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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谁家有女初长成 (4)

小说: 谁家有女初长成      作者:严歌苓

她懒懒地回到屋里,看着墙上挂着一个旧镜框,里面有四五张小相片,都老旧发黄。只有一张彩色的,上面有“西安大雁塔留影”一行字。上面是个直眉瞪眼的男人。巧巧从没见过如此无表情的面目。突然这面目奇怪地眼熟,她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突如其来的诡异感使她顿时心焦起来:这份眼熟一定有缘由。焦灼中她便不知怎样来度过这段等待了,三个屋连带电影明星的画报纸都没有。她揭开一口大铝锅的盖子,里面有三个巨大的馒头。巧巧揪了一块来嚼,不知不觉把一整个馒头无滋无味地全吃了下去。她是就着读报吃下去的,都是哪辈子的旧报纸,裁得四四方方,巧巧当然知道那是用来上茅厕的。她方才就用了几张。

肚子一饱巧巧又回到床上,于是又来了一觉,这一觉是被汽车引擎声惊醒的。巧巧想,坦克大概也不过这么响了。陈国栋告诉过巧巧,养路工的舅舅有辆小卡车。她一下跳起来,忙着从尼龙包里抓出毛巾、梳子。两天两夜没洗过脸,也没梳过头,未必这副样子去见长辈?她把大铝壶从炉子上拎下来,在一个磕得疤疤痢痢的花搪瓷盆里倒了些水,烫得她直跺小碎步。她听见车停在了院外,唿嗵唿嗵的脚步朝她逼近。一听便是很大的大脚,迈着很大的大步。巧巧连撕带扯地梳着许久没洗的头发,打算梳成一支马尾,却有人进来了。她嘴里叼着梳子回头,一个大个头男人站在门口。巧巧不知怎么办,他也不知怎么办。巧巧还是给了个飞快的笑,在人家里做客啊,笑的同时,她含糊一句“回来啦?”恰恰他也在含糊“起来啦?”巧巧奇怪而恼火,陈国栋怎么迟迟不来做介绍?于是她往大个子后面望了望,问:“他呢?”

大个子男人的脸和相片上一样无表情。他像没听懂巧巧的话,进屋佝身从床下拿了双鞋便要走的样子。巧巧再次感到她在哪里见过他。他穿一身蓝色劳动布工作服,颜色败出一层灰白,胸前的“安全生产”字迹也将化在这层灰白里。他的右耳朵上吊着一只口罩,一看就吸满灰尘。他带点冒犯的神色将那双鞋相互拍打两下,又含糊一句:锅里给你留着馍。巧巧险些听不懂他的话。是很侉的话。

巧巧听院里有人讲话,马上跑到厨房门口,口中一声嗔怒的“唉!”尚未吐出,却怔住了。院子里并没有陈国栋,是一个同大个儿相貌酷似,只不过小三个号码的男人在对一条灰狗说话。他一根手指对狗一下一下指点着,在数落一个小孩似的。听巧巧问:陈国栋呢?他便扭了脸过来,随即嘴巴便龇出很大一个笑。很大很空的一个笑,让巧巧险些呼救。

她本想转身回屋,却听他清清楚楚地说:巧巧。巧巧再看,他脸上的笑更大更空洞,然后便连声叫“巧巧!巧巧!”仿佛这不是个正经名字,是拿她开心的一个诨号,或是被他道破的她的一个缺陷,比如“豁嘴子!”“麻子!”“秃子!”他似乎以这样的道破来招惹她,等待她以同样的揭短来回击。他撒欢地叫起来:“巧巧!巧巧!……”

怎么会出来这么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人物?陈国栋竟事先不给她些心理预防。巧巧甚至觉得自己跑错了地方,跑到一户毫不相干的人家来了。这时大个儿男人提着一把很大的火钳,对巧巧说:“你不用理他,你就当他是灰灰。”他指的灰灰是那条灰狗。“巧巧你进来。”他对她摆一下宽厚的下巴。

巧巧进到厨房里,大个子蹲在那儿拨弄炉子。巧巧问:“他呢?”形势明摆着是莫名其妙的。大个子脸躲着一窜一窜的蓝色火苗说:“是自己兄弟,傻也好疯也好,总不能撵出去。”他站起身,拍拍巴掌,眼仍盯着不断壮大的火势说:“还有个弟弟,比这个大两岁,脑筋比这个路数清楚些,没看住,跟上汽车跑了。死在兰州了。”巧巧想,这和我有什么相于?一阵烦躁上来,她嗓门也有些撕扯:“我是问他——陈国栋!”

“陈国栋”三个字像外国话,在这大汉脸上引出彻底的无知觉。巧巧看出这份无知觉的真切和诚恳,心失重般浮向喉口。事情出了大差错了。千错百误的巨大荒谬,那种最胡闹的噩梦才有的。巧巧看着大汉直瞪瞪的眼睛:“他不是你外甥?!陈国栋不是你外甥?!”大汉看着她白下去的脸,有些怕:“你是说前天送你来的那个人,他说他姓曹,他说你是他表妹……”巧巧已经明白了,那个自称陈国栋的人是哪一路人,她已全明白了。黄桷坪附近几个村子这些年走掉不少女孩,那些走得音讯杳无的究竟走到了何处,她总算明白了。

原来不是老人们编了老虎吃小孩的故事来唬巧巧这类心不安分的女娃儿的;原来有关“迷蒙药”,有关人拐子拐走女娃儿到鬼都不生蛋的地角天涯去卖大钱;有关女娃儿们被五花大绑,一直绑到生出娃娃,原来这一切都不是人们凭空编造出来,给千古一贯平安乏味的黄桷坪生活开开胃口的。原来真有这一重人间,她巧巧心甘情愿就来了。她进入这里已是第三天,面孔清俊的人贩子以她的昏睡做摆渡,平平安安就把她从那一岸渡到这一岸。难怪她睡得跟死了一样。死亡般无梦的沉睡长达四十多个钟头,他有足够的时间再摆渡回去,继续缺德,继续他伤天害理的行当去了。他知道她不可能再追回去,这大汉出了大价,那只大巴掌连五花大绑都不用给她上,她都是跑不了的。

巧巧急匆匆走回那间卧室,脑子散乱。怎么会没去注意他那个黑色人造革拉链箱子?她怎么会这样缺心眼?捆只母鸡到场上去卖,你还得费劲撵它一阵,还得抓把好米诱它;拴头羊去宰,也得听它“咩咩”地吵闹一阵。一个在黄桷坪一贯逞能的巧巧,竟一点都没让他费事,绳子都不要一根,自己就跑来挨宰了。她把毛巾、梳子塞进尼龙包。手指触到红底白圆圈的连衣裙,她再次承认这圈套是她自己乖乖钻进来的。曾娘当然也不姓曾,也不是李表舅的表妹。

自称曾娘的女人和自称陈国栋的小白脸勾结上从来没干过正派事的李表舅,一番鸡鸣狗盗,把她巧巧弄到山窝中的山窝,连同她正好的年华,天大地大的梦想,一齐弄到这里来活埋。她不知小梅和安玲怎样了,当然是顾不上去管她们的死活了。她把尼龙包的拉链拉上,拎了它便走。却见大汉站在第二间屋门口,两只巨大的手沾满漆黑的煤屑。她走到他跟前,他山门一样挡住去路。巧巧看都不看他,是要撞开他闯过去的意思。后来她在回想这一刻时,怎样也记不清他的神色:他是硬要堵她,还是带点可怜相的求她留下,求她别逼他做出任何蛮横的举动来。那时她想,当时或许真能闯出去的;转而又想,怎么可能给你闯过去?花那么一大笔钱,那么便宜的吗?他既不会便宜你也不会便宜收了钱的人贩子。硬闯会怎样?那两个极大的黑手可以一把拎起你,扔回来。

巧巧这时嘴还是好样儿的。她说:“你们合伙拐卖妇女,老子到法院告你龟儿去!”大个儿说:“我啥时拐卖过谁?我花钱请人给娶个媳妇。”他样子很老实很老实,真心认为自己的道理站得住的。巧巧说:“娶媳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去!你娶媳妇还要人家心甘情愿吧?拿药药来的,也算你媳妇?”他说:“咱有结婚证哩。”说着就把两根黑指头伸进“安全生产”那个衣兜里,夹出两个红本本。他小心翼翼捏着它们,怕手上的黑抹上去。他让巧巧自己打开它们,自己去看。她一把夺过来。真的是“结婚证”,上面盖着一个陌生城市区政府的钢印。一并排的两张相片,一张是这庞然大物的,另一张是巧巧。铁证如山。一个月前李表舅领她和小梅、安玲去照相馆照相,说是预先寄到深圳,早早把工作证和临时户口给她们办下来。

巧巧从结婚证上抬起头,才晓得“天昏地暗”不是戏里唱的。力气全跑光了,她连撕这个红本本的力气也没有。一下竟没扯烂它,那庞然大物伸过巨大的黑色的手,同她争夺起来。她开始撒泼,骂出最脏最野的话,同时把那个红本本窝在胸前,以整个后背抵挡这个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她用身体维护着,来完成这个撕毁。那个把她跟他盖到了一块的大印是非撕毁不可的。男人从背后伸过手来逮紧她两个腕子。他名叫郭大宏。这名字白纸黑字写在红本本上,她不愿看,不愿认得,还是看见了,记住了。于是她恶毒污秽的咒骂是指名道姓的。郭大宏又粗又长的胳膊缠裹着巧巧,她两个腕子要被他攥断了,他并不要拿她怎样,只要那红本本无恙。巧巧满脸糊着眼泪鼻涕、骂脏话骂出的唾沫,身上一件嫌小的细格子衬衫早已被搓揉得沿她身体往上褪缩,牛仔裤却在胡乱踢打中往下落,一段空白身子露在外面。郭大宏承受着巧巧对他祖宗八辈的毒咒,只连声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不知是指巧巧的疯狂骂街还是指她对红本本的拼死撕扯。巧巧的谩骂中夹有揭露,“凭什么和你结婚?!不去屙泡尿照照去,看看自己有没有骡子好看!你以为诓一个女人来就行了?就能像骡马配种了是不是?!”郭大宏一面摁住她的跳脚,一面也有几句答复,“我咋知道你不同意?小曹说你早就同意,要不咋寄相片来了?”巧巧勾起脚向后踹,很踹不到点子上,两只手又给制服得死死的,劲也使不舒服,怎么动怎么窝囊。于是嘴里更是千刀万剐的凶狠。骂一阵又出来了学生腔:“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搞封建奴隶制啊?还想虐待妇女、强迫婚姻啊?!”郭大宏搭上茬说:“你不愿意你收啥钱?攒一万块是容易的吗?”巧巧心想,妈收的那一千块是由这儿来的。妈一辈子没抓过那么厚一沓钞票,唬得魂都不附体了,直是催巧巧写个收条。巧巧动作慢下来。老实的黄桷坪人,拿人家手短。没想到这骡子为她给出去一万块,为她这么舍得。看不出这大牲口倒是腰缠万贯哩。人家花了一万块,自然显着在理,随她撒野,也不同她一般见识。

他见巧巧有些认账了,便哄她一样说:“把那本本儿给我吧,撕坏了,赶明给你上户口,也不好办。”她明白了,他牲口是牲口,毕竟挣国家的钱,占着个城市人口的名分,而城市户口是黄桷坪女娃儿们梦寐以求的头一桩事物,通过他她得到个城市户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哪个城市先不管,总之是有份城市口粮,有个城市居民身份证的人了。可这也算城市?连黄桷坪的镇子都比它繁华十倍。在两个人撕扭不清的过程中,其实双方已完成了不少相互摸底与刺探。比如大宏说“亏不了你的,我一月挣一百多还加奖金、夜班费。”巧巧就说“哪个稀罕,要是我到了深圳,一月就挣得到一千!”大宏说:“那是婊子去的地方,除了婊子就是骗子!”巧巧烈马似的一蹴一蹴,“我不管!我就是要去深圳!”大宏说:“等咱有了钱,我带你去还不成?”巧巧嘴里仍在咬牙切齿,“哪个要你带?我认都认不到你!”她心里却想,哦,一个月一百出头呐。很快算了一下:一年能存出一千块呢。她又想,这个人看上去倒憨厚,恐怕还有点(上尸,下从);潘富强老婆要敢这么无法无天地闹,十顿揍恐怕都挨了。她的恨却还发不尽,对那假装书生的二流子,她扯直嗓子喊,“哪天老子非找到你,你个流氓骗子断子绝孙的龟儿子!”

这时门口站了个人,人旁边坐着灰狗。也不知人和狗待在那儿多久了。郭大宏一边对付巧巧,一边说:“二宏你滚,有啥好看的!”巧巧立刻找到个新的发泄目标,对门口那人和狗说:“滚!滚蛋——看什么看?!”叫二宏的人一脸很好看的样子。他好意地指着她对大宏说:“她肉都露出来了。”巧巧疯得一脸都披挂着头发,她说:“八辈子丧阴德,养出这种傻子!”郭大宏说:“二宏我叫你走嘛,把门给我关上!”二宏恋恋不舍,听巧巧声音越来越嘹亮,怒气把垂挂在鼻子、嘴巴上的一缕头发一会儿吹得飘舞一下,“八辈子丧德,傻得猪都不拱,狗都不啃,傻得屙牛屎!”大宏说:“他傻他老老实实地傻,又没惹你。

”他说着一脚踹在门上,门把傻子二宏和灰狗灰灰关在外面。巧巧两个手腕和小臂给郭大宏的手抓得乌黑,她十个手指全麻了,冰冷冰冷。结婚证落在地上,两人都没意识到。他们已忘了最初让他们扭作一团的道理。却不断有新的道理产生,“你再骂我弟弟,我可真揍你啦!”“他朝我身上看,我就骂他!”“你骂什么都行,不准骂我妈!”“不骂你妈我骂哪个?不是你妈造的孽,哪有你们这种现世东西,还拿我来现世!”“我妈惹着你了吗?她老人家走了都二十年了。你骂得着她吗?”“我偏要骂!”“你再骂一句看看!”“你当我不敢?”“你试试!”“我不用试!”“再张一个嘴,我拿大巴掌拍你!”“我就张!”……

门却又开了,傻子二宏指着巧巧,“白肚皮白肚皮。”巧巧的衬衫卷到胳肢窝下面了,整整露出一尺来长的一段身体,上面有两个****半圆的底基,下面有个深深的肚脐。巧巧意识到傻子已拿她享了眼福,一下弓起身,蹲在地上。接着她干脆一坐,脸枕在胳膊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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