽然个头小,但身上什么都不缺,我一定为你生个大儿子——王仁美又弯腰大笑起来——我说:你还听不听了?她说:听啊,快说,后来呢?后来他们干什么了?我说:后来他们好像亲嘴了——胡说,王仁美道:怎么亲?我说:难道我还骗你不成?怎么亲?当然有办法亲!陈鼻将王胆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小孩子一样,想怎么亲就怎么亲呗!王仁美脸又红了,她说:小跑,你是个大流氓!陈鼻也是大流氓!我说:王仁美,连陈鼻和王胆都谈恋爱了,咱俩能不能交朋友?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问,为什么要跟我交朋友?我说:你有两条长腿,我也有两条长腿。我姑姑说,如果咱俩结婚,生个小孩肯定也有两条长腿。咱们可以把咱们长腿的孩子培养成世界冠军。王仁美笑着说:你姑姑太好玩了!你姑姑不但负责结扎,还负责说媒!——王仁美挑着水桶走了。她大步流星,扁担颤悠悠,两只水桶上下跳动,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乡。几年后,听说她与肖下唇定了婚。肖下唇在农业中学代课,教语文。他写了一篇散文《煤的赞歌》,发表在大众日报副刊上,在我们东北乡引起很大轰动。听到这些消息我很感慨。我们这些吃过煤的没写出《煤的赞歌》,肖下唇没吃煤却写出了《煤的赞歌》,看来王仁美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
肖下唇考上大学后,肖上唇在大街上放了三挂一千头的鞭炮,并花钱请了电影队,在小学操场上挂起银幕,连放三晚电影。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那时,我刚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立了一个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职军官。来说媒的很多。姑姑说:小跑,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保你满意。母亲问:是谁?姑姑说:我徒弟小狮子啊!母亲说:那个嫚有30多岁了吧?姑姑说:正30。母亲说:小跑才26啊。姑姑说:大点好,大点知道疼人。我说:小狮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几年了,我不能夺朋友所爱。姑姑说:王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狮子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他!他爹每逢集日就弓着腰、拄着棍子到医院闹事,败坏我的名誉,这都多少年了?他从我这里榨取的“营养费”少说也有八百元了。母亲说:这个王脚,是有点装。姑姑怒道:岂止是有点装,完全是装。从我这里榨了钱,就跑到集上去吃烧肉喝烧酒,喝醉了,腰杆子挺得笔直,满集乱窜。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尽碰上这么些无赖?还有肖上唇那个杂种,“文化大革命”时,差点把我整死,现在竟像老太爷似的,摇着芭蕉扇在家享清福。听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母亲说:报应还是有的,只是没到时候。姑姑说:还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头都白了!
姑姑走后,母亲感叹道:你姑姑这一辈子也真是不顺。我问:听说杨林后来又来找过姑姑?母亲说:听你姑说,那人是又来过。听说已经当了地区的专员,坐着轿车来的。他向你姑姑道了歉,说愿意娶她,弥补“文革”中的过失。你姑姑一口回绝了。
正当我们为姑姑的事感叹唏嘘时,王仁美一步闯了进来。她对我母亲说:大婶,听说小跑在打破天地说媳妇,您看我怎么样?闺女,你不是有主了吗?我母亲问。我跟他拉倒了。考上大学就休妻,这不陈世美吗?母亲愤愤地说。大婶,不是他休我,是我休了他。王仁美说,考上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又放鞭炮,又放电影,太张狂了。还是小跑好,提了军官,还是不哼不哈。一回乡就下地干活。闺女,俺家跑儿配不上你啊。母亲说。大婶,这事你说了不算,得问小跑。小跑,我给你当老婆,生世界冠军,你要不要?要!我盯着她的腿说。
*二
婚礼早晨,阴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声过后,大雨倾盆。
母亲念叨:这个袁腮,说是为你挑了个黄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点多钟,王仁美在她的两个堂妹陪同下,冒着大雨来到我家。她们都穿着雨衣,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院子里用塑料薄膜支起一个棚子,里边临时盘了一个灶,我蹲在灶前,拉着风箱烧开水。堂弟五官出语无状,说:‘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新娘子都进门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烧水?我说:那你来替我烧。他说: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大雨天放鞭炮,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母亲站在门口喊:五官,别耍嘴了,快放。五官从怀里摸出一挂早就用塑料纸蒙好的鞭炮,点着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着,在大雨当中,擎着一把伞,侧着身子放。硝烟在雨中散不开,团团包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拍着巴掌,跺着脚喊:五官五官,满头青烟——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么词儿!我母亲说。
按说新娘子进院后,应该一言不发,穿过堂屋,进入洞房,骗腿上炕,号称“坐床”。但王仁美一进院就站在那儿,看着五官表演。硝烟把五官熏得满脸乌黑,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似的。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两位充当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她穿了一双高跟塑料鞋,个子显得更高,好像一棵树。五官上下打量着她说:嫂子,要想跟你亲个嘴,必须踏着梯子!——五官,你给我闭嘴!我母亲大喊!王仁美说:五官,你这个傻瓜!连王胆和陈鼻亲嘴都不用踏梯子呢——听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里与小叔子调笑,婶子大娘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我提着煤铲子从棚子里钻出来。孩子们拍手跺脚:英雄出来了!英雄出来了!
我穿着新军装,戴着三等功奖章,满脸煤灰,手提煤铲,不伦不类。王人美笑弯了腰。我心中乱糟糟,哭笑不得。这个王仁美,好像神经出了一点问题。母亲大喊:快把她弄到屋里来啊!我连讽带刺地说:夫人,请入洞房吧!王仁美说:屋子里憋闷,外边凉快。孩子们拍手跺脚:嗷!嗷!嗷!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门口,往胡同里一撒。孩子们一窝蜂扑出去,在泥水中争抢。我攥住王人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里拖。房门太矮,碰了她的额头,咕咚一声响,她大喊:哎呦,俺的娘唻,碰破俺的头了!婶子大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屋子很小,进来这么多人,简直连腚都调不开。她们三个脱下雨衣,水淋淋的,无处悬挂,只好挂在门框上。地面本来就潮湿,每个人的脚上都带进来泥巴,水,搅拌调和,一塌糊涂。房子小,炕长不足两米,炕头上摞着王仁美娘家送来的四条新被子,两条新褥子,两条毛毯,两个枕头,几乎顶着纸天棚。王仁美屁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个亲娘,这哪里是炕,分明是个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棍捣着地面说:就是火鏊子,你也给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个腚烫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阵大笑,低声对我说:小跑,你娘还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烫熟了,怎么生世界冠军呢?
我几乎要气晕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发作,伸手试试炕席,确实烫。因为家里客人多,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婶子大娘都要来吃饭,所以堂屋里那两个锅灶一直在烧火,蒸馒头炒菜煮面条,把炕席都快烤糊了。我从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条被子,折叠成方形,摁在墙角,说:夫人,请上去坐!王仁美嗤嗤地笑,说:小跑,你真逗,一口一个夫人叫着,你还是按咱这地方的习惯,叫我媳妇,或是像从前一样,叫我仁美。我无话可说,娶回来这样一个痴巴老婆我还能说什么?她根本听不出来,我叫她夫人,是在讽刺她,是在发泄我对她的不满。好吧,媳妇,仁美,请上炕。我在她那两个堂妹的帮助下,脱下她的鞋子,剥下那两只湿漉漉的尼龙袜子,把她掀到炕上去。她一上炕就站起来,脑袋顶着纸天棚。在如此狭窄低矮的地方,她显得更高了,那两条鹤腿,几乎没有腿肚子。她的脚也不小,几乎与我的脚媲美。她就这么赤着两只脚,在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小炕上转圈。本来伴娘也应该陪新娘坐床,但一个王仁美就满了炕,她那两个堂妹只好一个站在墙角,一个坐在炕沿上。好像为了显示个头似的,她踮起脚尖,让头顶顶着纸天棚。这似乎是个好玩的游戏,她踮着脚在炕上转圈,跳跃,脑袋顶得纸天棚“嘭嘭”响。母亲手扶着门框,探头进来,说:媳妇,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里睡觉呢?她嘻嘻一笑,说: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傍晚时,姑姑过来吃饭。一进大门就喊:姑奶奶驾到!怎么连个迎接的都没有?
我们慌忙跑出来迎接。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擎着一把油纸伞,挽着裤腿子,赤着脚,鞋子在胳肢窝里夹着。
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啊!姑姑说,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结婚,我能不来吗?
我说,姑姑,我算什么英雄?我是火头军,做饭的,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火头军也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当兵的吃不饱饭,怎能冲锋陷阵呢?姑姑说,快弄点饭我吃,吃了饭我还要赶回去,河里涨水了,待会淹没了桥,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里歇两天,母亲说,好久没听你拉呱了,今晚上听你好好拉拉。
姑姑说,那可不行,明天县政协开会呢。
跑儿,你知道吗?母亲说,你姑姑升官了,政协里当上常委啦。
这算什么官?姑姑说,臭杞摆碟——凑样数呢。
姑姑进了西屋,众亲属一片忙乱。坐在炕上的,弓着腰往炕下挤,想给姑姑让位。姑姑说:都坐在原地儿别动,我吃口饭就走。
母亲吩咐我姐姐赶快给姑姑端饭。姑姑掀起锅盖,抓出一个饽饽。饽饽烫手,颠来倒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将饽饽掰开,夹上几筷子粉蒸肉,捏合后,咬了一大口,呜呜噜噜地说,就这样,别端碟子端碗的了,这样吃才香,我自打干上了这一行就没正儿八经地坐着吃过几顿饭。
一边吃着,一边说,让我看看你们的洞房。
王仁美嫌炕热,坐在窗台上,借着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笑。
姑姑来了!我说。
王仁美一个蹦儿就跳到了炕下,抓着姑姑一只手,说: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来了。
找我啥事?姑姑问。
王仁美压低了嗓门,说:听说您那儿有一种药,吃了能生双胞胎?
姑姑脸一拉,道:你听谁说的?
王胆说的。
纯属造谣!——姑姑被饽饽呛了,咳着,憋得满脸通红,我姐姐递过半碗水来,姑姑喝了,拍打了几下胸口,严肃地说,别说没有这种药,即便有,谁敢拿出来给人吃?
王胆说陈家庄有人吃了您给配的药,生了龙凤胎!王仁美说。
姑姑把手中的半个馒头往我姐姐手里一塞说:气死我了!王胆,这个小妖精,我费了天大的劲儿才把她肚里那个孩子掏出来,她竟丧良心造我的谣言。等我见到她把她那张×嘴给豁了。
姑姑您千万别生气,我说着,悄悄地踢了一下王仁美的小腿,低声道:闭嘴!
王仁美夸张地大叫:哎呦亲娘唻,你把我的腿踢断了!
我母亲生气地说:断不了的狗腿!
婆婆,王仁美大叫:您说得不对!俺二叔家那条大黄狗的腿就被肖上唇用“铁猫”给夹断了。
肖上唇退休还乡后,专干残害生灵的勾当。他弄了一只鸟枪,满世界打鸟,什么鸟儿都打,连被村民视为吉祥鸟儿的喜鹊也不放过。弄了一张眼儿细密的绝户网,转着圈儿捕鱼,连一寸长的小鱼苗儿也不放过。他还弄了一只“铁猫”——威力巨大的铁夹子——,埋在树林子里,野坟地里,夹獾,夹黄鼠狼。王仁美二叔家的狗就是误踩了“铁猫”被夹断了腿。
姑姑一听到肖上唇的名字,脸色就变了,咬着牙根说:这个坏种,早就该天打五雷轰,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每日里吃香的喝辣的,身体健壮得像头公牛,可见连老天爷也惧怕恶棍!
姑姑,王仁美说,天老爷怕他,我不怕他,您有仇,我替您报!
姑姑乐了,大笑,笑罢,说:侄媳妇,我对你说实话,刚开始,我侄儿说要娶你,我不同意,但听说是你主动把肖上唇的儿子休了,我就同意了。我说好,这个孩子有骨气。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将来咱老万家的孩子,不但要上大学,而且要上名牌大学,北大,清华,剑桥,牛津。不但要读本科,还要读硕士,博士!当教授,当科学家。对了,还要当世界冠军!
王仁美道:姑姑,那您就该把那种生双胞胎的药给我配了,我给咱老万家多生一个好后代,把肖上唇气死!
天哪!都说你少个心眼儿,哪里少?绕了半天我被你绕到圈里了!姑姑严肃地说,你们年轻人,要听党的话,跟党走,不要想歪门邪道。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头等大事。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典型引路,加强科研。提高技术,措施落实。群众运动,持之以恒。一对夫妻一个孩,是铁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动摇。人口不控制,中国就完了。小跑,你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一定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姑姑,你悄悄把药给我,我一口吞了,鬼都不知道。王仁美说。
你这孩子,看来真是缺个心眼儿。姑姑道,我跟你再说一遍,根本就没有这种药!即便有,我也不能给你!姑姑是共产党员,政协常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怎么能带头犯法?我告诉你们,姑姑尽管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小跑,你媳妇缺心眼,分不清灰热火热,你可要认清形势,不能犯糊涂。现在有人给姑姑起了个外号叫“活阎王”,姑姑感到很荣光!对那些计划内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为她接生;对那些超计划怀孕的——姑姑对着虚空猛劈一掌——决不让一个漏网!
*三
两年后的腊月二十三,辞灶日,女儿出生。堂弟五官,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们从公社卫生院拉回来。临行时姑姑对我说:我已经给你媳妇放了避孕环。王仁美把蒙住脑袋的围巾掀起,恼怒地质问姑姑:没经我同意为什么放环?姑姑把她的围巾放下来,说:侄媳妇,盖好了,别受了风。生完孩子后放环,是计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给一个农民,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后,可以取环生第二胎,但你嫁给我侄子,他是军官,军队的规定比地方还严,超生后一撸到底,回家种地,所以,你这辈子,甭想再生了。当军官太太,就得付出点代价。
王仁美呜呜地哭起来。
我抱着用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跳上拖拉机,对五官说:开车!
拖拉机喷吐着黑烟,在凹凸不平的乡路上奔驰。王仁美躺在车厢里,身上蒙着一床被子,车厢颠簸得很厉害,将她的哭声颠得曲里拐弯。凭什么不经俺同意……就给俺放环……凭什么生一胎就不让生了……凭什么……
我不耐烦地说:别哭了!这是国家政策!她哭得更凶了,从被子里伸出头——脸色苍白,嘴唇乌青,头发上沾着几根麦秸草——什么国家政策,都是你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胶县就没这么严,你姑姑就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骂她……
闭嘴,我说,有什么话回家说去,一路哭嚎,也不怕被人笑话!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瞪着大眼问我:谁笑话我?谁敢笑话我?
路上不断有骑自行车的人从我们身边过去。北风遒劲,遍地白霜,红日初升,人嘴里喷出的团团热气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结成霜花。看着王仁美灰白干裂的嘴唇、乱蓬蓬的头发、直直的眼神,我心中颇觉不忍,便好言抚慰:好啦,没人笑话你,快躺下盖好,月子里落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怕!我是泰山顶上一青松,抗严寒斗风雪胸有朝阳!
我苦笑一声,说: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还想生二胎吗?把身体搞坏了怎么生?
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光彩,兴奋地说:你答应生二胎了?这可是你说的!五官,你听到了没有?你作证!
好!我作证!五官在前边瓮声瓮气地说。
她顺从地躺下,扯过被子蒙上头,从被子里传出她的话:小跑,你可别说话不算数,你要说话不算数,我就跟你拼了。
拖拉机到达村头小桥时,桥上有两个人,吵吵嚷嚷的,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个是我的小学同学袁腮,一个是村里的泥塑艺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着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边挣扎一边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五官跳下车,走上前去,说:爷们,这是怎么啦?大清早的,在这里较上劲儿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来评评理。他推着小车在前边走,我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本来他是靠左边,我从右边正好骑过去。但当我骑到他身后时,他却猛一调腚,拐到右边来了。幸亏我反应快,双手一撒车把,蹦到桥上,要不连人带车子一块下去了。这天寒地冻的,摔不死也要摔残。可郝大叔反赖我把他的小车撞到了桥下。
郝大手也不反驳,只是攥着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着女儿,从车厢里跳下来。脚一着地,奇痛钻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桥面。看到桥上有一堆花花绿绿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桥东侧河底冰面上,躺着一辆破自行车,有一面黄色的小旗在车旁蜷屈着。我知道这面旗上绣着“小半仙”三字。这人从小即神神道道,长大后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铁从牛胃中取出铁钉,又能给猪狗去势,而且还精通麻衣相术,风水堪舆,易经八卦,有人戏称他“小半仙”,他顺着杆儿爬,裁布缝了一面杏黄旗,将“小半仙”三字绣上,绑在自行车后货架上,骑起来猎猎作响。到集上插旗摆摊,竟然生意兴隆。
桥西边的冰面上,歪斜着一辆独轮车。两根车把,有一根断了。车梁两边的柳条篓子破了,几十个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数破成碎片,只有几个,看上去好像还完整无损。郝大手是脾气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两只又大又巧的手。他手里捏着一团泥,眼睛盯着你,一会儿工夫就能把你活灵活现地捏出来。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也没有停止捏泥孩。他爷爷就是捏泥孩的。他父亲也捏。传到他这辈,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卖泥孩挣饭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艺简单、销路广阔的玩意儿,孩子们愿意玩这个。泥塑艺人做的其实都是孩子买卖,孩子喜欢,大人才会掏钱买。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里有五间正房,四间厢房,院子里还搭了一个宽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里、棚子里摆满了泥娃娃,有粉了面、开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只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泥娃娃。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花白的头发,脑后梳着小辫。络腮胡须也是花白的。我们邻县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们的泥娃娃是用模子磕出来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个模样。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来的,他的泥娃娃,一个一模样,绝不重复。都说,高密东北乡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过。都说,高密东北乡每个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里找到小时候的自己。都说,他不到锅里没米时是不会赶集卖泥娃娃的。他卖泥娃娃时眼里含着泪,就像他卖的是亲生的孩子。这么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里一定很痛苦。他捏着袁脸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着女儿走到他们面前。我当兵当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医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时也穿着军装。一个抱着初生婴儿的年轻军官是很有力量的。我说: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带着哭腔说,您就饶了我吧。您的车把断了,篓子破了,我找人给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赔您钱。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说,也看在这个女孩的面子上,也看在我媳妇的面子上,你放开他,让我们开车过去。
王仁美从车厢里探出身子,高声喊叫:郝大叔,您帮我捏两个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样的。
乡里人都说,买郝大手一个娃娃,用红绳拴着脖子,放在炕头上供奉着,生出来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个模样。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许挑选的。邻县那些卖泥娃娃的,是将泥娃娃摆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选。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车篓里,篓上盖着小被子,你去买他的娃娃,他先端详你,然后伸手从篓子里往外摸,摸出哪一个,就是哪一个。有人嫌他摸出的娃娃不漂亮,他绝不给你更换,他的嘴角上,带着几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说话,但你仿佛听到他在对你说:还有嫌自己孩子丑的父母吗?于是,你再仔细端详他递给你的孩子,渐渐地就顺眼了。那孩子,渐渐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他从不跟你讲价钱。你不给他钱他也不会跟你要。你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对你说个谢字。慢慢地大家认为,买他的泥娃娃,就如同从他那里预定了一个真孩子。越说越神。说他卖给你的泥娃娃,如果是个女的,你回去必定生女的。他卖给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他摸出两个孩子给你,你回去就生双胞胎。这是神秘的约定,说破了也就不灵了。我媳妇王仁美这种人不可理喻,只有她,才这么吆吆喝喝地,跟他要两个男孩。——我们得知郝大手卖娃娃的神秘传说时,王仁美已经怀了孕。这事只有在没怀孕前才灵验。
郝大手真给我面子啊。他松开了袁腮。袁腮揉着腕子,哭丧着脸:我今天真是倒霉,一出大门就看到一条母狗对着我撒尿,果然应了验。
郝大手弯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捡起来,放在衣襟里兜着。他站在桥边,为我们让开道路。他的胡须上结着霜花,脸上表情肃穆。
生了个什么?袁腮问我。
女孩。
没关系,下一个是儿子。
没有下一个了。
不用愁,袁腮眨着眼睛,诡秘地说,到时候哥们帮你想办法。
*四
狗年正月初一,是我女儿出生第九日。按照乡俗,这是隆重庆典,亲戚朋友都来。头天就把五官、袁腮找来,让他们帮助借桌椅板凳,茶壶茶碗,杯盘碟筷。粗略算了一下,男女宾客,将近五十人。东西两厢房,各摆两桌,招待男宾;母亲炕上摆一桌,招待女宾。我自己列出一个菜谱,每桌八凉碟、八热盘,最后一盆汤。袁腮看罢,笑道:兄弟,你这一套不行。你请的是一群农民,个个都是麻袋肚子。这点东西,刚够填牙缝的。你听我的,别弄这么多样数,只管大块肉、大碗酒地往上招呼,庄户人赴宴,好的就是这个。你弄得那么精致,一人一筷子就没了,没得吃,干候着?那可就丢了大丑了。我承认袁腮说得有道理。让五官去集上,扛回五十斤猪肉,肥瘦参半。提回十只烧鸡,是那种又肥又大的肉食鸡。我自己去卖豆腐的王环家定了四十斤豆腐,让袁腮去买了十棵大白菜,十斤粉条,二十斤白酒。王仁美娘家送来二百个鸡蛋。王人美的爹也就是我岳父,过来看了我备下的东西,满意地说:贤婿,这就对了!你们家一向小气,被人嗤笑,这次你要改改门风,大方点,让他们一个个捧着肚子回去,干大事的人,就得有大气魄!
客人到了将近一半时,突然发现忘了买烟。忙打发五官去供销社购买。陈鼻和王胆带着孩子进来。五官指指陈鼻手提的礼物,喜道:不用买了。
陈鼻近年来发了财,成了村子里有名的万元户。他先是跑深圳,从那边趸来电子手表,卖给那些好赶时髦的青年。后来又跑济南,从一个烟厂熟人那里,以批发价趸来香烟,让王胆去集市上零售。
我在集市上,看到过王胆卖烟的情景。她胸前挂着一个设计巧妙、合起为箱、展开为案的卖烟器,里边摆着香烟。她身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蓝花布小棉袄,身后背着一个用棉斗蓬裹得只露着鼻眼的胖大婴儿。不论是知道她的人,还是不知道她的人,都会对她投以关注的目光。当地人都知道她是烟贩陈鼻的妻子,是背后那个胖大婴儿的母亲,外地人会以为:这个背着妹妹卖香烟的小姑娘,真可怜,真好看。买她香烟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情她的人。
陈鼻穿着一件硬邦邦的猪皮夹克,里边套着一件粗线高领毛衣。他脸色赤红,下巴刮得乌青,高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窝,灰眼珠,头发卷曲。
五官说:大款来了。
什么大款,陈鼻说,小商贩一个!
袁腮道:塔瓦里希,中国话说得很好嘛
陈鼻扬扬手中的纸包,道:我拍死你!
是烟吧?袁腮道,客人们正嚷着要烟抽呢。
陈鼻将手中纸包投向袁腮。袁腮接住,揭开,露出四条“大鸡”牌香烟。
果然是做大买卖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袁腮你这张嘴呦,王胆细声细气地说,死人也能让你说得跳迪斯科。
哎呦,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么没让陈鼻抱在怀里呢?
我豁了你的嘴!王胆挥动着一只小手,气哄哄地说。
妈妈,抱抱……原本是跟在王胆身后,长得已跟王胆差不多高的陈耳转到前边来哼唧着。
陈耳!我弯下腰去,把她抱起来,说,让叔叔抱抱。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陈鼻把陈耳接过去,拍打着她的屁股,说:耳耳,别哭,你不是要来看解放军叔叔吗?
陈耳伸出手,找王胆。
这孩子,认生。陈鼻将孩子递给王胆,说,刚才还哭着闹着要来看解放军叔叔呢。
这时,王仁美敲打着窗棂喊:王胆!王胆!快来呀!
王胆抱着陈耳,像小狗叼着个大玩具,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庄严。她的小腿紧挪着,像卡通片中的小动物在奔跑。
这小姑娘,太美丽了!我说,简直像个洋娃娃!
苏联人下的种,哪能不美丽!袁腮挤眉弄眼地说:鼻哥,你可真够忍心的,听说一宿也不让嫂子闲着?
陈鼻道:闭嘴吧!
袁腮道:爱护着点用啊,你还得用她生儿子呢!
陈鼻踢了袁腮一脚,道:我不是让你闭嘴吗?!
袁腮笑着说:好,好,闭嘴,不过真是羡慕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是天天抱着亲啊,啃啊,可见这自由恋爱的和包办婚姻就是不一样……
陈鼻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知道个屁!
我拍拍陈鼻微微腆起的肚子,道:将军肚都出来了。
生活好了嘛!陈鼻说,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要感谢华主席。袁腮道。
我看得感谢毛主席,陈鼻道,他老人家要不是主动死了,一切还是照旧呢。
这时,又有客人到来,大家都站在院子里,听我们说话。原本已在厢房里坐定的客人见外边热闹,也都走了出来。
我舅家小表弟金修挤到陈鼻身边,仰着脸说:陈大哥,我们村,都把您传神了。
陈鼻摸出一盒烟,扔给我小表弟一支,自己点上一支,将双手往皮夹克斜兜里一插,很有派头地说:说说看,传我什么啦?
都说你只带了十块钱,就坐飞机去了深圳。小表弟搔搔脖子说,说你跟在一个苏联代表团后边,大模大样的,那些小姐们以为你是代表团成员,一个劲儿地给你鞠躬,你就对她们说,哈拉少,哈拉少……说你到了深圳,跟着苏联代表团住进了豪华酒店,大吃大喝了三天,白得了一大堆礼物,然后你将礼物拿到大街上卖了,换成二十块电子表,回来卖了,有了本钱,就这样倒腾了几次,您就发了。
陈鼻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说:说,接着往下编啊!
小表弟道:说你去了济南,在大街上闲逛,遇到一个老头,在大街上哭。你上去问:大爷哭什么?老头说,出去转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把老头送回家。老头的儿子是济南卷烟厂的供销科长,看到你这人心好,就与你拜了把兄弟,这样,你就能按批发价买到香烟。
陈鼻哈哈大笑,笑罢,说:小兄弟,这不是编小说吗?我实话对你说,飞机,我确实坐过那么几次,但都是花钱买了票。济南烟厂,也确实认识几个朋友,但他们卖给我的烟,也就是比市价便宜那么一点儿,一盒能赚三分钱吧。
不管怎么说,您是大能人,小表弟由衷地说。俺爹让我拜您为师呢。
真正的大能人在这里呢,陈鼻指指袁腮,说: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百年前的事他全知道,五百年后的事他知道一半。你应该拜他为师。
袁大哥也了不起,小表弟说,袁大哥在我们夏庄集上摆摊算卦,号称半仙。我大娘家的老母鸡丢了,袁大哥掐指一算,说,鸭走水沿,鸡走草边,草窝里去找吧。果不其然就在草窝里找到了。
陈鼻道:他岂止是会算卦?他会的本事多了去了。他随便教你一手,就够你吃喝一辈子。
五官道:磕头拜师!
不敢不敢。我干这些事,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下九流的营生。你应该学你表哥,去当兵,当军官,或者考大学,上大学。这样你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成为上等之人,袁腮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陈鼻的鼻子,说,包括他,干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事业。我们是没有办法了才干这个,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跟我们学。
小表弟固执地说,你们这才叫真本事呢,当兵,考大学,都算不上真本事。
陈鼻道:好,小兄弟,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干!
我问五官:王肝怎么没来?
五官说:他呀,肯定是跑到卫生院站岗去了。
这兄弟真是鬼迷心窍,陈鼻道,三匹马也拉不回转。
他家的宅子不对,袁腮神秘地说,大门口的位置不对,厕所的位置也不对。十几年前我就对你岳父说过,必须立即改门口,挪厕所,否则必出神经病!你岳父以为我咒他,提着鞭子要抽我。怎么着?应验了吧?他自己拄着根棍子,弯着腰,得空就往卫生院跑,去耍死狗,装无赖,不是神经病是什么?王肝更好,地道一个农民,却长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的脑袋,被那满脸粉刺的小狮子迷得魂不附体,基本上也是神经病。
我说:好了,各位亲朋,不听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袁腮道:咱们公社大院的风水也不好,从古到今,衙门口,朝南开,可咱们公社,大门口朝北开,正对着大门口的,就是屠宰组,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肉模糊,煞气太重。我去公社反映,他们说我搞封建迷信,差点将我扣起来。现在怎么着?老书记秦山得了偏瘫,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经病。新来了一个邱书记,带着十几个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车祸,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全军覆没。风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你也硬不过皇上吧?皇上也得讲风水……
入席!我说着,同时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师,风水很重要,吃饭喝酒也很重要。
公社大门口要是不改,接下来还得出神经病,还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着瞧!
*五
王肝单恋小狮子,做出了许多古怪的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但我从不耻笑他,我心中充满对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认为他是一个既生不逢时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个用情专一、如果机缘凑巧足可以谱写出传唱千古的爱情诗篇的情种。
当我们尚在孩提、对男女情事还处于懵懂状态时,王肝就情窦初开,爱上了小狮子。我记得多年前他那句感叹:小狮子真美丽啊!客观地讲,小狮子实在不美丽,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试图把她介绍给我,我以她是王肝的梦中情人为借口婉拒。实际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里是天下第一美人,说文雅点,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粗俗点,这叫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
王肝将第一封写给小狮子的情书投进邮箱之后,心情非常激动,将我拉到河堤上,对我畅叙情怀。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们刚从农业中学毕业。河里洪水滔滔,水面上漂浮着庄稼秸秆,动物尸体,有一只孤独的海鸥默默地飞行着。河边的稳水中,王仁美的父亲坐在那儿钓鱼。我们的师弟李手蹲在一边观看。
要不要告诉李手?
他是小孩子,不懂。
我们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树,并排坐在一根伸向河面的树杈上。树枝下垂到水中,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瞬息万变的波纹。
什么事?快说。
你先发誓,替我保守秘密。
好,我发誓:如果我泄露了王肝的秘密,就让我掉到河里淹死。
我今天……我终于将寄给她的信投进了邮筒……王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
给谁的信呀?这么庄严,是写给毛主席的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王肝道:毛主席与我有什么关系?是写给她的,她!
她是谁呀,我着急地问。
你发过誓了,永不泄露我的秘密——
——永不泄露。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别卖关子了。
她,她啊……王肝双眼放射着奇异的光芒,心驰神往地说:她就是我的小狮子……
你给她写信干什么?要娶她做老婆吗?
功利,太功利了!王肝动情地说:狮子,我最亲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热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
我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胳膊上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王肝显然是在背诵他的信,双手搂着树干,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自从我在小跑家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就被你迷住了。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直至永远,我这颗心,就全部属于你了。你如果想吃我的心,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扒给你……我迷恋你绯红的脸膛、生动的鼻头、娇嫩的双唇、蓬松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迷恋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的笑容。你一笑,我就感到头晕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双腿,仰望你的笑脸……
王师傅将鱼竿猛地往后一抡,亮晶晶的钓线弹出一串串水珠,在阳光中闪烁,宛若珍珠。钓钩上挂着一只茶碗口大小、浅黄色的小鳖,猛地砸在河堤上。那只小鳖大概被摔晕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着四只小爪,既可怜又可爱。
李手欢呼着:鳖!
小狮子,我最亲爱的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身低贱,而你是妇科医生,吃商品粮,咱俩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你对我,也许根本不屑一顾,也许读罢我的信后,会从你那可爱的小嘴里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把我的信撕成碎片;你或许,收到我的信后连看都不看就扔进垃圾篓里,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亲爱的,最最亲爱的,只要你接受了我的爱,我就如同猛虎插上了翅膀,骏马配上了雕鞍,我就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像打了一针小公鸡的血,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我相信在你的鼓励下,我会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人,与你站在一起……
哎,你们俩在树上干什么?朗读小说吗?李手发现了我们,大声问。
……如果你不答应我,最亲爱的,我不会退却,不会放弃,我会默默地追随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会跪在地上亲吻你的脚印,我会站在你窗前,注视着室内的灯光,从它亮起,到它熄灭,我要把自己变成一根蜡烛,为你燃烧,直至燃尽。最亲爱的,如果我为你吐血而死,你如果能开恩,到我坟头前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能为我流出一滴眼泪,我就死而无憾,你的眼泪,最亲爱的,就是让我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消失了。我的心,渐渐被他的痴情朗诵所感动。想不到他竟会爱上小狮子而且爱得如痴如醉,想不到他竟然有这么好的文采,竟然能把一封情书写得如泣如诉。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到青春的大门对着我隆隆敞开了,王肝是我的引路人。虽然那时我不懂爱情,但爱情的灿烂光华,吸引着我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犹如投向烈火的飞蛾。
你这样爱她,她也一定会爱你的,我说。
真的吗?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睛闪烁着光芒,说,她真的会爱我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用力回握着他的手说,如果实在不行,我替你找我姑姑去说媒,她最听我姑姑的话。
不要,千万不要,他说,我不希望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强扭的瓜不甜。我要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赢得她的心。
李手仰着脸问我们:你们俩在上边搞什么鬼名堂?
王师傅抓起一把泥,对着我们投上来:别吵吵!把鱼都给我吓跑了!
从河的下游,驶上来一艘漆成红蓝双色的铁皮机动船。船上的机器发出急促的“波波”声响,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焦灼和恐慌。河水湍急,船逆流而上,行进迟缓。船头激起很大的白浪花,两道田塍般的细浪,从船体两侧分开,然后又渐渐合拢。河面上浮动着淡蓝色的烟雾,一股燃烧柴油的气味,扩散至我们唇边。十几只灰色的海鸥跟随着小船盘旋飞翔。
这是公社计划生育小组的专用船,也是姑姑的专用船,当然,小狮子也在船上。为了防止汛期石桥淹没、两岸交通隔断时发生违规怀孕以及其他料想不到的问题,为了保持我们公社不发生一起超计划生育,为了这面计生战线上鲜艳的旗帜,县里特意为姑姑配备了这艘船。船上有一个小小的舱,舱里有两排覆着人造皮革的座位,船尾装着一台12马力的柴油机,船头安装着两个高音喇叭。喇叭里播放着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曲。那是一首湖南民歌,旋律优美,悦耳动听。船头拐了一个弯,向我们村子靠拢。音乐声突然停止。片刻寂静,机器声愈加刺耳。突然,响起了姑姑嘶哑的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类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从姑姑的船在我们视线里出现那一刻开始,王肝便不言语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半张着嘴,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船。越过中流的瞬间,船体倾斜,王肝嘴里发出惊呼,身体紧张,仿佛随时要跳下河去。船在上流缓水中调过头,轻快地向我们驶过来。柴油机的鸣叫声平稳而均匀。姑姑来了。小狮子来了。
驾驶机动船的是那个我们都熟悉的人——秦河。“文革”后期,他哥恢复了公社书记职务。有一个在集市上乞讨的弟弟,不管他的乞讨方式是如何高雅,也让书记脸上无光。据说兄弟俩进行了谈判,秦河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安排我到公社卫生院妇科工作。——你是个男人,如何到妇科工作?——有很多妇科医生都是男人——你不懂医术——我为什么要懂医术?——就这样,他成了这艘计划生育工作船的专职驾驶员。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个人一直跟随着姑姑,有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开船,无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坐在船上发呆。
他的头发依然中分着,像那些电影里常见的“五四”青年。盛夏的天气,他依然穿着那身厚华达呢的蓝色学生制服,口袋里依然插着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双色圆珠笔——他的脸色似乎比我上次见时黑了一些。他手握方向盘,让船体慢慢地向河边靠拢,向这棵歪脖子老柳树靠拢。柴油机转速减缓,高音喇叭里放出的声音更加高亢,震动得我们的耳膜嗡嗡作响。
在歪脖子柳树西侧,有一个根据公社指示、专为停泊计生船而搭建的临时码头。四根粗大的木头立在水中,木头上用铁丝绑着横木,横木上敷着木板。秦河用绳子固定好船只,站在船头上。机器声停止,喇叭声停止。我们重新听到了河水的喧哗与海鸥的尖叫。
第一个从船舱中钻出的是姑姑。船体摇摆,她的身体摇晃,秦河伸出一只手,想去扶持她,但被她拨开了。姑姑纵身一跳,上了木码头。她的身体虽已发福,但行动依然矫健。我看到姑姑额头上有一圈绷带,发出刺目的白光。
第二个从舱中钻出来的就是小狮子。她身体矮胖,背着一个巨大的药箱,显得身体更矮。她虽然比姑姑年轻许多但动作比姑姑笨拙。就是她让王肝搂着树干、脸色苍白,眼睛里盈满泪水。
第三个从船舱里钻出来的是黄秋雅。几年不见,她的腰已佝偻,脑袋前探,双腿弯曲,动作迟缓。她站在船上,身体摇晃着,双手挥舞着,仿佛随时都会跌倒。看样子她也要上岸,但她的腿难以完成从船头到木码头的一跨。秦河冷冷地看着,不施援手。她弯腰,伸出两只手,像大猩猩一样,抓住木码头的边缘。这时,姑姑粗声粗气地说,老黄,你在船上待着吧。姑姑没有回头,继续发布命令:好好看着她,别让她跑了。
姑姑的命令显然是对秦河和黄秋雅二人而发,因为我看到秦河立即弯腰往舱中探看。这时,我听到了从船舱中传出一个女人低低的抽泣。
姑姑上了岸,大步流星,沿着河堤东去。小狮子一溜小跑,方能跟上姑姑的步伐。我看到了姑姑额头的血染红了绷带,她脸上肌肉僵硬,目光犀利,面部的表情坚毅,也似乎是凶狠。当然,王肝看不到我姑姑,他的目光追随着小狮子。他嘴角哆嗦不止,口里念念有词。我有点可怜他,但更多的是感动,那时我远不能理解,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竟然会神魂颠倒成那般摸样。
事后我们知道,姑姑的头,是在那个解放前出过很多土匪、民风凶悍的东风村,被一个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妻子又怀了四胎的男人用棍子打破的。此人姓张名拳,生着两只牛眼,家庭出身好,是村子里无人敢惹的强汉。东风村所有育龄妇女,生过二胎的,如果有男孩,大都已结扎,如果二胎都是女孩的,姑姑说她们充分考虑到了农村的实际情况,不强行结扎,但必须戴环。生过三胎的,即便三胎全是女孩,也必须结扎。全公社五十多个村庄,只有这张拳的老婆,既不结扎,也不放环,而且还怀了孕。姑姑她们冒着大雨,驾船至东风村时,就是要把这张拳之妻,动员到卫生院做人工流产手术。姑姑的船还在途中时,公社党委书记秦山就打电话给东风村的支部书记张金牙,下达了死命令,让他动员一切力量,可以动用一切手段,把张拳妻弄到公社流产。姑姑说那张拳手持一根带刺的槐木棍子,把守门户,两眼通红,疯狂叫嚣。张金牙和村里的民兵远远地围着,但无人敢近前。那三个女孩,都跪在门口,用仿佛事先编好的词儿,一把鼻涕一把泪水,齐声哭喊着:好心的大爷大叔、大娘大婶子、大哥大姐姐们——饶了俺娘吧——俺娘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一做人流——非死不可——俺娘一死,俺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啦——姑姑说,张拳导演的苦肉计效果很好,围观的女人们,有许多流了眼泪。当然也有许多不服气的。那些生了二胎就被放环的、那些生了三胎就被结扎的,都为张拳家怀了四胎而愤愤不平。姑姑说,一碗水必须端平,如果让张拳家的第四胎生出来,我会被那些老娘们活剥了皮!如果让张拳家得逞,红旗落地事小,计划生育工作无法进行是大事。姑姑说,所以我,一挥手,带着小狮子和黄秋雅对着张拳走过去。小狮子这孩子,有胆有识,对我忠诚,冲上前去,要替我挡棍子,被我拨拉到身后。黄秋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点技术还可以,真到了刺刀见红的关口,骨头都吓酥了。姑姑对着张拳,大踏步前进。他骂我的话,那可是太难听了,姑姑说,对你们重复,脏了你们的耳朵,也脏了我的嘴。当时我心硬如铁,将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张拳,随你骂吧,婊子,母狗,杀人魔王,这些侮辱性的称号,我照单全收,但是,你老婆必须跟我走。去哪里?公社卫生院。
姑姑直视着张拳那张狰狞的脸,一步步逼近。那三个女孩哭叫着扑上来,嘴里都是脏话,两个小的,每人抱住姑姑一条腿;那个大的,用脑袋碰撞姑姑的肚子。姑姑挣扎着,但那三个女孩像水蛭一样附在她的身上。姑姑感到膝盖一阵刺痛,知道是被那女孩咬了。肚子又被撞了一头,姑姑朝后跌倒,仰面朝天。小狮子抓住大女孩的脖子,把她甩到一边去,但那女孩随即扑到她身上,依然是用脑袋撞她的肚子。小狮子腰带上的铁环扣碰到女孩的鼻子,鼻子破了,流血,女孩把脸一抹,恐怖与悲壮并生。张拳加倍疯狂,冲上来要对小狮子下狠手,姑姑一跃而起,纵身上前,插在小狮子与张拳之间,姑姑的额头,替小狮子承受了一棍。姑姑再次跌倒。小狮子大喊:你们都是死人吗?张金牙带着民兵一拥而上,将张拳按倒在地,反剪了双臂。那三个女孩还想反动,也被村里的妇女干部一一按住。小狮子和黄秋雅打开药箱为姑姑包扎。一圈绷带,又一圈绷带。血从绷带里渗出。又一圈绷带。姑姑头晕耳鸣,眼冒金星星,视物皆血红。所有的人脸都像公鸡冠子一样,连树都是红的,像一团团扭曲向上的火焰。秦河闻讯从河边过来。一看姑姑受伤,他顿时成了木头人,片刻,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众人上前扶持,他分拨开,醉汉似的,摇晃着上前,捡起那根沾着姑姑血的棍子,朝向张拳的脑袋抡去!——住手!姑姑大喊!姑姑挣扎着站起来,喝斥秦河,你不在河边看护船只,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添乱!秦河满脸尴尬,丢下棍子,往河边走去。
姑姑推开扶持她的小狮子,走到张拳面前——这时,秦河放声大哭,一步步往河边走——姑姑连头都没回,目光直逼张拳。张拳嘴里还是嘈嘈地骂,但目光里已显出怯懦。姑姑对拧着他的胳膊的民兵说:放开他!民兵有些犹豫,姑姑又重复了一遍:放开他!
把棍子给他!姑姑说。
一位民兵拖过棍子,扔到张拳面前。
姑姑冷笑着说:捡起棍子来!
张拳嘟哝着:谁要敢绝我张拳的后,我就跟谁拼命!
好!姑姑说,算你有种!姑姑指着自己的头,说,往这里打!打呀!姑姑往前跳了两步,高声叫道,我万心,今天也豁出这条命了!想当年,小日本用刺刀逼着我,姑奶奶都没怕,今天还怕你不成?
张金牙上前,搡了张拳一把,道:还不给万主任道歉!
我不用他道歉!姑姑说,计划生育是国家大事,人口不控制,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穿,教育搞不好,人口质量难提高,国家难富强。我万心为国家的计划生育事业,献出这条命,也是值得的。
小狮子道:张金牙,你赶快去打电话,让公安局派人来!
张金牙踢了张拳一脚,道:跪下,给万主任赔罪!
不必!姑姑说,张拳,就凭你打我这一棍,可以判你三年!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愿意放你一马。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让你老婆乖乖地跟我们走,去卫生院,做人流,我亲自上台给她做,保她安全;一条是,送你去公安局,按罪论处;你老婆愿意跟我去最好,不愿意去——姑姑指指张金牙和众民兵——你们负责把她弄去!
张拳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呜呜地哭着说:我张拳,三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难道非绝了不可?老天爷,你睁睁眼吧……
这时,张拳的老婆哭着从院子里出来。她头上顶着乱草,显然是在草垛里躲藏过。她说:万主任,开恩吧,饶了他吧,俺跟你走……
姑姑和小狮子,沿着我们村后河堤向东,应该是去大队部找干部了解情况吧,但就在她们走下河堤,进入通向大队部那条胡同时,船舱里那个女人——张拳的老婆——钻出来,纵身跳入河中。秦河跟着跳下去,但他不识水性,跳下去立即沉了底,好不容易冒出头,接着又沉下去。黄秋雅尖声高叫:救命啊……救命……
我们在树上,看到姑姑与小狮子从胡同里折返回来,跑上河堤。
王肝从树上纵身一跃,动作潇洒,如鱼入水。我们在河边长大,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游泳。这棵歪脖子柳树,好像是专为我们练习跳水而生。我希望小狮子看见了王肝那潇洒一跳。我紧随着王肝跃进水中。李手也从河边跳下水。我们应该先去救那孕妇,但那孕妇不见踪影。秦河这可怜虫就在我们面前,他身体翻腾着,宛如一根滚油锅里的油条。王师傅大声提醒我们:抓他的头发!避开他的手!
王肝游到他的身后,伸手抓住了他的大分头。他的头发真好啊,王肝事后对我说,像马鬃一样。
王肝的水性,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他可以双手举着衣服横渡河流,到对岸后衣服上不沾一个水点。在梦中情人面前展露泳技,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和李手一左一右护卫着他,直到他将秦河拖到水边。
姑姑和小狮子跑到。
姑姑恼怒地问:这个呆子,跳下去想干什么?
秦河趴在河边,哇哇地往河里吐水。
黄秋雅哭着说:是张拳的老婆跳了河,他跳下去救。
姑姑脸色大变,目光投向河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跳下去就没了影子……黄秋雅道。
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姑姑跳上船,懊恼地说,你简直是个死人!你要负责任!开船,开船!
小狮子手忙脚乱地发动机器,但怎么也打不着火。
姑姑大叫:秦河!赶快来发动机器!
秦河抖抖颤颤地站起来,弯着腰,喷出一腔水,又扑地跪倒。
小跑,王肝!你们快帮着救人啊!姑姑大喊着,我重赏你们。
我们把目光投向水面,仔细搜索着。
河面宽阔,浊流滚滚。水面上漂浮着大团的泡沫和乱草。这时,李手指着在河边缓流中慢慢向前飘动的一块西瓜皮,说:看那里。
那西瓜皮顺水漂流,但不时脱离水面,露出女人的脖颈和乱发。
姑姑一屁股坐在船舷中,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正准备跃入水中救人,姑姑大喊:别急!
姑姑问小狮子:你会凫水吗?
小狮子摇头。
看来要做一个称职的计划生育工作者,不仅要学会挨打,还要学会凫水。姑姑笑指着那块沉浮的西瓜皮,道:你看看,她凫得多好啊,她把当年游击队员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都用上了啊!
秦河弓着腰爬上船。他浑身滴水,大分头如一团乱草。脸色灰白,嘴唇乌青。
姑姑下令:开船。
秦河用摇把子摇着了柴油机。他可能头晕,身体不稳,干呕几声,吐出一摊泡沫。
我们帮他解开拴在码头上的绳子。姑姑说:你们上船!
我可以想象王肝的激动,坐在船舷上,他的身体紧挨着小狮子。我看到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根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着。隔着那件因湿而贴在身上的汗衫,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脏在跳动,好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野兔,碰撞着栅栏。他的身体僵硬,一丝儿也不敢动。那个胖姑娘小狮子,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那块漂浮在前方的西瓜皮。
秦河将船头往外一别,船沿着近堤的缓流前行,机器声平缓。李手站在他身边,观察着他的动作,好像一个学徒。
姑姑说:慢慢地开,对,再慢点。
船头距离那块西瓜皮大约五米时。柴油机油门降到了再小就要熄火的程度。这时我们已清楚地看到了西瓜皮遮掩下的那孕妇的头颅。
真是好水性,姑姑说,怀孕五个月了还能游得这样好。
姑姑命令小狮子进舱去放广播。小狮子应声立起,弯腰钻进船舱。王肝的身侧似乎出现了一片无边的虚空,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痛苦与失落。他在想什么呢?他那封才华横溢的情书,小狮子是否收到了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船头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来。尽管我知道喇叭要响,但听到这声音还是被吓了一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口非控制不可——喇叭一响,那孕妇便掀开了西瓜皮,从浑水中露出头来。她惊恐地扭头回望,然后猛地潜入水中。——姑姑微笑着,示意秦河把船速再放慢点。姑姑低声道:我倒要看看,这东风村的女人,水性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小狮子从船舱里钻出来,挤到船头,焦急地张望着——真是天随人愿啊,她丰满的身体又和王肝靠在了一起。我甚至都有点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体,紧贴着小狮子。那么胖的、那么瓷实的肉啊!我猜测着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和温热,一定能……想到这里时,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为自己的肮脏念头感到无比的羞耻。慌忙把视线从他们身体上移开,把手插进裤兜,狠狠地拧着自己的大腿。
露头了!露头了!小狮子大叫着。
那孕妇在离船头五十米远处露出了水面。她回头望望,身体浮出水面,双臂搏水,速度极快,顺流而下。
姑姑对秦河做了一个手势。柴油机轰鸣,船速加快,逼近孕妇。
姑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挤得瘪瘪的烟,剥开,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个打火机,扳动齿轮,吡嚓吡嚓地打火,终于打着。姑姑眯缝着眼睛,喷吐着烟雾。河上起了风,浊浪追逐前涌。我就不信,你还能游过一艘十二马力的机动船。高音喇叭又放出歌颂毛主席的湖南民歌——浏阳河,拐过了九道弯,九十里水路到湘江——姑姑将烟头扔到水里,一只海鸥俯冲下来,叼起那烟头,腾空而去。
高音喇叭哑了,唱片到头了。小狮子转头看姑姑。姑姑说不用了。姑姑大喊:耿秀莲,你能一直游到东海吗?
那女人不回答,依然在奋力挥臂,但速度明显放慢。
我希望你放明白点,姑姑说,乖乖地上船,跟我们去把手术做了。
顽抗是死路一条!小狮子气汹汹地说,你即便能游到东海,我们也能跟到你东海!
那女人大声哭泣起来。她挥臂击水的动作更慢。一下比一下慢。
没劲了吧?小狮子笑着说:有本事你游啊,鱼狗扎猛子啊,青蛙打扑通啊……
此时,那女人的身体已在渐渐下沉,而且,空气中似乎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姑姑探身观察着水面,大喊一声:不好!
快,超过她!姑姑命令秦河,接着命令我们跳下去,托住她!
王肝飞身入水,我与李手紧跟着。
秦河将船头斜了一下,从那女人身侧驶过去。
我和王肝靠近那女人。我伸手提住她的左臂,她的右臂就像章鱼的长腿一样抡过来,将我摁入水中。我喊叫着,猛地呛了一口水。是王肝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往上提,是李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提,才使我露出水面。我眼前一阵昏黄,剧烈地咳嗽着。船在我们前面,秦河将油门减小。我的肩膀撞在了船上,那女人的身体也撞在了船上。姑姑她们从船舷边伸出手,有的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有的拽着她的胳膊,我们在下边托着她的屁股托着她的腿,一阵乱七八糟吆喝,几股子合力,终于将那女人弄到了船上。
我们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你们不用上船了,自己游上岸吧,姑姑对我们说罢,急火火地命令秦河,快,调转船头,快,快!
尽管姑姑她们使用了最好的药,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莲还是死了。
*六
部队领导向我出示了一份加急电报,说我的妻子王仁美怀了第二胎。领导严肃地告诉我,你是党员,干部,既然已经领了独生子女证,每月还领取独生子女补助费,为什么又让妻子怀了第二胎?我茫然无措。领导命令我:立即回去,坚决做掉!
我的突然出现,让家里人吃了一惊。两岁的女儿躲在奶奶背后,畏惧地看着我。
怎么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母亲心事重重地问我。
出差,顺便路过。
燕燕,这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母亲把女儿往前推,说:这孩子,你不回来,天天念叨着找爸爸,爸爸真回来了,倒怕了。
我伸出手,握着她的胳膊,试图抱她,她“哇”的一声哭了。
母亲长叹一声,道:天天担惊受怕,藏着掖着,这不,还是透了气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恼火地问,她不是一直戴着环吗?
这事儿,母亲说,她显了形后才告诉我。头着你回来探亲,她就去找袁腮把环取出来了。
袁腮这个杂种!我恨恨地骂着,他不知道这是犯法吗?
你可千万别去告人家,母亲道,是仁美央求了人家许多次,后来又托了王胆去说情,他才给取的。
太危险了,我说,袁腮是个劁猪阉狗的,竟敢给人取环,万一弄出点事儿来怎么办?
好多人找他取呢,母亲压低了声音说,听你媳妇说,他技术好得很,用一根铁钩子,几下就钩出来了。
真是不要脸!我说。
你别多心,母亲看看我的脸色道,是王胆陪着她一起去的,取环时袁腮戴着口罩、墨镜、橡胶手套,那铁钩子先用酒精擦了,又用火燎了,保证无毒。你媳妇说,根本不用脱裤子,只把裤裆剪一个洞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
跑儿啊,母亲忧伤地说,你大哥二哥都有儿子,唯你没有,这是娘的一块心病,我看,就让她生了吧。
我也愿意让她生,但谁能保证就是个男孩呢?
我看像个男孩,母亲说,我问燕燕:燕燕,你娘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燕燕说,弟弟!小儿语,灵验着呢。再说了,就是再生个女孩,燕燕长大后也有个依靠,一个女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我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说,部队有纪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回家种地。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才离开庄户地,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把一切都抛弃,这值得吗?
母亲道:党籍、职务能比一个孩子珍贵?有人有世界,没有后人,即便你当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么意思?
毛主席早去世了。我说。
我还不知道毛主席早去世了?母亲说,我是打个比方呢。
这时,大门声响。燕燕高叫着:娘,俺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女儿挪动着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着我当兵前穿过的那件灰夹克,肚子已经腆出。她臂弯挎着一个红布包袱,里边露出花花绿绿的布头。她弯腰抱起女儿,夸张地笑着说:哎呦小跑,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呢?我没好气地说,你干的好事!
她的布满蝴蝶瘢的脸变白了,转瞬又涨得通红,大声道:我做什么啦?我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回家带孩子,没干一丁点儿对不起你的事!
你还敢狡辩!我说,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袁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叛徒,内奸!王仁美放下孩子,气哄哄地走进屋里,小凳子绊了她一下,她一脚将小凳子踢飞,骂道,是哪个丧了天良的告诉你的?
女儿在院子里大哭着。
母亲坐在灶边垂泪。
你不要吵,也不要骂,我说,乖乖地跟我去卫生院做了,啥事也没有。
你休想,王仁美把一面镜子摔在地上,大声喊叫着,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里,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谁家门槛上!
跑儿啊,咱不当那个党员啦,也不当那个干部啦,回家种地,不也挺好吗?现在也不是人民公社时期了,现在分田单干了,粮食多得吃不完,人也自由了,我看你就回来吧……
不行,坚决不行!
王仁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噼里啪啦地响。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说,涉及到我们单位的荣誉。
王仁美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出来。我拦住她,说:到哪里去?
你甭管!
我拉住她的包袱,不放她走。她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通红,尖利地叫着:你放开!
跑儿!母亲尖叫着。
我自然清楚王仁美的脾气。
你走吧,我说,但你逃脱了今天,逃脱不了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做掉!
她提着包袱,急匆匆地走了。女儿张着双手追她,跌倒在地。她不管不顾。
我跑出去,把女儿抱起来。女儿在我怀里打着挺儿,哭喊着找娘。我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儿啊,让她生了吧……要不,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七
晚上,女儿哭叫着找娘,怎么哄都不行。母亲说,去她姥姥家看看吧。我抱着她去岳父家敲门。岳父隔着门缝说:万小跑,我女儿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你跑到这里找什么人?要是我女儿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我去找陈鼻,大门上挂着锁,院子里一团漆黑。我去找王肝,敲了半天门,一条小狗在大门内发疯般地叫。灯亮,门开,王脚拖着一根棍子站在当门,怒冲冲地问:找谁?
大叔,是我啊。
我知道是你,找谁?!
王肝呢?
死了!王脚说着,猛地关上了大门。
王肝当然没死。我想起,上次探亲时听母亲唠叨过,他被王脚赶出了家门,现在到处打溜儿,偶尔在村里露一下面,也不知住在哪儿。
女儿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她在大街上徜徉。心中郁闷,无以排解。两年前,村子里终于通了电,现在,在村委会后边那根高悬着两个高音喇叭的水泥杆上,又挂上了一盏路灯。电灯下摆着一张蓝色绒面的台球桌,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大呼小叫地玩着。有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在离台球桌不远处的方凳上,手里摆弄着一个能发出简单音符的玩具电子琴。我从他的脸型上,判断出他是袁腮的儿子。
对面就是袁腮家新修建的宽敞大门。犹豫了片刻我决定去看看袁腮。一想到他为王仁美取环的情景我心里就感到很别扭。如果他是正儿八经的医生,那我无话可说,可他……妈的!
我的到来让他吃惊不小。他原本一个人坐在炕上自饮自酌。小炕桌上摆着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罐头凤尾鱼,一大盘炒鸡蛋。他赤着脚从炕上跳下来,非要让我上炕与他对饮。他吩咐他的老婆加菜。他老婆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脸上有一些浅白麻子,外号麻花儿。
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嘛!我坐在炕前凳子上说。麻花儿把我女儿接过去,说放到炕上去睡得踏实。我稍微推辞,便把女儿给了她。
麻花儿刷锅点火,说要煎一条带鱼给我们下酒。我制止,但油已在锅里滋啦啦地响,香味儿也扩散开来。
袁腮非要我脱鞋上炕,我以稍坐即走脱鞋麻烦为由拒绝。他力邀,无奈,只好侧身坐在炕沿上。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伙计,你可是贵客,他说,当到什么级别了?营长还是团长?
屁,我说,小小连职。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就是这也干不长了,马上就该回来种地了!
什么话?他自己也干了一杯,说,你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前途的,肖下唇和李手尽管都上了大学——肖上唇那老杂毛天天在大街上吹牛,说他儿子分配进了国务院——但他们都比不上你。肖下唇腮宽额窄,双耳尖耸,一副典型的衙役相;李手眉清目秀,但不担大福;你,鹤腿猿臂,凤眼龙睛,如果不是右眼下这颗泪痣,你是帝王之相。如果用激光把这痣烧掉,虽然不能出将入相,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是没有问题的。
住嘴吧,我说,你到集上唬别人倒也罢了,在我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命相之学,老祖宗传下来的大学问,袁腮道。
少给我扯淡,我说:我今天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把我害苦了。
什么事?袁腮问,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谁让你偷偷给王仁美取了环?我压低声音说,现在可好,有人发电报告到部队,部队命令我回来给王仁美做人流,不做就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党籍。现在,王仁美也跑了,你说我怎么办?
这是哪里的话?袁腮翻着白眼,摊开双手道,我什么时候给王仁美取环啦?我是个算命先生,排八字,推阴阳,测凶吉,看风水,这是我的专长。我一个大老爷们,给老娘们去取环?呸,你说的不嫌晦气,我听着都觉晦气。
别装了,我说,谁不知袁半仙是大能人?看风水算命是你的专业,劁猪阉狗外带给女人取环是你的副业。我不会去告你,但我要骂你。你给王仁美取环,怎么着也要跟我通个气啊!
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袁腮道,你去把王仁美叫来,我与她当面对证。
她跑没影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再说,她能承认吗?她能出卖你吗?
小跑,你这混蛋,袁腮道,你现在不是一般百姓,你是军官,说话要负责任的。你一口咬定我给你老婆取了环?谁来作证?你这是毁坏我的名誉,惹急了我要去告你。
好了,我说,归根结底,这事不能怨你。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办?
袁腮闭上眼,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猛一睁眼,道:贤弟,大喜!
喜从何来?
尊夫人所怀胎儿,系前朝一个大名鼎鼎的贵人转世,因涉天机,不能泄露贵人姓名,但我送你四句话,牢记莫忘:此儿生来骨骼清,才高八斗学业成,名登金榜平常事,紫袍玉带显威荣!
你就编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慰。是啊,假如真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
袁腮显然是看穿了我的心理,他似笑非笑地说:老兄,这是天意,不可违背啊!
我摇摇头,道:可只要让王仁美生了,我就完了。
有一句老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快说。
你给部队拍个电报,说王仁美并没怀孕,是仇家诬告。
这就是你给我的锦囊妙计?我冷笑道,纸里能包住火吗?孩子生出来,要不要落户口?要不要上学?
老兄,你想那么远干什么?生出来就是胜利,咱这边管得严,外县,“黑孩子”多着呢,反正现在是单干,粮食有的是,先养着,有没有户口,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不信国家能取消了这些孩子的中国籍?
可一旦败露,我的前途不就完了吗?
那就没有办法了,袁腮道,甘蔗没有两头甜。
妈的,这个臭娘们,真是欠揍!我喝干杯中酒,撤身下炕,恨恨地说,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娘们身上。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我给你们推算了,王仁美是帮夫命,你的成功,全靠她的帮衬。
帮夫命?我冷笑道,毁夫命还差不多。
往最坏里想,袁腮道,让王仁美把这儿子生出来,你削职为民,回家种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十年之后,你儿子飞黄腾达,你当老太爷,享清福,不是一样吗?
如果她事前与我商量,那就罢了,我说,但她用这种方式对付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跑,袁腮道,不管怎么说,王仁美肚里怀的是你的种,是刮是留,是你自己的事。
是的,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我说,老兄,我也要提醒你,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小心点儿!
我从麻花儿手中接过沉睡的女儿,走出袁家的大门。我回头向麻花儿告别的时候,她悄悄地对我说:兄弟,让她生了吧,躲出去生,我帮你联系个地方。
这时,一辆吉普车停在袁家门外,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虎虎地闯进大门。麻花儿伸手阻拦,警察推开她,飞扑入室。室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袁腮的大声喊叫。几分钟之后,袁腮趿拉着鞋子,双手被铐,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下,从堂屋里走出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袁腮歪着头质问警察。
别吵了,一位警察道,为什么抓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袁腮对我说:小跑,你要去保我啊!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这时,从车内又跳下一个胖大的妇人。
姑姑?!
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对我说:你明天到卫生院去找我!
*八
姑姑,要不就让她生了吧,我沮丧地说,党籍我不要了,职务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溅了出来。
你太没出息了!小跑!姑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计划生育,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
可她寻死觅活,我为难地说,真要弄出点事来可怎么办?
姑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
这也太野蛮了!
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搞计划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砖头,连五岁的小孩,都用锥子扎我的腿——姑姑一撩裤脚,露出腿肚子上一个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这是不久前被东风村一个斜眼小杂种扎的!你还记得张拳老婆那事吧?——我点点头,回忆着十几年前在滔滔大河上发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们把她从河中捞上来。可张拳,包括那村里的人,都说是我们把那耿秀莲推到河中淹死的,他们还联名写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国务院,上边追查下来,无奈何,只好让黄秋雅当了替死鬼——姑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烟雾笼罩着她悲苦的脸。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两道竖纹直达下巴,眼下垂着泪袋,目光混浊——为了抢救耿秀莲,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还为她抽了500cc鲜血。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办法,赔了张拳一千元钱,那时的一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张拳拿了钱还不依不饶,用地板车拉着他老婆的尸体,带着三个披麻戴孝的女儿,跑到县委大院里去闹。正好被下来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省里领导遇上。公安局开着一辆破吉普车,把我和黄秋雅、小狮子带到了县招待所。那些警察板着脸,粗言恶语,连推带搡,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罪犯。县里领导跟我谈话,我脖子一拧,说,我不跟你谈,我要跟省领导谈。我闯进了那领导的房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一看,这不是杨林嘛!当了副省长,保养得细皮嫩肉。我气不打一出来,话像机关枪开火,嘟嘟嘟嘟。你们在上边下一个指示,我们在下边就要跑断腿,磨破嘴。你们要我们讲文明,讲政策,做通群众的思想工作……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痛!你们自己下来试试。我们出力、卖命,挨骂、挨打,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发生一点事故,领导不但不为我们撑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泼妇一边!你们寒了我们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别人见了当官的不敢说话,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见了当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里积攒的苦水太多了。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把头上的伤疤指给他看。张拳一棍打破了我的头,算不算犯法?我们跳到河里救她,我为她献血500cc,算不算仁至义尽?——姑姑道,我放声大哭,说,你们把我送到劳改队吧,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吧,反正我不干了。——那杨林被我说得眼泪汪汪,站起来给我倒水,到卫生间给我拧热毛巾,说:基层的工作的确难干,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小万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县里的领导也了解你,我们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过来靠着我坐下,问我,小万同志,愿不愿跟我去省里工作?——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斗大会上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就凉了——我坚决地说:不,我不去,这里的工作离不开我。他遗憾地摇摇头,说:那就到县医院工作吧!我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姑姑道,也许,我真应该跟他走,一拍屁股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生谁就敞开屁股生吧,生他二十亿,三十亿,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操这些心干什么?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
您现在觉悟也不晚,我说。
呸!姑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觉悟”!姑姑是当着你,自家人,说两句气话,发几句牢骚。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在!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再过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国人给压偏啦。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
姑姑,我说,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问题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姑姑说,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就在你岳父家藏着!
王仁美有点二杆子,把她逼急了,我真怕她出事……
这你放心,姑姑胸有成竹地说,我跟这帮老娘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摸透了她们的脾性,像你媳妇这种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反倒没有事,放心,她舍不得死!倒是那种蔫儿古唧的,不言不语的,没准真能上吊跳井喝毒药。我搞计划生育十几年了,那些自杀的女人,都是为了别的事。这点你尽管放心。
那您说怎么办?我为难地说,天生不能像捆猪一样硬把她捆到医院里去吧?
实在不行,就得来硬的。尤其是对你媳妇,姑姑说,谁让你是我侄子呢?如果我放了她,怎么能服众?我一张口人家会用这事堵我的嘴。
事到如今,也只好听您的了。我说,要不要部队来人配合一下?
我已经给你们单位发了电报。
第一封电报也是您发的吗?
是我。姑姑说。
您既然早知道王仁美怀孕,为什么不早做处理?
我去县里开了两个月会,回来才知道的。姑姑怒道,袁腮这个杂种,净给我添麻烦,幸亏有人举报,要不,接下来麻烦更大。
会判他的刑吗?
依着我应该毙了他!姑姑愤怒地说。
他大概不光给王仁美一个人取了环。
情况我们全部掌握了,你媳妇,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孙家庄子小金牛的老婆,还有陈鼻的老婆王胆,她的月份最大。外县的还有十几个,那我们就管不了啦。先拿你媳妇开刀,然后一个个收拾,谁也别想逃脱。
如果他们外逃呢?
姑姑冷笑道:孙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我说:姑姑,我是军官,王仁美该流,但王胆和陈鼻都是农民,他们第一胎是女孩,按政策可生第二胎。王胆那样子,怀上个孩子也不容易……
姑姑打断我的话,嘲讽道:自家的事还没解决完,反倒帮别人家讲起情来了!按政策他们是可以生二胎,但要等第一个孩子八岁之后,他们家陈耳才几岁?
不就是早生几年吗?我说。
你说得轻巧!早生几年,如果都早生几年呢?这个例子可是不能开,一开就乱了套了。姑姑严肃地说,别管人家了,想想自己的事吧。
*九
姑姑带领着一个阵容庞大的计划生育特别工作队,开进了我们村庄。姑姑是队长,公社武装部副部长是副队长。队员有小狮子,还有六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工作队有一台安装了高音喇叭的面包车,还有一台马力巨大的链轨拖拉机。
在工作队没有进村之前,我又一次敲响了岳父家的大门。这次岳父开恩放我进去。
您也是在部队干过的人,我对岳父说,军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岳父抽着烟,闷了好久,说:既然知道不让生,为什么还要让她怀上?这么大月份了,怎么流?出了人命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闺女!
这事儿根本不怨我,我辩解着。
不怨你怨谁?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杂种,我说,公安局已经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你拚了。
我姑姑说没事的,我说,她说七个月的她们都做过。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岳母跳出来说,这些年来,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她死后要被阎王爷千刀万剐!
你说这些干什么?岳父道,这是男人的事。
怎么会是男人的事?岳母尖声嚷叫着,明明要把俺闺女往鬼门关上推,还说是男人的事。
我说:娘,我不跟您吵,您让仁美出来,我有话跟她说。
你到哪里找仁美?岳母道,她是你们家的媳妇,在你们家住着。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还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听着,我大声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说我党籍不要了,职务也不要了,回家来种地,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但姑姑说,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经惊动了省里,县里给姑姑下了死命令,你们这几个非法怀孕的,必须全部做掉……
就不做!这是什么社会!岳母端起一盆脏水对着我泼来,骂着,让你姑那个臊货来吧,我跟她拚个鱼死网破!她自己不能生,看着别人生就生气、嫉妒。
我带着满身脏水,狼狈而退。
工作队的车,停在我岳父家门前。村里人凡是能走路的几乎全都来了。连得了风瘫、口眼歪斜的肖上唇,也拄着拐棍来啦。大喇叭里,传出慷慨激昂的声音:计划生育是头等大事,事关国家前途、民族未来……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强国,必须千方百计控制人口,提高人口质量……那些非法怀孕的人,不要心存侥幸,妄图蒙混过关……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藏在地洞里,藏在密林中,也休想逃脱……那些围攻、殴打计划生育工作人员者,将以现行反革命罪论处……那些以种种手段破坏计划生育者,必将受到党纪国法的严厉惩处……
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长和小狮子在她身后卫护。我岳父家大门紧闭,大门上的对联写着: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姑姑回头对众多围观者道:不搞计划生育,江山要变色,祖国要垮台!哪里去找千古秀?!哪里去找万年春?!姑姑拍着门环,用她那特有的嘶哑嗓子喊叫:王仁美,你躲在猪圈旁边的地瓜窖子里,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事已经惊动了县委,惊动了军队,你是一个坏典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乖乖地爬出来,跟我去卫生院做引产手术,考虑到你怀孕月份较大,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也可以陪你到县医院,让最好的大夫为你做;另一条呢,那就是你顽抗到底,我们用拖拉机,先把你娘家四邻的房子拉倒,然后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邻居家的一切损失,均由你爹负担。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做人流,对别人,我也许客气点,对你,我们就不客气啦!王仁美你听清楚了吗?王金山、吴秀枝你们听清楚了吗?——姑姑提着我岳父岳母的名字喊。
大门内长时间鸦雀无声,然后是一只未成年的小公鸡尖声啼鸣。接着是我岳母哭着叫骂:万心,你这个黑了心肝、没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后要上刀山,下油锅,剥皮挖眼点天灯……
姑姑冷笑着,对着人武部副部长说:开始吧!
人武部副部长指挥着民兵,拖着长长的、粗大的钢丝绳,先把我岳父家东邻大门口的一棵老槐树拦腰拴住。肖上唇拄着棍子,从人群中蹦出来,嘴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叫声:……这是……俺家的树……他试图用手中的棍子去打我姑姑,但一抡起棍子,身体就失去平衡——姑姑冷冷地说:原来这是你家的树?对不起了,怨你没有结着好邻居!
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国民党的连环保甲……
国民党骂我们是“共匪”,姑姑冷笑着说,你骂我们是土匪,可见你连国民党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们……我儿子在国务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棍,双手搂着那棵槐树,哭着说:……你们不能拔我的树……袁腮说过……这棵树连着我家的命脉……这棵树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袁腮也没算算,他啥时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们除非先把我杀了……肖上唇哭喊着。
肖上唇}姑姑声色俱厉地说,你文化大革命时打人整人时那股子凶劲儿哪里去了?怎么像个老娘们似的哭哭啼啼!
……我知道……你这是假公济私……报复我……你侄媳妇偷生怀孕……凭什么拔我的树……
不但要拔你的树,姑姑说,拔完了树就拉倒你家的大门楼,然后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你在这里哭也没用,你应该去找王金山!——姑姑从小狮子手中接过一个扩音喇叭,对着人群喊: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都听着!根据公社计划生育委员会的特殊规定,王金山藏匿非法怀孕女儿,顽抗政府,辱骂工作人员,现决定先推倒他家四邻的房屋,你们的所有损失,概由王金山家承担。如果你们不想房屋被毁,就请立即劝说王金山,让他把女儿交出来。
我岳父家的邻居们吵成一锅粥。
姑姑对人武部副部长说:执行!
链轨拖拉机机器轰鸣,震动得脚底下的土地都在颤动。
钢铁的庞然大物隆隆前行,钢丝绳一点点被抽紧,发出嗡嗡的声响。那棵大槐树的枝叶也在索索地抖动。
肖上唇连滚带爬地冲到我岳父家大门前,发疯般地敲着大门:王金山,我操你祖宗!你祸害四邻,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齿竟然变得清楚起来。
我岳父家大门紧闭,院子里只有我岳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对着人武部副部长,举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马力!人武部副部长对拖拉机手吼着。
链轨拖拉机发出一阵震动耳鼓的轰鸣,钢丝绳绷成一条直线,嗡嗡地响,绷紧,绷得更紧,绳扣煞进了大槐树的皮,渗出汁液,拖拉机缓慢前行,一寸一寸地前行,车头上方的铁皮烟筒里,喷吐出圈圈套叠的蓝色烟圈。拖拉机手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观望,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系着一条洁白的毛巾,头上歪戴着一顶鸭舌帽,上牙咬着下唇,唇上生着黑色的小胡子,是个很精干的小伙子……大树倾斜了,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很痛苦的声音。钢丝绳已经深深地煞进树干,剥去了一块树皮,露出了里边白色的纤维。
王金山你他妈的出来啊……肖上唇用拳头擂门,用膝盖顶门,用头撞门,我岳父家鸦雀无声,连我岳母的哭嚎声都没了。
大树倾斜了。更倾斜了,繁茂的树冠哗啦啦响着触到了地面。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树边:我的树啊……我家的命运树啊……
大树的根活动了,地面裂开了纹。
肖上唇挣扎着回到我岳父家大门前:王金山,你这个王八蛋!我们老邻居,几十年处得不错啊,还差点成了亲家啊,你就这样毁我啊……
大树的根从地下露出来,浅黄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来了,嘎嘎吱吱地响,有的树根折断了,越拖越长,好多条大蟒蛇一样的树根……树冠扑在地上,像一把巨大的扫帚,逆着行进,细小的树枝频频折断,地下升起一些尘土。众人翕动鼻孔,嗅到了新鲜泥土的气味和树汁的气味……
王金山,我他妈的撞死在你家门前了……肖上唇一头撞在我岳父家大门上,没有响声,不是没发出声响而是声响被拖拉机的轰鸣淹没了。
那棵大槐树被拖离了肖家大门口几十米远,地面上留下一个大坑,坑里有许多根被拽断的树根。十几个孩子在那儿寻找蝉的幼虫。
我姑姑用电动喇叭广播:下一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门楼!
几个人把肖上唇抬到一边,在那儿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请注意——姑姑平静地说——回家去把你们的值钱东西收拾一下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们的。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解开钢丝绳,把肖家的大门楼套住!
我岳父家的左邻右舍们,一窝蜂拥到他家大门前,拳打脚踢那门,扔破砖烂瓦到院里。有一个还拖来几捆玉米秸子,竖在他家房檐下,高叫:王金山,你不出来就点火烧房子啦!
大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不是我岳父也不是我岳母,而是我老婆。她头发凌乱,满身泥土,左脚上有鞋,右脚赤裸,显然是刚从地窖里爬上来。
姑姑,我去做还不行吗?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说。
我就知道我侄媳妇是深明大义之人!姑姑笑着说。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说,你要是个男人,能指挥千军万马!
你也是,姑姑说,就冲着你当年果断地与肖家解除了婚约,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大女人。
仁美,我说,委屈你了。
小跑,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面前,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没有挣脱。
腕子上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渗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着唾沫,狠狠地说:你让我流血,我也让你流点血。
我把另一只腕子递过去。
她推开,说:不咬了!一股狗腥气!
苏醒过来的肖上唇像个女人一样拍打着地面嚎叫着:王仁美,万小跑,你们要赔我的树……赔我的树啊……
呸!赔你个屁!我老婆说:你儿子摸过我的奶子,亲过我的嘴!这棵树,等于他赔了我的青春损失费!
嗷!嗷!嗷!一群半大孩子为我老婆的精彩话语拍掌喊叫。
仁美!我气急败坏地喊叫。
你吵吵什么?我老婆钻进了我姑姑的车,探出头对我说:隔着衣服摸的!
*十
我们单位计划生育委员会的杨主任来了。杨主任是一个军队高级领导人的女儿,正师职。我早知她的大名,但是第一次见她。
公社领导宴请她,她提出让我与王仁美也参加宴会。
我姑姑找出一双自己的皮鞋给王仁美穿上。
宴会在公社机关食堂一个雅间里举行。
小跑,我还是不去了吧,见这么大的官,我怕。王仁美说,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闹得天翻地覆的。
姑姑笑道:怕什么?再大的官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入席之后,杨主任让我和王仁美坐在她的两侧。她握着王仁美的手,亲切地说:小王同志,我代表部队谢谢你啊!
王仁美感动地说:首长,我犯了错误,给您添麻烦了。
我生怕王仁美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见她如此彬彬有礼,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这侄媳妇啊,觉悟很高,她不慎怀孕,主动来找我做人流,但因身体条件不允许,一直拖到现在。
小万,我要批评你呢,杨主任说,你们这些男同志,就是粗心大意,侥幸心理!
我连连点头称是。
公社书记端着酒站起来,说:感谢杨主任百忙中来我们这里视察指导!
我对你们这个地方很熟悉,杨主任说,我父亲在这里打过游击,胶河战役时,他的指挥部就设在这个村,所以我来到这里感到很亲切。
我们真是太高兴了,公社书记说,请杨主任回去给老首长带个口信,我们盼望着他老人家能来视察。
我姑姑也端着酒站起来,说:杨主任,我也敬您一杯!
公社书记说:万主任是烈士女儿,很小时就跟着父亲参加革命。
姑姑说:杨主任,咱们俩还有点缘分呢。我父亲是八路军西海医院院长,是白求恩的学生,给杨副司令治过腿伤呢!
是吗?杨主任兴奋地站起来,说,老爷子最近正在写回忆录,里边提到了一位万六府医生。
正是家父。姑姑说,父亲牺牲后,我跟着母亲在胶东解放区住过两年,与一个叫杨心的女孩一起玩耍——
杨主任一把抓住姑姑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万心,你真是万心吗?
万心杨心,两颗红心——姑姑问,这是仲主任说的吧?
是仲主任说的,杨主任擦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水,说,我经常梦到你哩,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
姑姑说:我道是一见面就觉得眼熟呢!
公社书记说:来,为祝贺杨主任与万主任久别重逢干一杯!
姑姑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会意,拉着王仁美走到杨主任面前,说:杨主任,真对不起,为了我这点事,让您专门跑一趟。
对不起杨主任,王仁美鞠了一躬,说:这事不怨小跑,都是我的错儿。我事先把避孕套用针扎了一个眼儿,骗了他……
杨主任一怔,接着大笑起来。
我满脸发烧,捅了王仁美一下,说:别瞎说了。
杨主任握着王仁美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说:小王同志,我喜欢你这种爽直性格。你的性格跟你姑姑有点像呢!
我哪里能跟姑姑相比?王仁美说,姑姑是共产党的忠实走狗,党指向哪里,她就咬向哪里……
别瞎说了!
我哪里瞎说了,王仁美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党让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党让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
好啦,好啦,姑姑道,别说我了,我做得还很不够,还得继续努力呢。
小王同志,杨主任说,咱们女人,哪有不爱孩子的?一个两个三个,生十个不嫌多呢。党和国家也爱孩子,你看看毛主席,周总理,见了孩子,都是喜笑颜开,那种爱是发自内心的。咱们搞革命为了什么?归根到底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幸福生活。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国家的宝贝!但眼下咱们遇到了问题,如果不搞计划生育,孩子们很可能要没饭吃,没衣穿,没学上,所以,计划生育就是要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你忍受一点痛苦,做出一点牺牲,也就是为国家做了贡献!
杨主任,我听您的,王仁美道,我今晚就去做。——她转头又对姑姑说——姑姑,您顺便把我的子宫也割掉算了!
杨主任一怔,接着笑起来。
众人跟着笑。
万小跑啊,杨主任指点着我说,你这个媳妇太可爱啦!太有意思了——但子宫是不能割的,还要好好保护呢!您说对不对啊,万主任?
我这侄媳妇是个干将。姑姑道,等她手术后,恢复了身体,我准备调她到计划生育工作队!吴书记,我先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没问题,公社书记说,我们要把最优秀的人调到计划生育工作队!王仁美同志可以现身说法,会产生非常积极的效果。
万小跑,杨主任问我,你现在是什么职务?
正连职文体干事。
正连几年啦?
三年半。
那很快就可以提副营了嘛,杨主任道,提了副营后,小王同志就可以随军进京。
我女儿能一起去吗?王仁美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了!杨主任说。
不过我听说随军进京很难,要等指标……
你回去后好好工作吧,杨主任道,这事我来安排。
我太高兴啦!王仁美手舞足蹈地说:我女儿可以到北京去上学了。我女儿也成了北京人啦!
杨主任又打量了一遍王仁美,对姑姑说:手术前准备得充分一点,一定要保证安全。
您放心!姑姑说。
*十一
进手术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过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满怀歉意地说:
小跑,我真不该咬你……
没事。
还痛吗?
痛什么呀,我说,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一口?
行啦,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小跑,她抓着我的手说,燕燕呢?
在家里,爷爷奶奶看着呢。
她有吃的吗?
有,我买了两袋奶粉,两斤蛋奶饼干,还买了一盒肉松,一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还是像你,单眼皮,我可是双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说,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妈妈的多。
也许是吧。
我这次怀的是个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骗你……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我故作轻松地说,过两年你们随了军,去了北京,我们给女儿找最好的学校,好好培养,让她成为杰出人物。一个好女儿,胜过十个赖儿子呢!
小跑……
又怎么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着衣服呢!
你怎么这么逗呢?我笑着说,我早忘了。
隔着厚厚的棉袄,棉袄里还有毛衣,毛衣里还有衬衣,衬衣里——
还有乳罩,对吗?
那天我的乳罩洗了,没戴,衬衣里有一件汗衫。
好啦,别说傻话了。
他亲我那一口,是他搞突然袭击。
行啦,亲口就亲口呗!谈恋爱嘛。
我没让他白亲。他亲了我一口,我对着他的小肚子踢了一脚,他捂着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爷,肖下唇这个倒霉蛋儿。我笑着说,那后来我亲你时,你怎么不踢我呢?
他嘴里有股子臭味儿,你嘴里有股甜味儿。
这说明你生来就该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谢你的。
你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情话绵绵啦,有话待会儿再说。姑姑从手术室里探出头,对王仁美招招手,说:进来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别怕,我说,姑姑说了,这是个小手术。
回家后你要炖只老母鸡给我吃。
好,炖两只!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身还穿着我那件灰色破夹克,有一个扣子掉了,残留着一根线头。穿一条蓝裤子,裤腿上沾着黄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棕色的旧皮鞋。
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荡荡。坐在走廊里那条落满尘土的长椅上,听到手术室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象着那些器械的形状,似乎看到了它们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觉到了它们冰凉的温度。卫生院的后院里,穿过来孩子的欢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看到,有一个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边跑,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后边追赶……
姑姑从手术室里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问我:
你是什么血型?
A型。
她呢?
谁?
还能是谁?!姑姑恼怒地问: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么啦?我看着姑姑白大褂上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术室,门关上。我把脸贴到门缝上,但什么也看不着。我没听到王仁美的声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急救车。
我用力推门,门开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粗大的针管从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白纸……仁美……你要挺住啊……一个护士把我推出来。我说,你让我进去,你他妈的让我进去……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走廊里跑过来……一个中年男医生,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香烟与消毒水的混合味儿,把我拉到长椅上坐下。他递给我一枝烟,帮我点燃。他安慰我:别急,县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600CC给她输上了……应该不会有大事……
救护车鸣着响笛来了。那笛声像一条条蛇,钻入我的体内。穿白大褂提药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抬着折叠式担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们有的进入了手术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们动作很敏捷,但脸上的神色很平静。没有人注意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血腥味儿……
……那些白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最后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体,她的脸。姑姑满身是血,颓然地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小狮子等人,呆若木鸡。我耳朵里寂静无声,然后似有两只小蜜蜂在里边嗡嗡。
姑姑……我说……您不是说没有事吗?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十二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里,麻木地说,我是来请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满了麦子的白碗,碗里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我身穿军装,臂戴黑纱,抱着女儿,坐在桌旁。女儿身披重孝,不时地仰起脸问我: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奶奶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母亲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家并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看到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堆放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包咸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全是按操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600CC鲜血为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还看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人操起锯子,猛烈地锯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巨大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说,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慰问,三是让我转告你,你的假期延长半个月,把死者后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谢谢,我说,你们可以走啦。
书记等人,又对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后弯着腰走出房门。
我看着他们的腿,看着他们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嚎哭声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从胡同里传来,我知道岳父岳母来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场挑草用的木杈,大骂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赔我的女儿!
岳母挥舞着双臂,挪动着小脚,好像要扑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们可怎么活啊……
公社书记向前,说:大爷大娘,我们正要到你们家去,这是个不幸事件,我们的心情也非常难过……
岳父用权杆捣着地面,狂躁地叫着:万小跑,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我抱着女儿走到岳父面前。女儿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脸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说: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举起木权,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点点滴滴的泪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说: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让你们给祸害了……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天谴吗……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间,垂着头说:王家哥嫂,这事不能怪跑儿,怪我。——姑姑仰起脸来——怪我责任心不强,没来及时普查育龄妇女节育环放置情况,怪我没有想到袁腮这坏种掌握了取环技术,怪我没把仁美送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现在——姑姑看着公社书记——我听候上级处理。
结论已经有了嘛,书记道,大爷大娘,我们回去就研究你们两位的抚恤问题,但万医生没有错,这是个偶然事件,是你女儿的特殊体质决定的,即便送到县医院去做,结果也是这样的。另外——书记对着拥进院里来的人和胡同里的人高声宣布:计划生育是根本国策,决不能因为发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变政策。那些非法怀孕的人,还是要自动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图非法怀孕的人,那些破坏计划生育的,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也毁了你吧——我岳母一声疯叫,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伤口。血从她的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
几个公社干部扑上去,把我岳母按倒在地,将剪刀从她手中夺出来。
小狮子跪在姑姑身旁,打开药箱,掏出绷带,紧紧地扎住伤口。
公社书记说: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必!姑姑说,王家嫂子,我为你女儿抽了600CC,现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们血债用血还清了。
姑姑一活动,血从绷带里渗出来。
公社书记怒吼着:老太婆,你太不像话了!万主任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负法律责任!
我岳母见我姑姑满腿的血,大概是有点怕了,手拍着土地,又哭嚎起来。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说,即便我得破伤风死了,也不用你负责。姑姑说,我要感谢你呢,你这一剪刀,让我放下了包袱,坚定了信念。——姑姑对着看热闹的人说——请你们给陈鼻和王胆通风报信,让他们主动到卫生院来找我,否则——姑姑挥动着血手说——她就是钻到死人坟墓里。我也要把她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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