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黄庭坚蜀中交游与文学创作(7)
诗人再三催促,可弟弟迟迟不归,这不由得让诗人慨叹“见我未衰容易去”,他哪里知道,岁月易去,鬓发易衰!字里行间饱含着兄长对弟弟的牵挂和依恋。黄叔达离蜀东归之际黄庭坚作《赠知命弟离戎州》送别:
道人终岁学陶朱,西子同舟泛五湖。
船窗卧读书万卷,还有新诗来起予。
黄庭坚借范蠡携西子泛舟五湖作比,表达了对弟弟生活方式的理解和赞赏,更流露出作为兄长的无限担忧,嘱咐他多来书信,平淡的话语中充溢着依依惜别的深情。与此同时,黄庭坚也为随黄叔达同行的侄儿作诗留赠:
莫去沙边学钓鱼,莫将百丈作辘轳。
清江濯足窗下坐,燕子日长宜读书。
诗谆谆教诲侄儿不要学父亲狂放不羁,荒废时光,勉励他惜时上进,作栋梁之才。在一句句“莫去”“莫将”的叮嘱中,全是一片爱怜之意。又如其作于离蜀之际的《次韵石七三六言七首》(之七):
欲行水绕山围,但闻鲲化鹏飞。
女忧鬓发尽白,兄叹江船未归。
诗前两句写因政局的改变,众多被贬的元祐党人得以迁出,自己也即将离开水绕山围的戎州。当时黄庭坚女儿已嫁他乡,父女多年未见,与黄庭坚兄弟情感甚笃的长兄黄大临远在淮南舒州。“女忧鬓发尽白,兄叹江船未归”是黄庭坚一家因他被贬荒蛮之地后情感世界的真实写照,可谓沉痛悲怆之至。
黄庭坚一生命运多舛,但极富人情味,忠厚重友,文友诗朋喜与之交往,一生朋友甚多。在蜀期间也有不少志同道合、患难与共的朋友。如前所述,在蜀中黄庭坚与杨皓(明叔)亦师亦友,感情深厚。在黄庭坚黔州、戎州生活极为困苦之时,杨明叔雪中送炭,黄庭坚深为感激。在出蜀前所作的《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五),黄庭坚再次用诗叙写了两人深厚的情谊:
桑舆金石交,既别十日雨。
子舆裹饭来,一笑相告语。
杨子困箪瓢,诸公不能举。
倘可从我归,沙头驻鸣舻。
开篇诗人用《庄子》中子桑、子舆的故事来赞美两人的金石之交,继而感慨有才德的杨明叔如颜回一样穷困,结句让杨明叔和自己同行,希望能给其帮助。朴素的诗句中饱含着黄庭坚对朋友深切的关爱。
黄庭坚与苏轼始终保持着真诚的友谊。“元祐党祸”,苏轼被贬岭南,黄庭坚受牵连被贬黔州,但他毫不后悔,与苏轼的友谊是与日俱增。
在《和蒲泰亨四首》(其二),诗人以“东坡海上无消息,想见惊帆出浪花”的诗句表达了对被贬海南的苏轼命运的深切关注,对身处政治漩涡之中的友人无比思念和担忧,接着以“三十年来世三变,几人能不变鹑蛙”之句把苏轼与随波逐流的小人相比,赞美苏轼峻洁的人品、高尚的节操。在《戏赠家安国》中,诗人回忆叙写了家安国与苏轼兄弟“二苏平生亲且旧,少年笔砚老杯酒”的深厚友情,以“但使一气转洪钧,此老矍铄远冠军”收结,表达了对苏轼的崇高评价,坚信历史终有“一气转洪钧”的这一天。这些写作于政治环境极为恶劣的贬谪期间的诗歌,充分展示了黄庭坚对苏轼至死不渝的情怀。
黄庭坚生性诙谐,作诗喜用戏笔。其诗集中有不少“戏赠”、“戏答”、“戏和”、“戏咏”、“戏呈”之类的诗题。这些“戏”题之作带有黄庭坚诙谐的性格,有自我调谐的,有与友人调侃的,也有嘲弄世俗的,充满谐趣,但绝不可简单地以文字游戏观之,在“戏”题中往往寓有充实的内容与深隽的思想。用诗调侃朋友是黄庭坚与朋友相处的一种特殊方式。黄庭坚常常就朋友某个特点或某件事而发出善意的嘲笑,谑而不虐,字里行间充溢着深切的情谊,从中可以看出他们相恤相悦之情及关系的默契。
在黔州四年,由于处于被贬谪的初期,加之病痛缠身,又苦于生计,情绪低落,为人低调内敛,黄庭坚不仅诗作甚少,且没有一首以“戏”为题的诗歌。如前所述,在戎州期间,黄庭坚虽仍是多病的贬谪之身,生计也靠友人相助,但心态较黔州已有很大改变,趋于平和、超然,与朋友官员的交往也更加密切。从诗作来看,戎州生活期间不仅诗歌数量较黔州增加了近三倍,且诗歌的情调更为旷达明朗,以“戏”为题的诗歌有十余首,在不少没有以“戏”为题的诗歌中,也充满了谐趣。此间调侃朋友的佳作有《戏答史应之三首》、《戏赠家安国》、《送石长卿太学秋补》等。《戏答史应之三首》(其一),写史应之怀才不遇:
先生早擅屠龙学,袖有新硎不试刀,
岁晚亦无鸡可割,庖蛙煎鳝荐松醪。
史应之,名铸,眉山人,为落魄不羁的私塾先生。喜作鄙语,人以屠脍目之,故此诗多用屠家事写之。开篇黄庭坚即以“早擅屠龙学”比喻史应之素怀报国之才,“袖有新硎不试刀”写其踌躇满志,充满期待,只可惜“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壮年不为所用,晚景更为惨淡,是“岁晚亦无鸡可割”。至此,“早”与“晚”、“屠龙学”与“无鸡割”已形成强烈对比,用简省幽默的语言形象地勾勒出一个空怀大志、备受压抑的落魄者形象。戎州当地有调侃私塾先生的民谣:“来朝为送先生饭,一夜沿溪捉鳝鱼。”诗最后一句“庖蛙煎鳝荐松醪”巧妙地化用了此活泼风趣的民谣,且“庖蛙煎鳝”又与前句的“屠龙”、“割鸡”相呼应,诗以谐起,以谐收,谐趣盎然,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尤为难得的是,诗寓庄于谐,在调侃戏谑的语言中深藏着一个寒士一生坎坷不遇的沉痛和辛酸,发人深思,让人感慨,有着丰厚的内涵。《戏答史应之三首》(其二)为:
老莱有妇怀高义,不厌夫家苜蓿盘。
收得千金不龟药,短裙漂纩暮江寒。
诗换了一个角度,赞美其妻如老莱子之妻一样见识不凡、糟糠自厌,以其妻的高洁来烘托史应之淡定自守的情怀。“收得千金不龟药,短裙漂纩暮江寒”既写当今之世无伯乐慧眼识才,又写史应之安贫乐道,自然流露出黄庭坚对友人的理解、同情,暗寓告慰,实可谓言简而义丰。《戏答史应之三首》(其三)用“甑有清尘釜有鱼”极写史应之的贫苦,以“不嫌藜藿来同饭,更展芭蕉看学书”盛赞其傲骨和才情,极为幽默,更见形象。《戏赠家安国》也是黄庭坚同期调侃朋友的佳篇:
家侯口吃善著书,常愿执戈王前驱。
朱绂蹉跎晚监郡,吟弄风月思天衢。
二苏平生亲且旧,少年笔砚老杯酒。
但使一气转洪钧,此老矍铄远冠军。
家安国,字复礼,眉山人,与苏轼兄弟既是同乡,也是挚友。诗以戏谑之笔起,从家安国口吃这一特点落笔,把他与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的韩非相比,在写实调侃中又巧寓赞扬。接着化用《诗经》诗句,写家安国不仅善文,还具武才,是“为王前驱”的邦之杰。三、四句慨叹家安国卓越超群但“朱绂蹉跎”的命运。五、六句回忆家安国与苏轼兄弟多年来深厚的友谊,表达了对一代英才苏轼的崇高评价,深含对苏轼命运无比的关切。最后概然断言,历史自有公论,终有拨云见日的一天。诗由谐入庄,四联四转,质朴的文字饱含作者浓烈的真情,意蕴深厚。
抒写亲情与友情是中国诗歌的传统主题,但诗史上如黄庭坚这样以如此之多的篇幅来写这个主题的则不多见。特别是在那竞争纷扰,“挽士不能寸,推去辄数尺”(《赠秦少仪》)的年月,这种亲友间互相关怀、支持、砥砺的诗作,可以在彼此间产生一种热爱生活的力量,传达出美好的感情,同时也具有相当的认识意义。
5.描绘山水风光、称美民风物产
黄庭坚“平生本爱江湖住,鸥鹭无人处”(《虞美人·当涂呈郭功甫》),为官多为家境贫寒,有养亲之责。被贬入蜀后,蜀地的风光物产、民风民俗与黄庭坚的家乡江西洪水及黄庭坚历年任官的叶县、太和县、北京迥异,这无疑为诗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新鲜而有趣的素材。蜀中期间黄庭坚有不少诗文吟咏蜀地奇丽的山水风光和特异的风俗习惯。贬所黔州,是苗族、土家族聚居区,乌江穿境而过,山青水绿,人烟稀少,虽为蛮夷之地,但民风淳朴,有未开化的原始美和粗犷美。在黄庭坚入蜀的几组“竹枝词”中,就对途中的山水风光有出色的描述。“撑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头”、“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围山腰胡孙愁”,极写黔州山势的高危险峻,用“蝮蛇愁”、“猿掉头”、“胡孙愁”、“蛇倒退”等词不仅使蜀地直入云天的山崖形象可感,更渲染出一种与世隔绝的荒蛮氛围。“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九渡明”极写江流的湍急和萦回曲折,“浮云”、“落日”与无边无际奔流不息的江水辉映,“一百八盘萦”、“四十九渡明”,水天一色,呈现出奔放俊逸之美。
在诗人的笔下,黔州的自然风光无不异彩纷呈。其《次韵雨丝云鹤二首》描绘当地奇异的烟云、雾雨。其一云:
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濛密更微。
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
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
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
诗歌开篇盛赞烟云杳霭密雨如丝的景观实为“六合”罕见,接着描绘了寂静的园林中蛛蝥吐丝结网“罩群飞”的生动画面,继而用“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的妙对来感慨大自然的和谐与神奇。最后以“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收结,用“染朝霞”、“补朝衣”与上联的“天经纬”、“帝杼机”相呼应,暗寓诗人渴望有补于世的志向。其二云:
几片云如薛公鹤,精神态度不曾齐。
安知陇鸟樊笼密,便觉南鹏羽翼低。
风散又成千里去,寒夜应上九天栖。
坐来改变如苍狗,试欲挥毫意自迷。
如薛公鹤的云片随风飘散,唤起诗人“寒夜应上九天栖”的奇异想象,联想到自己“樊笼密”“羽翼低”的命运,诗人不由得生出白云苍狗“意自迷”的慨叹。诗歌写景生动,议论自然流转,不失为咏物抒情的佳篇。
黔州人烟稀少,山高谷深,常年水雾迷蒙,黄庭坚用“山郭灯火稀,峡天星汉少”(《谪居黔南十首》其三)的诗句形象地勾勒出黔州夜色的浓重和沉寂。诗人灵心善感,大自然“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谪居黔南十首》其二)的物换星移时时牵动着他的心弦,他乡生机勃勃的大好景色,更是让诗人对家乡魂牵梦绕,如其《谪居黔南十首》(其七)所云:“啧啧雀引雏,梢梢笋成竹。时物感人情,忆我故乡曲。”
黔州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加之山高水险,形成了封闭的地理环境,在宋代属于蛮荒之地。黄庭坚诗句“苦雨初入梅,瘁云稍含毒。泥秧水吐稻,灰种金田柔”《谪居黔南十首》(之七)生动描写了当地百姓劳作的艰辛以及刀耕火种的农业生产习惯。其在黔州作的六首《木兰花令》是黄庭坚描写黔州风土人情的代表作。如其《木兰花令·黔中士女游睛昼》云:
黔中士女游睛昼,花信轻寒罗袖透。争寻穿石道宜男,更买江鱼双贯柳。
《竹枝》歌好移船就,依倚风光垂翠袖。满倾芦酒指摩围,相守与郎如许寿。
黔州是一个蛮荒小邑,却保持着纯厚的风土民情。特别是这一带民歌流传,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尤其使黄庭坚神往心醉。此《木兰花令》描写了黔中少数民族男女游春时互唱《竹枝词》相爱相悦的场景。词从年轻姑娘的春游写起:姑娘们穿着单薄的衣衫,一任春风透过罗袖;她们争着穿行于石径之间,去寻找那充满神异色彩的宜男草;为了讨个好兆头,连买鱼也得用两根柳条穿着,大概象征着好事成双吧!从“透”、“争寻”、“更买”、“双贯”等表程度、动作的词语,可以看出这群年轻姑娘对春游兴致的浓厚,反映出她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下片写青年男女通过歌舞而互相爱悦,最后指证山盟,永结同心。正当姑娘们在岸上嬉游时,突然听到从江中传来一阵阵美妙的《竹枝》歌。通过歌声,姑娘们分辨出了各自的情人在何处,便大胆地移船相就。趁着大好春光,他们垂着翠袖,载歌载舞,然后斟满芦酒,指着乌江边高耸云天的摩围山海誓山盟,祝愿他们的爱情像摩围山一样天长地久。
黔州山高多雾,盛产茶叶,黄庭坚用词描绘出收茶时节人们欢快的劳动场面:“黔州桃李可寻芳,摘茶人自忙”(《阮郎归》);“画鼓俗春,蛮歌走晌,雨前一焙争春长。低株摘尽到高株,株株别是闽溪样。”(《踏莎行》)
川南地区均盛产荔枝,黄庭坚在戎州时有不少诗文歌咏荔枝。如“忆昔谪巴蛮,荔子亲攀。冰肌照映柘枝冠,日擘轻红三百颗,一味甘寒。重入鬼门关,也似人间。一双和叶插云鬟。赖得清湘燕玉面,同倚栏关干”(《浪淘沙·荔枝》);“今年荔枝熟南风,莫愁留滞太史公。五月照江鸭头绿,六月连山柘枝红”(《次韵任道食荔枝有感三首》其二);“舞女荔杖熟虽晚,临江照影自恼公。天与蹙罗装宝髻,更挼猩血染殷红”(《次韵任道食荔枝有感三首》其三)。
除了荔枝外,黄庭坚对蜀地的苦笋、银茄、“荔枝绿”酒等物产也赞美有加。如“君家水茄白银色,殊胜坝里紫彭亨。蜀人生疏不下箸,吾与北人俱眼明”(《谢杨履道送银茄四首》其一);“王公权家荔枝绿,廖致平家绿荔枝。试倾一杯重碧色,快剥千颗轻红肌”(《廖致平送绿荔枝为戎州第一,王公权荔枝绿酒亦为戎州第一》)等诗。黄庭坚称美物产的诗多为致谢诗,黄庭坚在称美物产的同时,更表达了对赠送物产的友人的深深谢意。透过这些诗歌,亦可见黄庭坚与蜀地人士的深厚情谊及其随缘自适的旷达情怀。如《谢杨履道送银茄四首》其三所云:
白金作颗非椎成,中有万粟嚼轻冰。
戎州夏畦少蔬供,感君来饭在家僧。
综上所述可知,黄庭坚蜀中文学创作蕴涵十分丰富,真实全面地反映了其贬谪蜀中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从艺术上看,黄庭坚蜀中文学创作追求平淡质朴的艺术风格,部分佳作已达到他所追求的“不烦绳削而自合”的水准,呈现出“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老成境界,代表了黄庭坚诗、词、文的成就和风格,有着极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在黄庭坚蜀中期间与亲友的书信中,他对自己入蜀后的文学创作也时有评价,如“老夫绍圣以前,不知作文章斧斤,取旧所作读之,皆可笑。绍圣以后,始知作文章”(《答洪驹父书》);“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齿凿痕,乃为佳耳”(《与王观复书》其二)等,对自己入蜀后文风的转变及取得的成就予以了充分的肯定。对此,前人也多有评论,尤以无名氏《豫章先生传赞》的观点为代表:“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矣!”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随着对黄庭坚研究的日趋客观、全面和深入,学术界对黄庭坚入蜀后的文学创作亦有所关注,如莫砺锋先生对黄庭坚入蜀后的文学创作就给予了高度评价:“绍圣元年(1094年),苏、黄一起受到严酷的政治打击,从此走上充满艰辛困苦的最后一段人生旅程,同时也开始了璀璨绚烂的晚期诗歌创作”;“只有到了晚期,黄诗才进入了平淡质朴的全新境界”;“由于早期黄诗生新奇峭的独特风格在人们心目中先入为主,所以晚期黄诗的风格转变往往被忽视了,有的论者甚至完全无视晚期黄诗的存在而一味指责黄庭坚求奇过甚。事实上黄庭坚在晚年的创作实践中已经以质朴平淡的风格追求削减了早期的缺点,从而达到了精光内敛的老成境界,这是我们评价黄诗时必须注意的。”正是因为有黄庭坚入蜀后开始的晚期璀璨绚烂的文学创作,才进一步提升了他与苏轼作为宋代成就最高的文学家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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