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虚张声势,李世民单骑震退百万突厥兵(2)
魏徵也不谦逊,一躬谢恩之后便在殿中省值日官取过来的坐垫上坐了下来,继续道:“其实朝中仕官偏取高门大阀并非其他缘故,做官的人职在治理教化,总要读过些书才好,便是阵前杀伐的将军校尉,要想掌帅印,也一样要读书。然则天下之大,并非是人人都有读书的机会,只有世家子弟家产殷实,才读得起书,自文帝开明经进士科举之道,天下寒门便也有了晋身之阶。文帝这举措原本是极好的,奈何文帝经历了北朝历代变迁,自家便是权臣篡位,对宰相之权威压至重逼迫君权的故事芥蒂在胸。故而定鼎之后便极力压制相权,用人行政往往圣躬独断。其实这是弃垂拱而择独治之道,文帝猜忌大臣,这已是天下皆知的实情。说起来其实独治也未尝不可,只是不能用作千秋万代之法罢了!”
李世民微笑问道:“我正想问你,独治既然不好,为何还有开皇之治?”
魏徵点了点头:“陛下问得好,文帝虽然独治,却有另外一桩历代君王所不能及处,那便是文帝乃自三代以来最为勤政之人主。其废罢相权独治天下,实则是任用自己为真宰相,以帝王之尊行宰相之实,故垂治二十余年,天下几现盛世之气象。”
李世民喃喃自语道:“勤政……原来如此……”
魏徵抬着头直视皇帝道:“臣窃以为,陛下纵然宵衣旰食,在勤政上恐亦难追前朝文帝之万一!”
皇帝顿时愕然,群臣也同时愕然。
这个魏徵,竟然不给当今皇帝留一点点情面。
李世民皱了皱眉,略有些气恼地道:“你这话朕亦认亦不认,你接着说吧!”
魏徵的表情却极坦然,他款款言道:“独治的弊病,却在于过于偏重皇权。这固然可以绝了臣子觊觎大位的野心,却也同时使得相权阙位,天下安危衰盛系于人主一身。皇帝勤政也还罢了,一旦君王无道或者仅仅是倦政,则天下大政立时无所适从。比如炀帝喜好巡游,若朝中有宰相重臣主军国大事,则帝虽在外而朝政无所滞,天下亦不至分崩离析。再比如炀帝慵懒疏散不理朝政,若朝中有宰相代理其事,以文帝留下的底子,天下太平亦非难事。然则大业间,皇帝常年在外,门下省积压的上行表章汗牛充栋,却无人理睬。正所谓县令怠政则一县不治,郡守怠政则一郡不宁,州官怠政则一方荒废,天子怠政则天下乱焉!”
魏徵顿了顿,道:“实则却不会如此,盖因县令怠政有县丞代行其事;郡守怠政有通守代行其事;州刺史怠政则有长史别驾代行其事……”
“不错,天子怠政,则应有宰相代其用人行政,然则炀帝常年阙置尚书省三相,故炀帝一旦怠政,天下便大乱了……”皇帝听到这里接口道。
魏徵神情恳切地望着皇帝,道:“其实相权坐大威逼君上亦是不可不防之事,只是相比之下,此事实在不足与天下大事相提并论!”
封伦冷笑道:“社稷兴替,九鼎至重,竟算不得天下大事?玄成也是积年老儒了,圣人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积年”两个字,多用来形容贼寇,封伦急切间说出“积年老儒”这不伦不类的形容来,殿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习儒术的,闻言都暗自皱眉。
魏徵表情严肃一字一顿地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便是圣人的千古之论。与天下苍生福祉相论,一姓之尊荣何足道哉?”
殿中又是一阵骚动,紧接着,一阵难耐的沉寂之后,倒有一多半的人心中对魏徵的说法暗自称许。
其实自晋室南渡以来,所谓“王马共天下”“谢马共天下”的局面屡屡出现,再加上乱世纲常不举,大位轮替频繁,皇帝轮流做,鼎器换流年,高门氏族与皇室“共天下”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五胡乱华以后,决定天下命运的往往不是一国之君,而是掌有国家大政权柄的宰辅重臣,而这些宰相又往往是某个高门大族当中的久负盛名之士。便是当今坐天下的皇帝父子,若没有陇西郡望“北魏八柱国”的底子,想在两三年时间里便割据关中图谋天下也近乎于痴人说梦。
其实董仲舒的“君为臣纲”,大多时候只不过是挂在嘴皮子上说说的理想,儒家士人们真正信奉的,倒是先秦的学说,毕竟孔孟才是千古传颂的儒门正硕。
沉默半晌之后,端坐在御床上的皇帝终于开口:“独治利在一时一家,弊在天下千秋;共治利在千秋,弊在权臣坐大。难道二者之间,便没有一个两全其美之策么?”
“有!”魏徵神情洒脱地道。
“其实从秦汉的三公九卿,到开皇末年的三省六部,中枢制度屡有革新变法。汉武帝夺丞相之权以授台阁,固然加强了君权,却不料后世尚书台由台而省逐步坐大。东汉的权臣往往以大将军录尚书事,其权更甚于丞相,对人主之威逼也更重。于是后世先后分门下、中书,至隋文帝,更创制三省六部,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而行之。这些都是防止宰相擅权篡政的举措,只要真正奉行不悖,不使其阙位,则君成君体,相安相位,天下治焉!”
他缓了口气,又微笑着道:“其实以臣愚见,君主对宰相稍存猜疑顾忌,也并非全然不好!”
皇帝直视着这位语惊四座的谏议大夫,嘴角露出一个极欣赏的微笑,道:“这却怎么说?君臣相疑,竟然还是好事么?”
魏徵道:“人君威权至重,本无所顾忌,故极易骄矜自大肆意而为,然其一言一行,均关乎天下安危社稷衰盛苍生福祉,故君主的一个细微的失政,都可能造成极严重的局面。有一个令君主猜疑顾忌的宰相在侧,可使承嗣大位之人时时警醒自察,不敢稍有懈怠。隋炀帝虽慵懒怠政,然则杨越公还在世时,却终不敢似后来般肆无忌惮,便是这个道理。故而从根本上说,君相相疑对一时一世之天子算不得好事,但对大位的世代传续却有大益。皇帝对相臣猜疑,自身便不会懈怠;天子对宰辅顾忌,便不会任性胡为。以臣的立场而言,自是希望大唐代代出英主,然则世事难料,太上皇生逢乱世,处事自然谨慎小心,陛下得位不正,自然心存顾忌……”
群臣再次冷汗大冒,这个魏玄成,当真是胆大到了极处,方才诸多的狂悖言辞也还罢了,如今连“陛下得位不正”这样赤裸裸的言语也说出来了,直刺大唐天子心中最不能揭破的伤疤。玄武门之变是皇室的隐痛,也是当今天子最忌讳的话题,听说前几日在东宫寝殿里居然闹鬼,闹得皇帝睡觉都不安稳,他居然召了勇冠三军的尉迟恭秦叔宝去守卫宫门,要借两位杀人不眨眼将军的威名和煞气震慑恶鬼冤魂,若不是心中耿耿于此事,又怎会妖梦入怀不能安寝?平日里哪怕是宰辅重臣,也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不去碰触这贴膏药,哪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魏徵,竟然毫不顾及地当面指摘挖苦,这老家伙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里魏徵却还在觍着脸喋喋不休:“……但陛下的儿孙却没有这许多顾忌,后辈人长于深宫大院,不知民间疾苦,若眼前没有强臣逼迫威胁,怎能奋发图治?晋惠帝八王之乱,这不过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出了这样的皇帝,难道是皇家的荣耀么?”
刚才魏徵提到“陛下得位不正”一句时,李世民确实愣了一下,纵然早有心理准备魏徵这个呆鸟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在听到“得位不正”四个字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被刺了一下。随即便抬头看到了这位谏议大夫的那张丑脸上带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副“就是要刺你一下,有种你就杀了我”的傲岸神情,不仅一腔尴尬化作了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感触,这一瞬间,新皇帝的心头闪过了“作茧自缚”四个大字。
只是这种情绪毕竟只是他与魏徵之间的默契,旁人却不会省得,魏徵话音未落,封伦已经站了起来,向着坐在左班里的高士廉与陈叔达一揖为礼:“高阁老,陈阁老,魏某是门下省的僚属,其言语狂悖冒犯圣躬,两位阁老难道便这么坐视么?”
他这话说得极含糊,只提醒两位门下掌印的侍中魏徵“狂悖犯上”,他们作为掌省的宰相应该立即出面表态,却又不明确说魏徵究竟如何犯上,不再去揭皇帝的伤疤。其实他这番用心原本是极好的,既替皇帝处分了魏徵又照顾了皇帝的颜面,奈何那两个“阁老”的反应委实令他这个新晋位不久的“相公”哭笑不得。
陈叔达闭目垂眉,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竟公然在朝堂之上打起了瞌睡,高士廉则一脸无辜地望着他,语气谦恭地答道:“封相公是在问我话么?老夫上了些年纪,耳朵有些背,听得不大真切……”
封伦气得几乎吐血,欲当场弹劾这二人“君前失仪”,却又顾忌着高士廉是皇后的舅父,对自幼失怙的皇后和吏部尚书长孙无忌有养育之恩,而且六月宫变当中立有拥立大功,平时就是在朝堂上皇帝也称其为“舅舅”而避免直呼其名,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撼动得了的人物。
“魏徵没有犯上!”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唐皇帝李世民终于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让殿中的群臣均是一愣,难道皇帝要在这个时候表现自己宽仁为怀不与魏徵计较的帝王胸襟?然而听到李世民接下来的话,众文武更加惊诧。
“六月四日宫门血变,纲常翻覆人伦不存,朕也常以为憾事。其时朕及天策众将身处嫌疑之地,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是无可奈何之举,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魏徵说朕‘得位不正’并没有错。前些天朕屡屡妖梦入怀,丙辰日长安惊现天犬食日,傅奕对朕言建成、元吉虽伏诛,其魂未归,怨气在腹,郁结不散,是以偶以蔽日!朕昨日已经召见了王叔,命太常拟定建成、元吉谥号,朕正准备不日明敕天下,为二王发丧!也算朕于太上皇膝前尽一份孝道。”
李世民的声音沉寂了下去,良久,眼眶中泪痕隐隐的王珪、魏徵、韦挺三名太子旧臣都已经离席跪了下去。
“臣等叩谢陛下隆恩……”
李世民苦涩地笑了笑:“朕倒觉得,自三位先生奉朝以来,唯有这个礼行得心甘情愿实实在在,不过世民实在是做了早就应该做之事,当不得三位先生的谢,建成和元吉,原本便是我的兄弟。即便最终刀兵相见你死我活,兄弟也终归还是兄弟。玄武门没有错,追随我的天策府众臣僚于社稷是有大功的,三位先生尽心尽力辅佐先太子治国行政,也没有错,与国家社稷也是有大功的。如果说有错的话,也是世民一人之错,是我们兄弟间生了芥蒂,使长兄不能安于储位,使世民不得已而陈兵宫门……错了便是错了……错的是我,是大哥,是父皇,是我们李家,天下苍生无辜,不该受累,众卿僚亦无辜,亦不应受牵累……”
说到此处,他站起了身形,双目中涌动出无尽的神采:“玄武门这一页,自今日起便算揭过了,众卿不得自疑。今天上午的内朝,宰臣们已经议定了新朝的年号,到明年元月,大唐便要改元贞观了,贞者正也,我得位既然不正,其实是先天不足,还望大家能够同心协力辅佐大唐,辅佐我李世民做一个使万民乐业四夷来朝的好皇帝,世民杀兄戮弟的恶名纵然不能除去,但能使贞观君臣以太平盛世留名青史彪炳千秋,于愿足矣!”
“多谢众位卿家了……”说到此处,身穿衮服头戴平天冠的大唐天子双手合抱,冲着或坐或立于丹墀之下的公卿大臣躬下身去深深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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