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廿载往事·十年缅怀（上集）

——纪念张国荣逝世十周年特别节目（上集）

【一】

十年前的4月1日，张国荣纵身一跳，结束了自己年仅46岁的生命。这只一生只能降落一次的“无脚鸟”，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了人生的谢幕。斯人已逝，余音未了。在过去的十年间，我访问过众多娱乐圈中人，其中不少曾与张国荣有过交集，在访谈中他们追忆关于他的点点滴滴，为他的过早离去而唏嘘慨叹。每到这时，我也会回想起二十年前的1993年，我对张国荣的两次访问，一次是《霸王别姬》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之后；另一次是在电影《风月》拍摄期间。有时真的很难相信，曾经坐在我对面谈笑风生的这个人，已经离开人世整整十年。在这样一个日子，我想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缅怀我所认识的张国荣，来追忆这段演艺圈中的传奇。

【二】

1993年，陈凯歌执导的电影《霸王别姬》轰动全国，对于大部分中国内地观众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领略张国荣这位香港明星的风采。这年7月，《霸王别姬》在上海大光明电影院举行首映式，热情的观众甚至挤爆了影院门口的玻璃。

（资料 首映现场：《霸王别姬》好看不好看（观众欢呼）好 我们再一次欢呼）

借着《霸王别姬》首映的契机，在《东方直播室》节目中，我第一次与张国荣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

曹可凡：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大家收看我们今天的《东方直播室》，在我们今天的《东方直播室》里，我们请来了香港影视歌三栖明星张国荣先生。

张国荣：其实我一直都非常希望我自己能够来到上海。

曹可凡：这是您第一次来？

张国荣：对，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因为我觉得上海，看从前的那些连续剧，都感觉到上海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我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人，所以非常配。

曹可凡：非常吻合，这次你们这个戏能够在法国戛纳得到大奖，确实也是非常不容易。

张国荣：我在这里要恭喜一下陈凯歌，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努力的，而且非常有才华的一个导演，所以这次我跟他到法国去拿奖的时候，心情特别高兴。

曹可凡：但是我觉得这个戏，当然导演是非常重要，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跟演员的塑造是分不开的。你在这个戏当中，塑造了一代名伶，程蝶衣这样一个角色。你作为一个香港艺人来讲，要塑造一个中国京剧艺人，我觉得本身你们两者的生活应该是有一定的距离，你能不能跟我们的观众说一下，你当时是怎么去塑造程蝶衣这样一个人？

张国荣：可以说是非常困难，因为大家也晓得我在香港这个地方，我们讲的都是广东话，所以大家也应该晓得，我的普通话不会好到哪里去。

曹可凡：不过你在戏里还是有一点京片子。

张国荣：所以在语言方面是一个很大的障碍，我在那个时候去了北京差不多半年时间，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在语言上训练。而且另外一方面就是在京剧上，因为我虽然是在舞台上，在香港是一个歌手，而且有非常多的舞台经验，可是毕竟跟京剧很不一样。

曹可凡：而且你在这个戏里面有大段的京戏片段，京剧讲究手眼身法步，确实非常不容易。

张国荣：所以在北京的时候，实在是挺苦的，在学京剧方面。幸亏能够有几位很好的京剧界的老师们，他们一直不辞劳苦地在帮助我，所以在银幕上还可以过去。

（《霸王别姬》片段：京剧表演）

曹可凡：看了这个戏以后，很多人，包括很多喜欢京剧的同仁都讲，张国荣确实是把程蝶衣这个青衣角色演绝了，而且感觉您好像是学了好多年的京剧。

张国荣：张国荣和程蝶衣这个角色很像，很像的意思是说，他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我也是。

曹可凡：你那么自恋？

张国荣：还有就是在艺术上，他们上台了之后，像着了魔一样。这种感觉，我自己在演唱会的时候，或者是在拍电影的时候，都有这种感觉。所以我自己的心态跟程蝶衣在这一方面，在艺术方面的这种境界差不多是一样的。不过程蝶衣最难演的是，因为他是一个从小在京剧班子里长大的人物。而且你们看电影就晓得，他的师父一直在跟他说，你是一个女的。所以他从小的时候，就要培养自己成为一个女人的那种感觉。我觉得在这方面，我在演绎方面实在很困难。因为我在过去的电影里头，演一些比较阳刚的电影，所以这部电影是在这一方面，而且每个人都晓得程蝶衣对他师哥的那种特殊感情。

曹可凡：依恋？

张国荣：依恋。这一方面，我觉得是特别困难。不过我在北京的时候，我曾经做过很多资料，你会了解到在那个时候，这种情况下，有这么一种感情是无可厚非的，不是很特别的一种事情。在这一方面来讲，主要是因为这种缘故，因为陈凯歌跟我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骗我去演的时候，他骗我去演这部电影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了，你不要太尴尬。因为在京剧界里头，根本就是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我觉得好吧，我们就来试试看。

（《霸王别姬》片段：程蝶衣&段小楼）

曹可凡：我觉得你接受这个角色，应该说是需要有一点勇气的，要不然一般的演员来说会有很多顾虑。人家会说张国荣在戏上把这个人物演得那么淋漓尽致，会打一个问号，生活中的张国荣会怎么样。

张国荣：我还记得在第一场戏，我跟张丰毅在一起配戏的时候，我一看着他，他就。

曹可凡：毛了？

张国荣：他说我受不了国荣。

曹可凡：很巧，我觉得整个你们这个戏都是有一种缘分。刚才讲了你跟陈凯歌的缘分，而且我觉得你跟张丰毅也是很有缘分。

张国荣：他比我大11天。

曹可凡：他比你大11天，而且你们都姓张，在戏里面又是扮演师兄弟，你对张丰毅怎么看？

张国荣：他是名演员，我不能说他什么，对不对？反正我觉得跟他在一起拍电影的时候，都是非常投契，就是很默契。跟巩俐也是，巩俐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演员。所以我希望下部电影，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有机会再能跟他们合作。

[张丰毅谈张国荣（上集）（2008年）]

曹：我听说你跟他（张国荣）是同年同月生的？

张丰毅：对，他比我小几天，都是9月份，但是他小我几天。

曹：据说有一年本命年，你还送一根红绸带给他？

张丰毅：就是正好是本命年，不是绸带，当时红绳，我有两根，朋友送的，我送了一根给他。

曹：我一直想问你，他在那个戏里头那些眼神，看你的眼神，我作为观众在看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点激灵，汗毛全体立正，那种感觉。

张丰毅：张丰毅国荣演那个戏的时候是过瘾，他生活当中，刚认识的时候不那样，演着演着生活当中也变成那样了。

曹：一开始不是这样吧？

张丰毅：一开始不是这样，就是慢慢地，生活当中也这样，手势啊什么的，那个说话神态啊，全成那样了。所以我们都躲着他。你说要有别人在，那绝对，很丢人啊这个。都躲着他。

曹：其实他生活当中并不是像《霸王别姬》里头那么女气，还是蛮英武的。

张丰毅：很正常。他有一次谈到了，就是说起来拍那些吴宇森的戏，然后比划那个拿枪的动作，挺机灵的，挺利索的。

【三】

电影里的程蝶衣入戏太深，终生沉浸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追寻着不爱自己的爱人。作为演员的张国荣同样入戏太深，以至于把旦角的某些习惯带入生活，令搭档张丰毅颇觉别扭。其实观众又何尝没有入戏太深，在他们眼里，张国荣与程蝶衣似乎已经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曹可凡：整个这个戏，2小时45分，整个这个戏，哪场戏是演得最艰苦？演得非常累？

张国荣：换角的那场戏，就是我的徒弟要把我。

曹可凡：把你这个角色给顶了？

张国荣：对。

（《霸王别姬》片段）

曹可凡：你怎么去塑造这段戏的人物？

张国荣：我觉得，譬如说，张学友是我的徒弟，有一天他唱歌，他要我下去的时候，怎么办？就是这样。能理解到的，在那种情况下是很痛苦的。作为一个艺人，过了差不多大半辈子，在台上表演的时候，突然之间有一个人要去把你顶替下来，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曹可凡：实际上作为一个艺人来讲，在整个生涯当中，这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张国荣：对。

曹可凡：而且每一个从艺的人也都能感受到这种感觉。

张国荣：而且那天我是特别累，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们租了一个戏院子，那天晚上我们拍了差不多18个小时。

曹可凡：连续作战18个小时？

张国荣：连续的。而且我那个时候化了京剧妆，还勒了头。

曹可凡：勒了头，贴片。

张国荣：我反而好一点，没吐，我不会吐，而且我没有晕。

曹可凡：一般来说，男的如果没有这个经历，勒头的话。

张国荣：一小时已经很受不了，我没有，我还行。

曹可凡：看来你还是比较适应这个角色？

张国荣：他们老是说，你前一辈子肯定是一个花旦。

曹可凡：你那些唱段都会不会？

张国荣：还行。可是在电影里不是我自己唱，这是我唯一的遗憾，因为他们唱京剧的都是拉腔拉得很高，我是一个在唱歌方面比较沉的人。

曹可凡：中音区比较宽泛？

张国荣：对。所以很难配得上他们。

曹可凡：是不是想以后会有这样一个机会，再塑造这样一个角色，不仅自个儿说白，自己唱，有没有这个打算？

张国荣：我看是比较困难。

曹可凡：你觉得从唱歌和电影来说，你更喜欢哪一个？

张国荣：我现在来讲是比较喜欢演戏，因为我觉得演戏好像刚才你说的，像猫一样，知道吗，像猫咪一样。猫咪曾经人家说有九条命，可是我觉得做演员可以超过九条命，好像每一部电影就像一条命一样，你一个生命。我觉得你作为一个好的演员，可以演很多不同的角色，我觉得挺有意思。

【四】

在进行这次访问时，张国荣与陈凯歌已经有了第二次合作计划，那就是后来改名为《风月》的《花影》。问及这部电影的筹备情况，张国荣笑着说他要卖个关子，因为很多方面都还没有最后定夺。数月之后，我在同里退思园再次见到了张国荣，此时《风月》已经开拍，女主角“如意”尚未现身，张国荣正与剧中的姐姐何赛飞演对手戏。

（片场：陈凯歌：有什么事吗，然后走，箱子在这儿，然后国荣，你进画，开始这个地面上统统都是衣服，捡起来。你就在这儿一边捡。何赛飞你走，何赛飞你动。来，你说。

何赛飞：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姐姐看看弟弟罢了。

陈凯歌：再走。国荣，你在这一带活动。何赛飞，你走，再走，绕一圈。我们要把这试好。再走。话要到这儿说完，跟我有什么关系。）

（延续到《风月》相应片段）

【五】

张国荣饰演的主人公郁忠良，从小跟随姐姐嫁进江南首富庞家，被姐夫当佣人使唤，在大宅门里饱受欺凌。为了报复，他借烧大烟的机会下毒，将姐夫变成了植物人。压抑的环境，扭曲的人性和变态的心理，注定了《风月》这部戏的演员要受很大的煎熬。多年以后，何赛飞仍记得与张国荣的这段合作经历。

[何赛飞谈张国荣（2005年）]

何赛飞：如果碰到那种比较走内心的，感情比较复杂的，不那么单一的戏，我是六亲不认了，没有办法，我这个创作习惯就是这样，你说《风月》吧，有一场戏跟张国荣姐弟之间的，然后我下来以后肝会疼，那个肝疼啊，人抖个不停，然后他就抱着我，一直抱着你到不抖为止，不停地拍你。

（《风月》片段）

曹可凡：这部戏根据很多传媒来讲，是为张国荣定做的这么一个戏，这个意义主要是表现在什么地方？

陈凯歌：因为我跟张国荣合作以后，《霸王别姬》合作以后，我个人是这么认为，我认为他是非常出色的演员，可以用他的表演，包括形体的、语言的等等诸方面，从他综合的能力看，只有他能够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也不能说是量身定做，但至少在写剧本之前是考虑由谁来演的。

曹可凡：这部戏跟你前一部的程蝶衣这个角色又不一样，年代又要往前跨，是二十年代的这么一个人物，而且性格上有一些扭曲。作为在香港长大的一个青年人，怎么去把握人物的基调？

张国荣：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奇怪，//我的形象就好像老是跟那些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人走在一起，一站出来就很像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人物。其实我也觉得非常奇怪，可能我前一辈子就是那些人。有机会能够跟比如说陈凯歌这么好的导演在一起合作，我觉得非常荣幸，而且也非常开心。反正我跟他已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这次我能再跟他合作，是一份光荣。不过这部电影的难度是比《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更多，因为郁忠良，就是我这部电影里的人物，是在感情上的跌宕很厉害的一个人。所以要把他里头那个情绪去调整的话，我相信除了我自己怎么样去想象之外，最重要的还是陈凯歌跟我的配合。

曹可凡：有这样一种说法，觉得你跟陈凯歌之间的合作是最默契的，因为只有陈凯歌才能最好地去发掘张国荣的这种内在的潜力，你觉得这种说法怎么样？

张国荣：到目前为止，我觉得应该是陈凯歌，可是在香港还有另外一位导演跟我都是挺默契的，就是王家卫，我们也合作了几部电影，都有非常好的成绩。我希望往后跟凯歌、跟王家卫都拍多一点戏。

【六】

在这次访问中，陈凯歌谈及他对电影的痴情，他打了一个很有趣的比方，他说电影是一个非常薄情的情人，也许你用了最大的力量去爱护她，她却不一定钟情于你。《风月》这部电影似乎正是这样一个薄情的情人。尽管陈凯歌和张国荣都为它倾尽了全力，最后的结果却差强人意，它终究没能像《霸王别姬》那样成为一个经典。

（《风月》片段）

而陈凯歌与张国荣这一对互相赞赏、彼此理解、惺惺相惜的电影人，最终也没能实现第三次合作。十多年后陈凯歌拍摄电影《梅兰芳》，无数影迷心里升腾着一个疑问，那就是如果张国荣还在世，他是不是扮演梅兰芳的不二人选？当年我也曾经这样问过陈凯歌。但我知道，这个问题太残酷，也许连陈凯歌本人也无法回答。

[陈凯歌谈张国荣（2008年）]

曹：因为坊间一直会有这种说法，也许这个世上扮演梅兰芳的那个人走了，当然是指张国荣，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

陈凯歌：可惜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能够作这样的假定。张国荣，大家都很清楚，是多么好的一个演员。对于他的早逝，我心里边有很大的创痛。因为跟他合作，进入很深的一个状态中去了。但是正因为这种不可比，才使得我们这个戏可以和黎明合作。

【七】

张国荣不仅是天才的演员，也是出色的歌手。但上世纪80年代末，他在辉煌巅峰突然宣布退出歌坛，他怎样解释自己当年的激流勇退？去世十年，圈中好友怎样追忆他们眼中的张国荣？下周同一时间，让我们继续重温二十年前的珍贵影像，回味一代巨星生前身后的点点滴滴。【宣传片】

一场二十年前的会面；

（曹：我们请来了香港影视歌三栖明星张国荣先生。张：谢谢曹大哥！）

一部电影史上的经典；

（他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我也是。/他们老是说你前一辈子肯定是一个花旦。）

一个绚烂如烟花的身影；

（每一部电影就像一条命一样，一个生命。/梁：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王：我不认为他是一个鸟落下来了。）

一段无法忘却的纪念；

（沈：他不开心，有时候半夜就会走到我家里来。）

纪念张国荣逝世十周年特别节目，《可凡倾听》倾情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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