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黑影 (2)
黑影一般在饿得两眼发黑,连一个乒乓球都拨拉不动的时候才会去吃那污糟糟的鱼肚杂。因为黑影的活动范围主要在床下各个夹缝里,所以不久穗子就发现许多东西失而复得:外婆曾经织毛衣丢失的毛线团子,穗子三岁时拍过的两个花皮球,四岁时踢的一串彩色钮扣,五岁时玩的一个胶皮娃娃和玻璃弹珠,都被黑影一一从历史中发掘出来。黑影基本上停止吃外公为它烹饪的猫饲料是在三个月后;它开始自食其力捉老鼠吃。有次它竟猎获了一只不比它小多少的鼠王。
外公说:“好家伙,这下人家要过猫年了,等于宰了一口猪!”
这次出猎黑影不是毫无代价,大老鼠给了它一记垂死的反咬,黑影肩部挂了彩。
开始外公和穗子都以为那是老鼠的血。几天过后,黑影打盹时,两只绿头苍蝇在它身上起落,外公才发现那伤口。外公想难怪它这两天瞌睡多,原来是伤口感染的缘故。他抓住黑影四只爪子,让穗子往那伤口上涂碘酒。穗子心里发毛,因为那咬伤很深,原本没什么膘的黑影骨头也白森森地露了出来。外公叫穗子把药往深处上,说老鼠的牙又尖又毒。而穗子手里的棉签刚碰到创面,黑影一个打挺,同时在紧抓它四肢的外公手上咬了一口。
外公一下子把它抛出去,疼得又老了十岁似的,人也缩了些块头。他对着黑影消失的大床下面吼着:“去死去,小野东西,亏得你只有这点大,不然你还不吃了我……”
外公便拿了碘酒来涂自己的手。
穗子问:“黑影会死吗?”
外公说:“明天一定死。现在它就在发高烧,刚才我抓着它,它浑身抖。”
穗子问外公青霉素可不可以救黑影。外公说哪家医院吃饱了撑的,给一只小野猫打青霉素。穗子支吾地说:上回她得重伤风,医生开了六支青霉素给她,她实在怕疼,打到第四针就没再打下去。所以医院注射处还欠着她两针青霉素的账。外公一向就知道穗子属于一肚子鬼的那种孩子,主意常常大得吓人。他这时却顾不上责备她。一条猫命就要没了。他说:“那也不行啊,你得在注射处打掉那两针才行,他们不会准许你把药取出来的。”
穗子心想,活这样一把岁数真是白活了。她指导外公:“你告诉打针的护士阿姨,说我不愿意走那么远,就把药拿到附近的门诊部打,不就行了?”
外公依照穗子的谎言,果然骗取了护士的信任,把两支青霉素弄到了手。他又去医疗器具部买了注射器和针管。回到家牢骚冲天,说一只小野猫花掉了他和穗子一星期的伙食预算。他做好了注射准备,就叫穗子去对床下喊话。穗子软硬兼施,赌咒许愿都来了,黑影半点心也不动。
等外公把大床移开,黑影除了一对眼睛还活着之外,大致是死了。外公这回当心了,先给它四个爪子来了个五花大绑,再用橡皮筋箍住它的嘴。然后外公把八分之一管的青霉素打进它皮包骨头的屁股。
黑影果真没死,第三针打下去,它又开始凶相毕露,虽是抓不得咬不得,它却用琥珀大眼狠狠白了外公一眼。外公不同它一般见识,用四条一样长的活鱼煨了锅奶一样白的汤,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软了。鱼是外公和穗子钓来的。离外公家四里路的地方有口塘,但杵着一块“不准钓鱼”的木牌。外公和穗子夜里潜越过木牌,天亮时让露水泡得很透,但毕竟钓到四条一两多重的鱼。
外公说穗子可以同黑影分享四条小鱼和鱼汤。穗子说她宁愿让黑影多吃两天特殊伙食。外公不高兴穗子娇惯黑影超过自己娇惯穗子,他说:“谁个稀罕这些毛毛鱼?前些年猫都不稀罕!”他纳闷食品短缺是否跟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或运动有关系;一般说来人一吃饱饭就懒得革命了,所以革命劲头大的人都是饿着的。
穗子态度强硬,对外公说:“谁个稀罕这么小的鱼?全是刺!连余老头都不稀罕!”余老头是个无赖汉,又酗酒,但他曾经写过几首诗,所以酒钱还是有的。余老头是大家的一个宽心丸,心里再愁,看看天天过末日的余老头,人们会松口气地想,愁什么呢?余老头顿顿在食堂赊饭吃都不愁。于是余老头就成了人们的一种终极境界,一个最坏的因而也是最好的对比参照。
外公不再劝穗子。在这一带的街坊中一旦谁端出余老头,别人就没话了。
黑影看着外公骂骂咧咧地将一个豁了边的搪瓷小盆子“啪”的一声搁在地板上。黑影一对美人儿大眼冷艳地瞅了他一眼。它一点都不想掩饰它对他的不信赖。一切老了的生物都不可信赖。它看他慢慢直起身,骨节子如同老木头干得炸裂一般“噼噼啪啪劈”,响得它心烦。
一缕丝线的鲜美气味从它的口腔一下子钻入脑子,然后游向它不足六寸长的全身。
穗子和外公坐在小板凳上吃粥。本来吃得“稀里呼噜”的响,这一刻全静了,嘴挨了烫那样半张开。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去看吃得不时痉挛的小黑野猫。两人都无声地眉飞色舞。这是它头一次给他们面子,当他们的面吃饭。
黑影恰在这时抬起眼,看见穗子的眼睛有些异样。它不懂人类有掉眼泪的毛病。它只感到力气温热地从胸口向周身扩散。
穗子说:“外公,它不会死了吧?”
外公说:“倒了八辈子霉,这小东西是个大肚汉吶!一顿能吃一两粮呢!”
八月份的一天夜里,穗子热得睡眠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朦胧中她觉得她听见各种音色的猫嗥。一共有七、八只猫同时在嗥。她使劲想让自己爬起来,到院子里去看看怎么回事,但在她爬起来之前,一阵瞌睡猛涌上来,又把她卷走,她觉得猫不是在一个方向嗥,而是从后院的桑树上,东院的丝瓜架上,西院的杨树上同时朝这房内嗥。她迷迷糊糊纳闷,院墙上栽了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尖利的玻璃碴,猫不是肉做的吗?
快到天亮时,穗子终于爬起来,钻出蚊帐。她往后窗上一看,傻了,墙头上站的坐的都是猫。她想不通猫怎么想到在这个夜晚来招引黑影;它们怎么隔了这么久还没忘记它。这个野猫家族真大,穗子觉得它们可以踩平这房子。外公也起来了,说他从来不知道野猫会有这种奇怪行为,会倾巢出动地找一个走失的猫崽。
在灰色晨光中,每一只猫都是一个黑影,细瘦的腰身,纤长柔韧的腿,它们轻盈得全不拿那些插在墙上的碎玻璃当回事。它们纯黑的皮毛闪着珍贵和华丽。外公是对的,它们祖祖辈辈野性的血没掺过一滴杂质,它们靠着群体的意志抵御人类的引诱,抵抗人类与它们讲和,以及分化瓦解它们的一次次尝试。
穗子和外公都明白,这次他们再也挽留不住黑影。换了穗子,在这样的集体召魂歌唱中,也只能回归。这样撕心裂肺的集体呼喊,让穗子紧紧捂住耳朵,浑身汗毛倒竖。她见外公打开了门,对她做了个“快回去睡觉”的手势,他觉得这样闹猫灾可不是好事,索性放黑影归山。
一连几天,外公都在嘲笑自己,居然忘记了“本性难移”这句老话,企图去笼络一只小野兽,结果呢?险些引狼入室。
穗子把黑影吃饭用的搪瓷盆和养伤睡的毛巾洗干净,收了起来。外公说:“还留着它们干什么?扔出去!它还会回来?……”穗子不吱声。她有时懒得跟他讲自己的道理。她常常一搭拉眼皮: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懒得同成年人一般见识,他们常常愚蠢而自以为是。
十月后的一个夜里,桑树叶被细雨打出毛茸茸的声响。穗子莫名其妙地醒来(她是个无缘无故操许多心,担许多忧,因而睡觉不踏实的女孩)。她睁大两只眼,等着某件大事发生似的气也屏住……“呱啦嗒、呱啦嗒、呱啦嗒”,远远地有脚步在屋顶瓦片上走,然后是一声重些的“呱啦嗒”。穗子判断,那是四只脚爪在飞越房顶与房顶之间的天险。再有两座房,就要到我头顶上的屋顶了,穗子想。果然,脚步一个腾飞,落在她鼻梁上方的屋顶上,然后那脚步变得不再稳、不再均,是挣扎的、趔趄的,像余老头喝多了酒。穗子一点点坐起,听那脚步中有金属、木头的声音。她还似乎听出了血淋淋的一步一拖。
她听见它带着剧痛从屋檐上跳下来,金属、木头、剧痛一块砸在院子的砖地上。
穗子打开门,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了它。
黑影看着她,看着她细细的四肢软了一下。它看她向它走来。还要再走近些,再多些亮光,她才能看见它发生了什么事。它不知自己是不是专程来向她永别,还是来向她求救。它感到剧烈的疼痛使它尾巴变得铁硬。还有一步,她就要走到它面前,看见它究竟是怎么了。
我直到今天还清楚记得穗子当时的样子。她看着黑猫的一只前爪被夹在一个跟它体重差不多的捕鼠器里,两根足趾已基本断掉,只靠两根极细的筋络牵连在那只爪子上。她觉得胃里一阵蠕动,不到九岁的她头一次看到如此恐怖的伤。我想她一定是“面色惨白”。
黑影起初还能站立,很快就瘫了下去。它不知道它拖着一斤多重的捕鼠器跑了五里路。也许更远。穗子想,谁把捕鼠器做得这样笨重呢?一块半寸厚的木板,上面机关零件大得或许可以活逮一个人。食物严重短缺的年头人们把捕鼠器做得这样夸张得大,或许是为了能解恨出气,是为了虚张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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