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苏轼的巴蜀情怀(10)
苏轼贬居海南时见到一种叫黎檬子的树木,不禁回想起黎錞的一段轶事:“吾故人黎錞,字希声,治《春秋》,有家法。欧阳文忠公喜之。然为人质木迟缓,刘贡父戏之为‘黎檬子’,以谓指其德,不知果木中真有是也。一日,联骑出,闻市人有唱是果鬻之者,大笑,几落马。”世事蹉跎,苏轼贬居海南时黎錞已经去世。苏轼回想往事,不禁感伤,“坐念故友之风味,岂复可见!”对故人的过世,世事的沧桑而深感神伤。
(四)苏轼与文同
文同,字与可,自号笑笑先生。四川梓潼县人,文翁之后,曾知陵州、洋州、湖州。擅长画竹子,有“墨竹大师”之称。文彦博称赞文同:“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
《宋史·文同传》记载:“轼,同之从表弟也。”(2)但据罗琴在《文同与二苏的交游及交往诗文系年考》中考证,“文苏两家皆不显,无官场之往来;分居永泰与眉州,无婚姻之关系。因此,文同与二苏实无中表关系。苏轼自称为文同之‘从表弟’,乃是表示一种亲密、亲切之意。”(3)苏轼在《祭文与可文》、《黄州再祭文与可文》中均自称“从表弟”,想必《宋史·文同传》是根据苏轼文章中的自称而推定文同与苏轼为表兄弟的。
苏轼与文同的交谊也源于苏轼的父亲苏洵。嘉祐五年(1060年),苏洵在京城任试校书郎,与文同共事,开始建立友谊关系。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苏轼在凤翔府任节度判官,初次与文同见面(4)。苏轼在《黄州再祭文与可文》中回忆:“我官于岐,实始识君。甚口秀眉,忠信而文。志气方刚,谈词如云。”(《文集》卷六十三)苏轼与文与可相见,双方印象非常好,可以说是一见如故。“谈词如云”表现出两人的相见非常融洽,无话不说。从此,苏轼与文同开始了相知相惜的深厚情谊,这种情谊影响了苏轼的一生。元丰二年(1079年)文同去世后,苏轼仍不忘友人,在文同死后十几年的时间里,苏轼写了不少追忆文同的诗文,如《和文与可洋州园池三十首》、《文与可画赞》、《跋与可纡竹》等,可见苏轼对文同的情谊以及失去友人的怅惘。
苏轼与文同的交往,基础是相知相契、惺惺相惜。论年龄,文同与苏洵同辈,且曾一起共事,因此,理当是苏轼的长辈。但是在苏轼与文同的交往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不拘小节、融洽的相处,苏轼称文同为“老兄”、“亡友”、“亲家翁”。因任职地的不断变迁,苏轼与文同相见的机会并不多,只有两次,即治平元年凤翔初识、熙宁三年再会京师西城。凤翔初识,两人一见如故;再会京师,情谊更加深厚。文同在《往年寄子平》中写道:
往年记得归在京,日日访子来西城。
虽然对坐两寂寞,亦有大笑时相轰。
顾子心力苦未老,犹弄故态如狂生。
书窗画壁恣掀倒,脱帽褫带随纵横。
喧呶歌诗嘂文字,荡突不管邻人惊。
更呼老卒立台下,使抱短箫吹月明。
清欢居此仅数月,夜夜放去常三更。
别来七年在乡里,已忝三度移双旌。
今兹惛惛意思倦,加以跕跕疾病婴。
每思此乐一绝后,更不逢人如夜行。
诗题中的“子平”即指苏轼。《〈丹渊集〉拾遗卷跋》中记载,因为当时党祸激烈,文同的后人怕遭株连,将与苏轼有关的文字都加以删除或窜改,“诗中凡及子瞻者,率以子平易之。”还有的改名为“胡侯”。《往年寄子平》这首诗是熙宁十年文同在洋州任上回忆往年相见的旧事写诗寄给苏轼。诗中文同对当年在京师相会时的情景有所描述。“日日访子”,可见两人关系之亲密。“大笑”、“夜夜放去常三更”,可见两人相处之快乐融洽。“清欢居此仅数月”,可见文同对相处短暂的遗憾。而诗中有“虽然对坐两寂寞”之句,苏轼在《黄州再祭文与可文》中也说“再见京师,默无所云。”(《文集》卷六十三)这不能理解为两人关系疏远,相对无话可说,而是因为当时的政治气候的影响,使得友人相见也只得三缄其口,这种沉默,当是心心相印后的此时无声胜有声。诗中对苏轼纵情任性、放达不羁的形象描绘可以论证两人关系并不生疏。如果不是相知相惜的友人,在当时那种动辄得咎的政治环境之下,苏轼能够在对方面前显露出他纵情任性的本性吗?“每思此乐一绝后,更不逢人如夜行。”当年两人交游的融洽快乐,才使得文同多年后回忆往事,不禁感叹再无人可以陪他夜行。
苏轼与文同情深谊厚,但相见不多,只得书信来往、诗文唱和。据统计,文同有关苏轼的诗文今存19首(篇),苏轼有关文同的诗文79首(篇)。如治平四年,文与可修筑墨君堂,苏轼作《墨君堂记》;熙宁三年,文同的马死了,苏轼作诗悼之,文同和韵《和子平悼马》;熙宁四年,苏轼作《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熙宁五年,文同和诗《依韵和子瞻游孤山二首》,苏轼作《戏子由》,文同和诗《子瞻戏子由依韵奉和》,等等。他们在书信来往、诗文唱和中互道思念,互磋文艺。治平二年,文同作《夜思寄苏子平秘丞》:“乱竹敲风远,高松过雨凉。检书防落烬,下幕恐遗香。好月娟娟上,轻云苒苒长。端令阻佳客,不得共清觞。”文同与苏轼天各一方不得相见把酒共觞,只得寄诗以表思念。熙宁三年文同知陵州,苏轼作《送文与可出守陵州》:“壁上墨君不解语,见之尚可消百忧。而况我友似君者,素节凛凛欺霜秋。清诗健笔何足数,逍遥齐物追庄周。夺官遣去不自沉,晓梳脱发谁能收。江边乱山赤如赭,陵阳正在千山头。君知远别怀抱恶,时遣墨君消我愁。”(《诗集》卷六)诗中以“素节凛凛欺霜秋”的墨竹喻文同,评价文同的诗笔清健,对文同出守陵州表达依依惜别之情。苏轼在《题赵矶屏风与可竹》中写道:“与可所至,诗在口,竹在手。来京师不及岁,请郡还乡,而诗与竹皆西矣。一日不见,使人思之。”(《文集》卷七十)表达对文同的思念之情。
文同是一个非常重视道德修养的人,他一生笃于学,信守儒家致仕之道,为官清正,深得民心。如他知陵州时,常“访民疾苦”,对欺压百姓者“收至廷,峻绳之”,对蛊惑百姓骗取钱财者,“捕其首,鲸而徙之”,并擒获盗贼以安其民。苏辙在《祭文与可学士文》中评价文同:“忠信笃实,廉而不刿,柔而不屈。发为文章,实似其德。风雅之深,追配古人。翰墨之工,世无拟伦。”苏轼对文与可的道德品格也是极为推崇。在《文与可字说》中,苏轼说:“与可之为人也,守道而忘势,行义而忘利,修德而忘名,与为不义,虽禄之千乘不顾也。虽然,未尝有恶于人,人亦莫之恶也。”(《文集》卷十)对文与可修道守义、舍利忘名的道德修养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在《文与可书墨竹屏风赞》中,苏轼对一些人只欣赏文与可的作品,而漠视其道德操守表示不能苟同。他喟然长叹:“其诗与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文集》卷二十一)对文与可的道德极为敬重。
文同爱竹,苏轼亦爱竹,这是他们深厚交谊的又一基础。文同以竹为师,以竹为友,“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文同不仅画竹,还咏竹,其诗篇中有三十几首对竹的风姿、品格、用途等进行了咏叹,竹几乎就是文同的自画像。苏轼也爱竹。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中写道:“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诗集》卷九)在苏轼有关文同的诗文中,几乎都涉及竹。如《石室先生画竹赞》、《文与可画赞》、《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书文与可墨竹》等等。苏轼在《墨君堂记》中写竹“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文集》卷十一),实际是赞颂文同的节操,也是以竹明己之志。共同的情趣爱好,奠定了苏轼与文同友谊的基础,也显现出两人高尚的情操与品格。
随着文同的去世,苏轼与文同的这段深厚友谊被迫中止,但是苏轼对文同的情谊并没有终止,十几年之后,苏轼仍不忘回忆这位老友。对文同的去世,苏轼悲痛欲绝。苏轼在《祭文与可文》中回忆听到文同的讣告时的情景:“气噎悒而填胸,泪疾下而淋衣”“夜不眠而坐喟,梦相从而惊觉,满茵席之濡泪”。(《文集》卷六十三)《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文集》卷十一)睹物思人,苏轼与文同的交谊深厚可见。
(五)苏轼与陈希亮父子
1.苏轼与陈希亮
陈希亮,字公弼,眉州青神人。嘉祐八年(1063年)陈希亮知凤翔府任,当时苏轼正签书凤翔府判官,两人属于上下级关系,但在共事中两人相处并不融洽。
陈希亮是个品德高尚而又极为严厉的人,《宋史·陈希亮传》记载:“希亮幼孤好学,年十六,将从师,其兄难之,使治钱息三十余万,希亮息召取钱者,焚其券而去。业成,乃召兄子庸、谕使学,遂俱中天圣八年进士第,里人表其闾曰‘三俊’。”当年兄长如此责难,陈希亮却能在金榜题名后不计前嫌,服侍兄长,教养侄儿。朋友宋辅过世后,陈希亮又将其老母与幼子接家侍养,其品行高尚可见。
但陈希亮又是个极为严厉的人。“希亮为人清劲寡欲,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贵人,皆严惮之。见义勇发,不计祸福。所至,奸民滑吏,易心改行,不改者必诛。然出于仁恕,故严而不残”。苏轼在《陈公弼传》中也记述:“陈公弼面目严冷,语言确讱,好面折人。士大夫相与燕游,闻公弼至,则语笑寡味,饮酒不乐,坐人稍稍引去。”(《文集》卷十三)
陈希亮与苏轼虽为上下属关系,可在共事中相处并不融洽。苏轼性情豪阔耿直,又年少血气方刚,每当与上司陈希亮意见不同时,便要据理力争。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凤翔府中小吏为表示对苏轼的尊重,称其为“苏贤良”,陈希亮听到后怒曰:“府判官,何贤良也!”杖责其吏而不顾苏轼的面子。苏轼在公事中所作的府斋醮、祷祈诸小文,陈希亮也必亲自涂墨改定。苏轼曾作《客位假寐》,并自注“因谒凤翔府守陈公弼”,诗中写道:“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诗集》卷四)对陈希亮摆官架子,让众僚吏久等而语出讽刺。后来,陈希亮筑凌虚台,请苏轼作记刻石。苏轼在《凌虚台记》中写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由此可见“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文集》卷十一)对陈希亮欲以凌虚台夸世传世给予了暗讽。但陈希亮却丝毫没有介意,反而将苏轼的《凌虚台记》照文刻石,并笑曰:“吾视苏明允犹子也,某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原来,陈希亮对苏轼的严厉,乃是恐苏轼年少盛名,骄傲自满,其行可谓良苦用心。苏轼在《陈公弼》中记述:“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言色,已而悔之。”(《文集》卷十三)为自己曾与陈希亮顶撞而深感后悔。陈希亮的宽容与苦心,苏轼的知错,两人间的嫌隙得以化解。治平元年(1064年)陈希亮在凌虚台招饮,苏轼为之赋诗《凌虚台》,其中有“浩歌清兴发,放意末礼删”(《诗集》卷五)。
2.苏轼与陈慥
陈慥,字季常,陈希亮的小儿子。“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歧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方山子传》,《文集》卷十三)陈季常早年慕侠,壮年求仕,晚年归隐,而贯穿陈季常一生的却是其豪侠性格,苏轼《方山子传》中记载:“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陈季常自岐亭见访,郡中及旧州诸豪争欲邀致之,戏作陈孟公诗一首》中以汉朝游侠陈遵比陈季常:“孟公好饮宁论斗,醉后关门防客走。不妨闲过左阿君,百谪终为贤太守。老居闾里自浮沉,笑问伯松何苦心。忽然载酒从陋巷,为爱扬雄作《酒箴》。长安富儿求一过,千金寿君君笑唾。汝家安得客孟公,从来只识陈惊坐。”(《诗集》卷二十)极力描绘陈季常的游侠性格。
苏轼与陈希亮共事不协,但与陈季常却是意气相投的至交。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出任凤翔府签书判官,嘉祐八年在岐下苏轼与陈季常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常从两骑挟二矢与苏轼游西山”。元丰三年,苏轼贬谪黄州,过岐亭时,意外巧遇陈季常,于是在陈季常家留宿五日。“其后数往见之,往必作诗,诗必以前韵。凡余在黄四年,三往见季常,季常七来见余,盖相从百余日也”。两人你来我往,诗词唱和,情谊深厚。苏轼离开黄州前往汝州时,“自江淮徂洛,送者皆止慈湖,而季常独至九江”(3)。两人关系之密切、情谊之深厚可见一斑。
苏轼对陈季常这样一位带有游侠性情而又隐居的朋友是极为欣赏的,在《方山子传》中,苏轼记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在《岐亭五首》其一赞其:“下有隐君子,啸歌方自得。”(《诗集》卷二十三)对陈季常安时处顺、自得其乐的生活充满了赞赏之情。在苏轼诗文集中,苏轼写了不少诗文给陈季常,诗有《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二首》、《陈季常自岐亭见访,郡中及旧州诸豪争欲邀致之,戏作陈孟公诗一首》、《岐亭道上见梅花,戏赠季常》、《次韵陈四雪中赏梅》、《陈季常见过三首》、《谢陈季常惠一揞巾》、《岐亭五首并叙》等,文有写给陈季常的书信《与陈季常十六首》,传记《方山子传》,从中可以见出两人的深厚情谊。苏轼在《岐亭五首并叙》其一中回忆了两人在岐亭交往的亲密融洽:“知我犯寒来,呼酒意颇急。抚掌动邻里,村捉鹅鸭。房栊锵器声,蔬果照巾幂。久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洗盏酌鹅黄,磨刀削熊白。须臾我径醉,坐睡落巾帻。”故人前来,陈季常倾其家中美食款待友人,友人在陈季常家也如在自己家中一样,行动自如、任性顺便,此种融洽任情的交往,只有至深朋友间才能如此。“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我当安所主,君亦无此客”。由此可见苏轼对彼此间的珍贵友情深为珍惜。
苏轼一生志当报效国家,希望能够亲自上战场,但在黄州时身为罪臣,身不由己。作为至交,苏轼将这种愿望寄托给有武艺却隐居的陈季常,希望他能为国驰骋,扫平边事。在《岐亭五首并叙》其三中苏轼写到:“西方正苦战,谁补将帅缺。披图见八阵,合散更主客。”(《诗集》卷二十三)苏轼以诸葛亮比陈季常有善于用兵的才能,必能扭转乾坤,在战胜中大获全胜。苏轼与陈季常的交往还充满了戏谑情味,苏轼在《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中对陈季常大开玩笑:“谁似龙丘居士贤,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诗集》卷二十五)这种戏谑幽默,显示出两人关系的自然融洽。苏轼在《陈季常见过三首》其二中写道:“送君四十里,只使一帆风。江边千树柳,落我酒杯中。此行非远别,此乐固无穷。但愿长如此,来往一生同。”(《诗集》卷二十一)离别相送,依依不舍,尽显真挚的情谊。
(六)苏轼与程之才
程之才,字正辅,眉州青神人,苏轼母亲程氏的侄子,且娶苏轼的姐姐八娘,因此是苏轼的表兄和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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