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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谁家有女初长成 (5)

小说: 谁家有女初长成      作者:严歌苓

巧巧哭了很长时间。太阳也落尽,风也起了响声。巧巧哭得身上有舒筋活血的意思,一辈子的别扭都疏通了。屋里全暗了,关闭的门缝溢出厨房暖洋洋的气味。有股荤腥油腻的气味,巧巧认为它很香。巧巧想起黄桷坪哪家漾溢出这样的香气,便是大事了。巧巧不哭也不动地默望一会儿窗子,窗子外的色泽一层层在深起来。傻子二宏不清不楚地在厨房说着什么。她起身,推开门,没太多不好意思。一股浓郁的香味是新鲜的肉加上八角大料酱油烹煮出来的;另一股来自腌腊的肉食。总之这里的香味非常热烈,把巧巧的生疏和委屈部分地驱散了。她眼前一大一小两个神情举止眉眼身形都很相像的男人,正在谐调地值厨。大宏提着长柄锅铲,二宏双手捧一大捧土豆丝,大宏说:“来。”二宏手便一松。大宏杀鸡使牛刀地挥动锅铲翻动那点东西。这里什么都巨大。不久大宏告诉巧巧,这儿原先有五个道班工人,除大宏外全跑光了。做买卖、做民工、做城里的保安去了。二宏不算编制,他拿的是合同工薪水。大宏在蒸汽腾腾中看看哭得红彤彤的巧巧。二宏也看看她,对大宏说:“巧巧!”表示他不傻,他认得这个陌生人巧巧。

巧巧看到两个男人做的活路。都做得不好,倒取长补短凑出一份谐和。一个半导体在桌上放出“血染的风采”。这里也有“血染的风采”。在一切都一去不返的那天,巧巧回忆起这厨房里的温暖、气味、歌声,她那时明白此刻的自己正是在听“血染的风采”时被打动了,使她得到假相的归属感。她当时想,这里也有那么激昂浪漫的理想和“风采”,原来这对兄弟也不知不觉地与她分享同一种高尚浪漫的愿望,歌中那夸夸其谈却很中她意的愿望。歌词越来越昂扬,开始肉麻。巧巧一贯把令她乍起鸡皮疙瘩的歌词曲调看成神圣。她在这时便看看两个男人,涌来莫名的一阵鄙薄与愤慨:他们也配“血染的风采”!这样愤慨过,便又紧随着出来一股莫名的悲天悯人(包括对她自己,尤其对她自己)。眼泪再次流下来。这回才是真哭,真正从一个痛痛的深处涌出哀伤。一个女人认了命,自己是不知道的。巧巧自认为她从不会认命,心里还有劲头:别想拦我,等我羽翼丰满,我还是要远走高飞。巧巧是在许多日子以后来回想这个晚上时,才懂得自己;她那时才懂自己其实跟祖母、母亲、黄桷坪一代代的女人相差不大,是很容易就认命的。

这样的真实的伤心她不想被人看见。她讨厌大宏眼里直瞪瞪的关切。她便又快步走回卧室。十多分钟后,她听见门被轻叩几声,她把聚在下巴上已冷掉的泪水抹在肩头。大宏把一个汽油桶搬进来,二宏将两个铅桶的水注进去。汽油桶上半段给截了。巧巧看明白了,这便是她今后的浴池。大宏说:“先洗洗吧,饭熟了我叫你。”二宏也说:“洗洗可舒服了。”她不吱声,倒不想哭了。二宏认真之极地将两桶水倾入汽油桶,很快屋里起来一蓬温暖。大宏像走进别人家那样手脚别扭,他打开一个木箱,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和一块未开封的新香皂。巧巧想,好哇,全准备齐了呢,她不接他递过来的东西,大宏就把毛巾香皂搁在床沿上。她看着他的背影想,以后对他使使小性子,他倒不会计较。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唬一跳:怎么同这个人就“以后”起来了呢?

这天晚上巧巧吃得很饱。闷头猛烈地吃,也不理给她夹菜的大宏,自己在碗里公然横竖翻拣,挑出瘦肉。半张猪脸切了一大盘,巧巧翻捡出耳朵和拱嘴,她从小爱吃这两样器官。大宏赶忙把那盛猪脸的盘子换到她面前。巧巧吃得二宏眼睛直眨巴,一口菜嚼到一半,下巴松开来瞪着她的筷子四方起舞。她心里冷笑,你们该我的,欠我的,就供着我吃吧。她扒完一碗饭,见大宏的手已张开等在那里,等着接过碗给她再添一碗饭。这时两人眼睛碰在了一块。巧巧心一乱,自己起身盛饭去了。刚才的一眼使她糊涂了,竟有点暗递秋波的意思。再回到饭桌上时,她更是吃得一心一意,像要噎死自己。她也不明白她在惩罚谁,自己,还是大宏。却是二宏受了惩罚似的,说了声:“巧巧!”声音中有种痛苦。她把碗一搁,起身便走。开前门时大宏问她是不是去厕所。她不吱声,甩上门。刚走几步,一支手电跟了上来。大宏也不吱声,一直跟到厕所门口,然后高擎着手电,使光从厕所墙头越过。巧巧不紧不慢,心里说,爱伺候你就伺候吧。

这夜巧巧一人躺在大宏的床上,想该把自己怎样。大宏很知趣,连这屋的门都不进,和二宏搭伙睡那张污糟一团的单人床去了。这个局面一直撑到第九天,巧巧先熬不住了。她问了,她想有人搭腔,有人做伴了。她端着一盆洗脚水,挽着裤腿,露出洗得粉红的小腿和小臂,对大宏说:“你自己床上有条母狼,等着吃你,是吧?你非要到别个床上去挤。”大宏并没有喜出望外的意思,直瞪瞪看她一眼,似乎她的话要这样连听带看才能完全弄懂。他看见巧巧的牛仔裤松松挎在髋上,走一步,金属的皮带钩便“叮当”一声。然后大宏从那口箱子里掏出两个荷叶边枕套,两块“喜鹊登枝”枕巾,一条粉红底子中央和四角印花的床单。

巧巧上来帮他铺床,心里对自己说,人家早张开天罗地网等着了。再想,和那姓曹的(现在她知道陈国栋是没有的,有的就是个姓曹的人贩子)怎么就那么服服帖帖?怎么你“不要不要”地就要了?还是女儿身就往上送?倒是那流氓恶棍比这郭大宏好、比他般配、配得上来糟蹋我?九天下来她已看出郭大宏的厚道、勤劳。他没有值得她爱的地方,因为没有本事的男人才厚道勤劳。在事情不可逆转的将来,巧巧记起这一晚,她把自己看透了,把大部分女人也看透了:女人不会爱一个男人的厚道勤劳,她们只会和有这两种德行的男人去过日子。巧巧在那时会明白,自己和所有自命不凡的女人们一样,她们要这样的男人是因为他们是可以偶然欺负欺负的;爱不起来,拿来开开心、出出气,也未尝不是一种满足,甚至还有份怪诞的快乐。

灭了灯后,巧巧感觉到大宏的紧张。她自己却松弛之极。她因这种松弛而满心优越。三十七岁的郭大宏还是摸摸索索、走走停停,她就像看好戏似的随他乡巴佬进城那样生怕迷路,生怕违反交通规则。她留了些衣物在身上,凡是她留的他一律不动。最后巧巧把剩的衣服脱了,他便也跟着脱了。竟没太多不适,巧巧想。她终于把一只手搭在了大宏梆硬的脊背上。大宏还不敢拿她快活,战战兢兢几下便完成了。两人谁也不理谁地静静躺着。巧巧有一刹那想问大宏经验过女人没有,马上又丧失了兴趣。她知道大宏一定也在推敲她,他一定很有兴趣来了解她。巧巧虽然毫无功夫,显然已没了羞怯、疼痛,门那边有轻微动静。大宏知道是二宏在听房,或扒在门缝上往黑洞洞的屋内窥视。什么也看不见,这呆子却可以想当然。巧巧突然窜起,抓起床边大宏的翻毛皮鞋,对着门砍过去。灰灰暴发一般吠起来。

巧巧发现自己怀孕后,一个字也没对大宏说。她在这方面很无知,算不清孕是谁给她怀上的。姓曹的一天一夜折腾了她好几回,她想肚里的多半是个小流氓恶棍了。她为郭大宏不平,付一万块给那舅子,那舅子还在两人眼看要过顺当的日子里插了一脚。早晨起来巧巧对大宏说,这几天胃不舒服,想找个医生看看。大宏说他可以带她去县城的县医院。巧巧见他什么怀疑都没有,这些天的好伙食都能在她越来越圆的脸蛋子上看见了,他却什么也不盘问:吃饭时倒没见你胃不对劲。大宏只说县医院的医生和他有点交情的,他爸他妈都死在那里的。巧巧听这话就锋利地瞟他一眼,嘴里没骂出来:这叫什么猪头猪脑的话?!大宏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上来了脾气。他从来不知巧巧什么时候恼,为什么事恼。她说恼就恼,等他意识到她已差不多恼完了,好转来了。他没一次跟得上她。他也不哄她,他不知道女人是吃哄的。他就蹑手蹑脚,并叫二宏也蹑手蹑脚。

巧巧从屋里出来,身上穿了条红底白圆圈的连衣裙,胸脯绷得圆圆的。大宏想说:去做客呀?马上觉得不对。又想说,你真俊,却怎么也讲不出口,因为他明明感到这个俊不是什么好事。怎么个不好,就更讲不清了。最终他咕哝一句:“不冷啊?”巧巧不屑理他地一笑,她坐在卡车上,他一边开车一边侧脸来看她。他想她今天是怎么了,整个人有种奇异的色彩和光芒。他不知道巧巧在脸上做了些手脚,涂抹了些白的红的,眉眼上上了些黑的。巧巧尽他去看,去领略她,她感觉到他目光有很大的一股劲,就像他抚摸她的手没什么劲一样。巧巧当然不知道,从这一刻,三十七岁的大宏心里发生了一个变化,就是叫爱情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只读过六年小学的大宏当然不知道这股不可名状的强烈感受是什么。这股凶猛的温热,使他眼里烧烧的,仿佛涌上来的液体是烈酒。

五个小时后,大宏的卡车停在县医院门口。巧巧认出这儿离姓曹的领她上长途汽车的地方不远。她对大宏说:“去逛逛嘛,过两个钟头来接我。”他说他不去逛,没啥逛头,他从来不爱逛。说着便跟在巧巧身后往医院里面走,巧巧又来了邪火,把脸一翻说:“跟着我干啥子?我跑得了?脸都给你盖上章了!”她指结婚证上的钢印。大宏站住了,垂着两个大手。她把他的陪伴看成看守、押解。是有些伤她心的。他马上说:“那好,我就去逛逛。”巧巧看他走到走廊尽头的亮处,那么高那么大,一阵带嫌恶的怜悯涌上来。她心里冷笑,我现在跑什么,翅膀还没长硬呢。

巧巧从来不去想她和大宏的未来,连她在院墙下开了一小块菜地,撒的芜荽籽辣椒籽都已出苗;又在墙下搭出个棚,把床下的焦炭移到那棚里,这一切事情都没让她联想到什么未来。有时她没事可干,收音机也听腻了,就顺着小路往坡下闲逛,这都没让她想到她实际上在迎候下班回来的大宏,未来的她将会有无数这种傍晚的迎候。在公路上偶尔看一辆拉满木材的卡车过去,她会想,该打一个大衣柜和五斗橱,衣服以后就不必放在叠叠摞摞的箱子里了。这所有对于未来的打算,都没提醒巧巧,她已无痕无迹地进入了不单单属于她自己的未来。眼下她腹内萌生的胎儿使她只能恐惧和仇恨未来。

妇产科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些人。整个三层楼的医院阴森森的,只有妇产科这一带有些喜气,巧巧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很快上来个搭讪的。巧巧听出那话里有外地口音,便认真看了她一眼。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女人,腹部已有了点丘岭轮廓,却是狠狠收拾打扮过一番的。这地方很难看见穿裙子、丝袜的入时女子。丝袜同巧巧的一样只到膝盖下,裙子一撩动,腿便显得一节一节的,有了不同肤色似的。她头顶上还趴着个支支楞楞的蝴蝶结。巧巧当然不知道,她的衣着和自己一样俗不可耐,在日新月异的时尚启蒙中,无救地误入了歧途。她似乎马上也认准,巧巧也是异乡异客,上来几句话都是贬低这地方的,说它的土,说它的不开化,说它才开始普及邓丽君,而对费翔一无所知;还说:这巴掌大的县城一共只有两家百货店,尽是卖大地方五年前就淘汰的时装,而淘汰了的时髦比“土气”本身更土气!她问巧巧来此地多久。巧巧说才半年。她不愿人家想她刚来一个多月就到妇产科。“我来了有两年了,我从江西来的。”年轻的孕妇告诉巧巧。

她已确定巧巧和自己来路相仿,都是不甘心在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里按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继续过活的女子。巧巧也同时认清这位热情女子身上有与自己相同的不本分,或许也是自作自受给人当牲口牵来的。年轻的孕妇老资格地问巧巧几个月了,巧巧脸一烫,说还不知道。孕妇马上扳起巧巧的手指说,我帮你算!一眼看见巧巧手指上黄灿灿一个大戒指,一点都不含蓄地表示出眼馋,也忘了替巧巧算日子。她是不能输给巧巧的,便说:“我那位也给了我一个,没你这个大,不过式样比你的好。”两个年轻女人暗暗地有了竞赛的劲头,讲着首饰、衣裳、电视机。巧巧是没有电视看的,于是这女对手说到这个电视剧那个电视剧,她只能装成一清二楚的样子。女子感叹:“唉,到这种地方,只能看看电视剧里头的人过的日子了。”巧巧更加确定,她像自己一样,憋着一股巨大的委屈,既然稀里糊涂来了,尽量把日子混下去,能挥霍就好好挥霍,能糟蹋就好好糟蹋,钱也好,时间也好。孕妇的丈夫是做驴皮生意的,四处收购驴皮再卖到一百多里外的阿胶厂。她问起巧巧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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