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苏轼的巴蜀情怀(7)
在《送吕昌朝知嘉州》中苏轼写到:“卧看古佛凌云阁,敕赐诗人明月湖。”(《诗集》卷三十一)对吕昌朝奉敕出任有着凌云大佛、明月湖等胜景的嘉州深感羡慕。《送张嘉州》中苏轼更是感叹:“少年不愿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颇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诗人一反李白“生当不为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慷慨豪迈,而是愿意像友人一样做嘉州太守,悠游自在地载酒泛舟、游览凌云。诗人还感叹追逐虚名无用,只落得满头白发,他每每“梦中却到龙泓口”。并借用李白的诗句描述故乡典型的景观:“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诗集》卷三十二)青山吐月,月映清江,空灵入神,令人陶醉。
苏轼借友人入蜀表达思乡之情的诗歌最为典型的应该是《送运判朱朝奉入蜀》(《诗集》卷三十四):
霭霭青城云,娟娟峨嵋月。随我西北来,照我光不灭。
我在尘土中,白云呼我归。我游江湖上,明月湿我衣。
岷峨天一方,云月在我侧。谓是山中人,相望了不隔。
梦寻西南路,默数长短亭。似闻嘉陵江,跳波吹枕屏。
送君无一物,清江饮君马。路穿慈竹林,父老拜马下。
不用惊走藏,使者我友生。听讼如家人,细说为汝评。
若逢山中友,问我归何日。为话腰脚轻,犹堪踏泉石。
元祐七年(1092年),苏轼的友人朱寿昌,奉旨入四川,苏轼得知后作诗送别。在这首诗里,苏轼将对峨眉山水的怀念之情,表述得淋漓尽致。诗中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月、故乡的云,是那样的生动,那样的亲切;故乡的父老,也是那样的质朴。诗人甚至想象,友人入蜀后,家乡的父老一定会询问诗人何时归乡。诗歌寄景抒情,将对故乡的怀念化入故乡风物的描绘之中,含蓄蕴藉,情真意切。
(2)他人归乡
亲人或他人归乡更是会触发诗人的思乡情绪。他人能够归乡,而自己空有一腔思乡情结却被现实阻隔不得归乡,苏轼不免心生羡慕,更增惆怅,于是苏轼常常在诗歌中想象他人归乡其乐融融的场景,以此衬托自己不能归乡的愁怨。如《送宋构朝散知彭州迎侍二亲》对宋构得以归乡彭州侍养双亲心生羡慕:“诸孙欢笑争挽须,蜀人画作西湖图”(《诗集》卷二十八),想象宋构一家儿孙满堂共享天伦之乐的和谐景象。又如《庆源宣义王丈,以累举得官,为洪雅主簿》中:“归来瑞草桥边路,独游还佩平生壶。慈姥岩前自唤渡,青衣江畔人争扶。”(《诗集》卷三十)对王庆源归居眉山青神瑞草桥放怀自得、恣意悠游的生活作美好的想象,充满了羡慕之意,并表达“我欲西归卜邻舍,隔墙拊掌容歌呼”的愿望。
(3)异乡遇乡人
苏轼的思乡情怀还表现在异乡见到故乡人时的亲切、喜悦。“老僧下山惊客至,迎笑喜作巴人谈”(《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诗集》卷七),他乡遇故乡人,其惊喜可以想见。在出任杭州通判时苏轼结识了报本禅院蜀僧文长老方丈,并结下一段深厚友谊。《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写道:“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诗集》卷八)身在他乡只能梦回故乡,故乡的语音也渐渐生疏。可喜的是能够遇见蜀乡之人,畅谈终日,一销思乡之苦,仿佛峨眉的苍翠也出现在眼前。他乡遇乡人的喜悦、亲切之感表达得酣畅淋漓。然而此种情景不得长久也不可多得,因此在文长老去世后,苏轼沉痛感叹“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过永乐文长老已卒》,《诗集》卷十一),怀念惋惜之情深切感人。
苏轼爱乡及人,他不仅爱恋故乡,时时思念家乡,对故乡的人也充满了亲切温暖。而当乡人遇到挫折或者思乡欲归时,苏轼常常作诗安慰。故乡广安人安惇秀才屡困场屋,苏轼作诗《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以资安慰:“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他年名宦恐不免,今日栖迟那可追。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复窥园葵。”“与君未可较得失,临别惟有长嗟咨。”(《诗集》卷六)诗人安慰安惇不要因为一时的失意困顿而沮丧,书本只要肯多读熟读,定会通晓其含义,并以自己童年时刻苦读书的经历勉励安惇。又如《蜀僧明操思归书龙丘子壁》(《诗集》卷二十一):
久厌劳生能几日,莫将归思扰衰年。
片云会得无心否,南北东西只一天。
苏轼本很思乡,但面对乡僧思家念归时,反而豁达地宽慰乡僧,人生本有限,不要再将归思扰乱有生之年。东西南北,不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吗?故乡与异乡也在同一天空之下,故乡与异乡也就没有了差别。苏轼用禅宗“片云”设喻,表达四海为一家,无需思归的道理,勉励乡人明操随遇而安、超脱达观,同时也是对自己远离故乡的一种慰藉,显示出苏轼旷达乐观、超脱豁达的人格力量。
(二)苏轼词中的巴蜀情怀
苏轼思乡念归,是其一生的情感线索。这种情感,不仅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中,也体现在其词的创作之中。苏轼一生作词三百多首,宴饮、送别、咏物、言志等各种题材都涵括在苏轼词的创作中,其中我们不可忽视的是其表达思念巴蜀、渴望回归的词作。这类词作在苏轼全部词作中据初步统计有六十首左右,占到全部词作的五分之一。而其中,直接点明巴蜀地名、点明“归乡”等词作有二十多首。可见巴蜀情怀是苏轼词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它体现着苏轼对故乡的爱恋、对家园的渴望。苏轼词作中的巴蜀情怀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1.巴蜀之忆
蜀山青碧蜀水长,岷峨苍翠,蜀水澄澈,巴蜀胜景古来闻名。这里有岷江奔流、沃野千里、茂林修竹,这里有峨眉苍翠、青城秀丽、剑关雄壮。生在如此肥沃、美丽的巴蜀胜地,苏轼深感自豪。在其词作中,苏轼常常将巴蜀胜景纳入其词中,充满着对自己来自巴蜀的自豪感与优越感。
《南乡子·黄州临皋亭作》写到:
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蒲萄涨渌醅。
暮雨暗阳台。乱洒高楼湿粉腮。一阵东风来卷地,吹迴。落照江天一半开。
此词作于元丰四年(1081年),苏轼在黄州临皋亭所作。词中描写春日傍晚的景色,上片写春日晚景,下片写雨过天晴。值得注意的是上片,词人写夕照中饮酒情状,远山倒映在酒杯中,让酒水变得澄绿。词人便想起了故乡峨眉山融化的雪水涌入岷江,江水在苍翠的峨眉山的倒映中恍如万顷的葡萄美酒。苏轼由酒杯而云山,而江水,而岷峨,形象思维非常生动。想象的动力来自于情感,正是苏轼对故乡的深深爱恋才使他能够由美酒而联想到故乡的江水,才会产生杯中之酒是岷峨雪水的奇特心理。苏轼在《临皋闲题》中也曾经记载:“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另一首词《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中也咏叹:“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浩荡的江汉之水,奔流直下,深碧的颜色还带着岷峨雪水、锦江春色的痕迹,由江水而想到峨眉雪水、锦江春景,思乡之深情可见。
苏轼对故乡巴蜀的深情使得他屡屡将巴蜀胜景、巴蜀典故写入其词作中。如熙宁九年秋,苏轼在密州作《河满子》词以寄成都知府冯京,其中写道:“莫负花溪纵赏,何妨药市微行。拭问当垆人在否,空教是处闻名。”“花溪”即浣花溪,在成都城西郊。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八记载:“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于杜子美草堂沧浪亭。倾城皆出,锦绣夹道。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时。予客蜀数年,屡赴此集,未尝不晴。蜀人云:‘虽戴白之老,未尝见浣花日雨也。’”“药市”是成都的风俗,《宋本方舆胜览》卷五一《成都府路·风俗》中记载“五月鬻香药于观街者号药市”。《老学庵笔记》卷六记载“成都药市以玉局化为最盛”,可见浣花溪是成都游赏的好去处,药市又是成都非常热闹的民俗。苏轼列举“花溪”、“药市”两大巴蜀民俗,以“莫负”、“何妨”的敦劝口吻期盼冯京到成都后与民同乐,委婉入情。此词中还提到了卓文君的典故。
苏轼在词作中回忆巴蜀,写得最多的就是岷峨,即岷山与峨眉山。除了上面《南乡子》中“认得岷峨春雪浪”、《满江红》中“岷峨雪浪,锦江春色”、《河满子》中“见说岷峨凄怆”外,还有《醉落魄》中“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满庭芳》中“万里家在岷峨”等。除了岷峨,苏轼还常在词中提到“成都”、“西南”、“锦江”等,如“忘却成都十来载”(《临江仙》)、“乘槎归去,成都何在?”(《鹊桥仙》)、“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醉落魄》)、“濯锦江头新样锦”(《南乡子》)。苏轼在其词中,还常提到与巴蜀有关的典故。如《行香子》中“成都卜肆,寂寞君平”,化用蜀人严君平修身自保的典故。《临江仙·赠王友道》中“不应同蜀客,惟爱卓文君”,化用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典故,期望王友道保器全真,去欲绝俗,超然风尘之外,而不要同司马相如一样追求儿女私情。
2.还乡之思
同其诗作一样,苏轼在其词作中仍反复地表达着还乡的渴望。在仕途的坎坷、官场的倾轧中,苏轼对童年在故乡所度过的自在生活、家庭的温暖、兄弟间的手足之情、蜀中生活的富足、自然风光的优美怀着深深的思念之情。他思念家乡,渴望回归故乡,甚至可以说是归心似箭。这种还乡思归的感情在其词作中反复地出现。
《蝶恋花·京口得乡书》写道:
雨过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白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此词作于熙宁七年(1074年)春,词人在润州得家书引起思乡之愁,遂作词抒发思归不得的惆怅之情。雨后春容清丽,北固山三面环水,江水如碧琼梳,青山倒影如美女的螺髻,但离乡之人却无心欣赏这美景。词的下片词人避开乡书中何时归乡的问题,以春光易逝,借酒浇愁作结,有家难归之意溢于言表,充分抒发了词人难以言状的思乡之情。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词通过对亡妻的悼念,沉痛地道出了苏轼思念亡妻、系念故乡的情感。苏轼思念故乡,因为那里有亡妻的坟茔,那里有他与王弗生前幸福的夫妻生活。然而亡妻的孤坟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备受官场坎坷的苏轼想要对亡妻倾诉内心的凄凉也无法实现,只能在梦中重返故乡。故乡的“明月夜,短松冈”牵动着词人的心,每每想到此,仿佛看见了亡妻在凄冷幽独的“明月”之夜的为自己担忧的心境。由此,故乡的明月、青松,在苏轼的心中有了特定的内涵。如《满庭芳·余年十七,始与刘仲达往来于眉山》中“家何在?因君问我,归梦绕松杉”,因为在松岗之下有着自己的妻子,于是“松杉”成了家的代名词。“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临江仙·送王缄》)从亡妻弟弟口中得知“故山好在”,苏轼心中不免自感宽慰,但又觉得自己宦迹飘零,赋归无日,成为天涯孤客,因而心生“悲凉”。乡愁、旅思与追念亡妻之情交织在一起,倍感凄凉。
《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中“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写天涯漂泊感到疲倦的游子,想念山中的归路,心中眼中想望故园望眼欲穿,抒发思乡之切,带有深沉的身世之感,道出了词人无限的怅惘和感喟。《浣溪沙》中“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故园之思何其深沉,以致不知多少次在梦中回到故园,重新踏上故土。梦醒之后只能怅惘地南望故乡,回想起故乡“月明千里照平沙”的景象。《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中“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直抒思乡之情,虽然已经“苍颜华发”,但回归故山的计划仍未实现也不知何时才能实现,词以问句出之,感慨遥深。另一首《醉落魄》中“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辜负了当年与弟弟许下的回归故山的盟约,只能朝西遥望峨眉,羡慕得道成仙的丁令威能化鹤归故乡。苏轼反复在词中表达辜负盟约的歉疚,又如《满江红·怀子由》中“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思归而不得归,苏轼有时只能自我宽勉。“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望江南》)寒食过后正是清明节,本当返乡扫墓。但词人却欲归而归不得。为摆脱思乡之苦,暂且借煮茶来作为对故国的思念之情,以此自我解脱。
渴望还乡的情感使苏轼常常在词中直接表达将要还乡的愿望,而还乡的前提是“功成名遂”。《南乡子》中“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水调歌头》中“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临江仙》中“功成名遂早还乡。”苏轼自幼“奋力有当世志”,平生积极入世,即便是遭遇仕途坎坷,渴望回归时,也极端理智,认为应当建功立业、功成名遂之后才能回归故乡,这也有着中国传统的衣锦还乡的心理因素的影响。
渴望重返故乡,重温故土温暖,感受故乡美景的情感,又使得苏轼将此种思归故乡的情感泛化为归隐的愿望。归乡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而实质乃是追求心灵的自由闲适、平淡和谐。只要能达到此种境界的地方都可以作为归的最终目的地。于是,在苏轼词中,咏叹归乡便与归隐相融合。《卜算子》中“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不管是吴地,还是蜀中,都一样是繁华风流之地,一样可以作为思归的目的地。《减字木兰花》中“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归去来兮。待有良田是几时”。词人渴盼回归,然而没有良田可买,但要等到良田置就,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渴望归隐之情极其急切。《好事近》中“独棹小舟归去,任烟波几摇兀”。《如梦令》中“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哨遍》中“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词人将回归故乡的情感转换为归隐的愿望,希望在归隐的生活中忘却世事,忘却自我,忘却苦痛,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渔夫、隐士。
3.随遇而安
苏轼渴望还乡,追求归隐,但政治的倾轧、命运的波折、生活的颠簸,却使得苏轼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愿望无法实现,苏轼没有沮丧,而是用他博大旷达、随遇而安的精神内化了此种愿望,深于情而又不为情所累,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这样就形成了苏轼思乡词的第三个层面:随遇而安,以他乡为故乡。
苏轼在《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中咏叹“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既然故乡遥远,无法归去,那每到佳处也可以流连忘返,因为它们和故乡一样美丽。《定风波》中,苏轼借夸赞王定国家妓柔奴身处逆境而安之若素的可贵品格,表达了苏轼“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随遇而安、无往不乐的随缘放旷襟怀。《破阵子》中“身外傥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临江仙》中“溪山好处便为家。”《临江仙》中“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临江仙》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等等。苏轼随遇而安,即便身处异乡,但也努力从异乡中体会其可爱之处,由此产生对异域他乡的认同,不管身在何处,只要心安即是故乡,就可以以此为家。
(三)苏轼诗词中异乡巴蜀情的特质与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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