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谁家有女初长成 (11)
当然不是小回子纸上画出的那个脸蛋。小回子午饭时见小潘儿正教炊事班几个人做霉豆,煮了的黄豆一颗颗胖胖的铺在几个大竹匾上,蒸汽里她不自禁地眯上眼,嘴巴嘬圆,“忽忽”地朝豆子上吹气。她的手动作起来有种奇怪的力量。不是力量,是狠,并且极其迅速。小回子后来回想到此刻时,他惊异自己的观察力之敏感和精确。那是看上去绵软实际上十分狠的手,那速度使它们往往行动在意识和思维前面。蒸汽在一线太阳里使小潘儿的脸虚幻起来,一些散落的头发在她脸的两侧舞动,小回子像给这美景噎住一样半张着嘴。后来他想起那天并没出过太阳,天一直阴得汪水。而他始终感到一束阳光跳跃在她略带焦黄的麦芒似的头发上。他对她那样瞠目时她恰好直起腰,不期地看他一眼,笑了一笑。她在讲解如何沤那些豆子,豆子长毛长到何等程度为最理想。她有副麻利也厉害的口舌,可以想象她不饶人时那口舌会多帮忙。小回子也朝她一笑,知道自己不中用,脸又红到了脚后跟。
因此他只得赶紧转身走掉,如同不善争执的人冒出一句极冒犯的话,不敢等对方回击就立刻离开。他真的像冒犯了她那样端着饭盆回到宿舍。不知咸淡地吃着吃着,拾起桌上的笔,在一张写废的“关于增设检修汽车设备”的报告上涂画起来。他小心描下那圆得极完美的面颊,再突兀地出来一个下巴儿,就是小潘儿了。小回子认为她已美过了任何电视剧的女主角,眼那么明净,腮那么无疵,鼻子像猪娃那样翻翘出圆圆的两只鼻孔。还有那一帘刘海儿,两穗鬓发,那狠狠的、果断的、灵巧之极的一双小手,上面笑一般漾动着一串小涡漩;那最先导引他探测她美丽的会笑的娇憨无比的手。小回子觉得她可爱到了罪过的程度。罪过的可爱使小回子心里和身体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膨胀。他不愿此时和任何人在一起,他只要孤独。他甚至不需再见到小潘儿,看见她只能是受罪。而他却总是去找罪受,四处去搜她不知从哪里发出的笑声或话音。他不知觉地顺着搜到的声音去了,远远地看见她,帮谁在乒乓桌上缝被子,或同谁在扯些不关紧的闲话。小回子绝不凑近去,小回子从他读的那些小说里学会享受这样的受罪。
第三天他接到金鉴的命令,让他把公路修通后第一个车队到达兵站的时间写到黑板上,并要用彩色笔画一幅“欢迎”或“慰问”之类的玩意儿贴到大门口。金站长在这方面还很学生腔的。不像前面的站长从来不掩饰兵站和汽车部队的主雇关系,也就是对立关系,也就免去所有客套、取悦的姿态。金鉴却认为“欢迎”“慰问”之类的攻心术能改变兵站和汽车兵们几十年冲突的传统。年轻的站长想把这个荒野地方的兵站变成军校校园的一隅,使它文明,并建树一种不实际的精神环境。连小回子都认为站长以这些来满足自己壮志未酬的年轻野心,颇为书生意气。但他非常尊重金鉴。除了他的中学班主任,他从来没真正服气过谁。小回子却很服气温文尔雅、又冷峻庄重的金站长。他同情这年轻的指挥官被荒谬地安置在如此一个位置上。
因此无论站长有任何不切实际、甚至荒谬的命令,小回子都一句反驳也没有地执行。至少年轻的站长在他的意图被服从、执行和实现时,得到刹那壮志已酬的满足。因此每当刘合欢和站长作对,以他在兵站九年的经验和资格来暗暗取笑站长的一腔学生式热忱,一些学生情调的工作设想时,小回子便仇恨刘合欢。如今小回子更添了对刘司务长憎恨的道理,那便是他以他的厚颜以及当官的身份公开展示他接近小潘儿的优势。他可以把小潘儿一夜间变成他的恋人,小回子和其他兵们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小回子认为刘合欢正抓紧时间在干这事。在两个有资格做小潘儿恋人的军官里,小回子宁愿金站长占据那位置。小回子甚至为金鉴暗中祝愿,他能在清苦中得到一番浪漫,得到如小潘儿这样充满生气的可爱女性。他希望站长快些下手,把刘合欢那种素来谈女人谈得满嘴油荤的浊物取而代之。
小回子在乒乓桌上写和画着。窗外院子里有几只喜鹊在晾豆的竹匾边沿蹦跳,时而飞快地从匾中啄起一粒豆,再到一边去伸头缩颈地吃。野桃树的花在雨季里落完了,快到挂果的时节了。这是个星期天,大部分人在篮球场上打发时间,一些人在电视室打牌。这时他突然看见小潘儿从锅炉房里出来,两手端个脸盆,头发闪烁着肥皂泡沫。她的脸给头发遮住,只见一截圆润粉白的脖子。她用一个军用茶缸舀了盆里的水,再从头顶浇下去。浇得颇吃力,有时也浇得不准,水显然进到了她的衣领里,她便是一哆嗦。她捋起头发,似乎想找个人帮忙。大家却在远处又窜又蹦地卖弄无论高明还是低劣的球艺给她看。
她一扭头,见是玻璃窗内大瞪着眼的红脸蛋大个子男孩。她歪着的脸朝他冒出一个笑,叫:“小回子,帮一下嘛!”小回子跟喝了烧酒似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她旁边。他心里好酸楚,她竟知道他的绰号。她看他便咯咯咯地笑起来:“说看你那双手,花爪子一样,去洗洗嘛。”她把一块粉红椭圆的香皂递给他,指尖在他手心轻轻一刮。柔软粉红的指甲在小回子心里痒痒痛痛地一刮。她弓着身等他洗净手上五颜六色的水彩。他不敢看她佝着的身子更加曲线、女性,腰和圆圆的臀出现那样大的跌宕落差。但他又觉得它已被画在了他知觉里。他巨大的孩子气的手伸过去,他看着自己虎头虎脑的大手翘起小指捏着茶缸把子。
她便和他攀谈起来,问他是不是陕西人。他说:“是。”她说:“听刘司务长说你是这兵站的大艺术家。”小回子没言声,她脸便绕向他,笑着问他:“是不是又能写又能画?”小回子笑笑。他笑时嘴唇往里一窝,羞极了。她说你们这个兵站的人个个都那么好。小回子仍不响,心想,或许你来了把他们变好了。不然平常这样的星期天,人们多半会闲得相互找茬子斗嘴,开肮脏的玩笑。汽车兵从内地捎来很无耻的色情笑话到这里,起初小回子听不懂,还要追问,刘司务长便会比手划脚地给他启蒙。这是这儿的男人们惟一的欲望发散方式。他想对她说,这是个被爱情彻底遗忘的角落,而你的来到使这个星期日异常的美好。小回子当然什么也没说。她说等路修通她就要搭车离开了,这辈子她不会忘记一座山窝里有这么些待她好的兵。小回子问:“你去哪里?”她似乎没准备他这提问,顿了半晌才说:“回内地。”小回子用茶缸舀起水,水匀细、温柔地冲在她头顶,又顺她头发流回盆里。她的衬衫领子翻向里侧,使她整个脖子和小半块脊梁都露了出来。那脊背上有着柔嫩的浅色汗毛,毛桃似的;汗毛下是年轻的皮肤和一层匀净的脂肪。小回子看着这些心里受罪极了。不必去触摸,他完全能想象手掌触上去的感觉。
小潘儿一手握了把鲜绿的塑料梳子,一手将头发理着,以那梳子去梳。她仍同小回子谈天,谈她多想去看看深圳,她的一个儿时朋友在深圳做流水线上的女工。她说,看看那地方,死也闭眼了。她问小回子:“你去过深圳吗?”小回子说:“没有。”然后他忽然补一句:“那有啥可去的。”小潘儿拧了两把头发,手灵巧而狠地在额前一挽,面颊紧绷绷的,连皮下茸茸的血管都隐约可见。她说:“你不想去深圳?”他摇摇头。她说:“电视上看到莫得?跟外国似的。”小回子有些愧怍地笑笑,愧怍自己与她在这件事上的意见不合。她拿起一块毛巾擦着头发、脖子、耳朵,手的动作狠而迅猛。脸蛋发出异常的光泽,像刚刚长好的伤疤上的光亮新肉。
他看出那是块军用白毛巾,新的,刘司务长的权力包括成箱的崭新毛巾,各种食品罐头,各种脱水菜、香肠腊肉,各种干果,谁都不怀疑司务长偶尔拿他手里的货物去同过路的汽车兵交易。内地的时髦到达刘司务长这里最多晚半年。刘司务长口头上对此地骂骂咧咧,但小回子肯定,他是全站活得最美滋滋的一个。如果再有个小潘儿这样的女子给他钓到手、陪他吃喝陪他色情,这里便是刘司务长的乐土了。他是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缺乏情操,令小回子小瞧的男人。他却眼看着刘合欢一分一秒地在征服小潘儿,并向兵们炫耀和夸大他的征战成就。
这时他听她仍在说着深圳,那条做绢花的流水线。她双臂举向头顶,狠狠揉擦头发时,胸脯颤动得很剧烈。小回子马上躲开它,想刘合欢背地里就拿这个来玩所有人的好奇心。他讲得有形有色、活灵活现,似乎是看见过毫无遮掩的它们,形状、温度、尺寸都给他亲手掂量过似的。小回子想到刘合欢把两只油亮的皮鞋架到桌上,手指上夹一根烟,向一屋子已睡在被窝里的兵们“美言”小潘儿时,他就恨不得把这油条一枪毙了。刘合欢讲着讲着会突然跳起来,一把捺在某个兵的身体中段上,喊着:支这么高个帐篷——这货思想太肮脏!小回子看着小潘儿妩媚地垂着眼帘,扯下梳子上的断发,右手食指飞快地将它绾成个球。他想,刚洗过头发的女子大概是女子最妩媚的时刻。这似乎也是哪个小说家的发现,小回子喜欢这桩发现。
下午小潘儿来到站长的寝室门口。她明天要搭车走了,她想跟他说个“谢谢”。万一站长挽留她再住两天,她会马上答应下来,让站长来不及收回随口溜出的客套。但她明白站长绝不可能挽留她。二十来个战士一同向站长恳求,站长也不一定会留她。只有刘合欢昨晚在篮球场上,当着一大伙兵的面对她大声说,再多住几天嘛,我们这些兵娃子都舍不得你走!兵中间有人叫唤:刘司务长顶舍不得你走!刘合欢一点不觉被揭露的窘迫,大声说:你咋说这么对?我第一个舍不得小潘儿走!又有一个兵说:小潘儿你快走吧,不然我们刘司务长要爱上你了!刘合欢嘻天哈地地说:我早就爱上了,你没看出来?另一个兵说:小潘儿那你还不留下做我们刘嫂子!所有人都仗着人多壮胆,把很实质的话借玩笑嚷了出来。当时她又羞又笑地转身便走,说:我以为你们多文明,原来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时便有人说:小潘儿嫂打击面太大了,我们金站长从来没惹过你吧?……
这是间收拾得整齐之极、已失去舒适的房间。比其他兵的屋更朴素,没有色彩艳丽的枕巾,没有贴在墙上的电影电视画报,素洁得令人起敬亦令人生怜。令她这样喜爱建设和修饰生活环境的女子生怜。屋角那只床也是太单薄整齐而没了温暖。再就是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两个书架摆满书和字典。书搁不下,又由四个军用罐头的木箱侧竖起来,再叠摞,充当第三个书架。听兵们说金站长时常托汽车兵替他从内地买书来。书架对面搁着两个沙发,看得出是就地取材自制的,木工颇业余,沙发看去很公事公办,若有两个人坐上去,只能是谈公事。所有情趣都在写字台上。玻璃板下压了几张国画山水的贺年卡,两个相框里有些男男女女,竹笔筒里除了插笔,还插了两根黑白斑纹的野鸡尾翎,很长的,人踏在地板上的震动便使它们得意洋洋地晃动起来。她唬它们那样探出脚猛一跺,它们竟大摇大摆,如古戏中的少年统帅,却只有精神,而无形骸。她想年仅二十三岁的站长大约也这么玩过,或时常这么玩,把他在人前隐藏的调皮、活泼在这里泄露,以它们触发。
挨着写字台,是个立式衣架,挂了一件军服和一顶军帽。沿军服领有一圈浅浅的油渍。男人啊!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伸出一个手指,在那油渍的领上抚摸了一下,又嗅了嗅那根手指。似乎这可以证实,清俊文雅的男孩似的站长,男人得十十足足。有声音倏然从身后传来,她忙缩回手,扭脸,金鉴已站在门口。她像头次在锅炉房见他那样,羞怯成了股轻微疼痛。女人总是对最不易接近的男性怀着痴心妄想。从第一眼见到这高中生似的年轻军官,她便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感觉是熬煎她内心的,是不甜的,苛刻的,时时跳到局外来挑剔她的姿态、她的笑,或不笑,它总是嫌她那笑太热络,同时嫌那不笑太呆板。她没有一个表情不被它挑剔,没一副模样让它认为是还说得过去的,还算美丽的。她从来没体会过如此深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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