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3)
我和亚当惟一的共同语言便是我腹内的胎儿。六个月时,我告诉他它怎样淘,弄得我夜里不得安生。我像所有真正的母亲,两手捧着整个环球那样豪迈地捧着自己的腹,眼中发射出殷切的邀请。亚当终于像真正的父亲那样,胆怯地将手放在我的肚皮上。他的轻微嫌恶没有逃过我的知觉:他是那么不情愿去触碰一个雌性肉体,即使这肉体中孕育着他自身的一个延续。
我发现我竟对他暗怀一丝希望:我和他纯粹的形式,或将对他的本质发生影响。
我的虚荣与妄想让我在他音容笑貌中捕风捉影,企图夸大他对我每一个温爱的神色。他说:“早上好,亲爱的!”“晚安,甜蜜的!”竟会引起我周身血液一阵滚热,我发现自己在他出门前会脱口而出地来一句:“早些回来。”有时他会脱口而地说:“会的。你最好穿上线袜,别着凉。”
他买回很贵的孕妇时装给我,要我试穿给他看,他会远远近近地端详,说我看上去美丽。我发现自己开始化淡妆,一来要遮去两颊的妊娠斑,二来让他在说我“美丽”时不觉得太困难。
亚当此时看着我阴影中的脸。妊娠斑在这张脸蛋上的消退是漫长的一个过程。两年。亚当把他的手伸在那里,我迟疑地握上去。他手上少了些漠然。他问我可还过得去,我说很过得去。他问我那些菜谱怎样了,我说它们中很小的一部分去了一些文学杂志社,更小的一部分被杂志社用去填充了一些好端端的白纸。他说我还照旧那么逗,我说我不记得他曾经认为我“逗”。他等着我问他女儿菲比,因为菲比也是我的女儿。我不问,我不想弄坏心情。
他说:“难道你不想知道菲比怎样了,伊娃?”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顺口溜出的那个假名字。那名字下无忧无虑的孕妇。那些还不错的下午,自称亚当的男人走在湖滩米白色的沙里,不时回头看看自称伊娃的女人。男人见女人吃力地搬动八个月身孕时,眼里是不可思议,还有深深的怜悯。他两手总处在就绪状态,微向前张着,欲阻止企鹅般的孕妇随时会发生的平衡丧失。关怀循环到他的每个指尖上,却不全是对于这具胎儿载体的关怀。
现在我更清楚他那关怀是与我无关的。
三年前的妄想使我在那些下午的湖滩上心情灿烂。我以为他或许会背叛自己的类属,孩子颠覆过多少命定?亚当多爱这个尚未面世的孩子,或许这份爱最终会纳我于内。他的富有、英俊、智慧最终会有一个归属。我依仗肚里将加入人类的胎儿,诱他越来越深地走入人类大多数人设置的过活的模式。
那个下午,有个女人拿着一块咬出大大缺口的野餐三明治走上来,终于捉到把柄那样抓紧我的手,“哈哈!我们以为你消失了呢!”我惊讶地想,凭了什么这位女熟人把我从大腹便便的孕妇身上辨认了出来。亚当正在急速判断他是否还来得及逃跑时,我一把拉住他:“这是亚当!”他已无可抵赖。
“你结婚了?!”女熟人眼睛在亚当和我脸上迅速往返。
我说:“啊。”反正亚当不懂我们的话。
“什么时候?也不告诉一声!”女熟人在我肩上狎昵地推一把,接着回头去招呼她丈夫。男熟人猜测地微笑着,慢慢走过来。
亚当同男熟人握了握手。他还行。下面的谎言全看我的了。
“挺简单的,我们谁都没通知。”我脸上薄薄一层幸福还是逼真的。抬手拂去面颊上的头发,多数人在撒谎时都会添出此类小动作减轻心理压力。“亚当,这是我的好朋友丹纽李、劳拉杨。刚到芝加哥他们带我去找过房。”
又一轮握手。亚当比我的戏好得多。美国人善于应付有差错的时局。还有,他知道将来的收场都由我来。
劳拉在我又一次捋头发时把红宝石的尺寸和成色估了番价。她想,它真像是真货。
“几个月了?”劳拉的手隔着大腹搭在我肩上。
“还有十九天。”
“Baby Shower①(注:Baby Shower是美国的风俗,即在孩子出世前给孩子送礼的一次仪式性聚会。)呢?”劳拉问。
我飞快地瞄了亚当一眼,心想,这下可好了。他两只赤脚在沙里搓动,没他什么事。
“亚当和我都不是复活节染鸡蛋,万圣节刻南瓜的人。”我微微笑着说。
“Baby Shower跟染鸡蛋不同!快快快,电话号码——丹纽,笔!”
丹纽李说他没带笔。他俩都着泳装。亚当却出其不意,拿出笔和一个小本,写下电话号码,将那片纸扯下来。等劳拉猛烈的一阵刺探过去,她显出微量的沮丧。或许她替亚当惋惜,俊逸无比的他怎么就落到了我手里。
四人分手后,我问亚当他刚才存心写错了几个号码。他没理我。懂了后轻蔑地笑笑:“太多假的就不好玩了。”
我看准三步之外的一块卵石,然后就出来酷似真实地一跌。亚当准确地接住了我。他的手便留在我一侧的腰上。我们如此的一双背影,就如此地留在劳拉和丹纽回首一瞥的视野中。太阳虚化了亚当的侧影,湖面很亮。
就在那样的一个下午。那样一个胎动剧烈的下午,就那样,亚当与我共同陪伴我腹内的菲比晒太阳的时候,我们低声谈论菲比的未来。那时还早,菲比还不是菲比,只是个“它”,最多是“她”。
亚当说:“每月一次,你来和菲比吃一顿晚餐。怎么样?”
“好的。”我说:“就把探亲时间定在星期六晚上六点。”
“三个小时够吗?”亚当问。
“如果是吃微波炉晚餐,三个小时应该够了。”
“很可能会出去吃。不过餐馆里的菜都很可疑。”
我知道他是怕餐馆里太多的油、盐滋味;还怕菜蔬都是施化肥的,鱼、虾有水源污染,等等。他限定我在一家名叫“真实食品”的超市买食物,那里的食物是天然环境中以天然、原始的方式栽培的。
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在我探视孩子的这个晚上,由我来亲自值厨,以保障这餐晚饭少油少盐,绝无味精,也绝不会弄得香味四溢而实质上对人体无太大补益。因此我的探视时间可延长到四小时,我很爽快,说四个小时很好。
“我事先去买好菜。”
“好的。”
“你可以事先打电话告诉我,你需要哪些原材料。”
“好的。”
其实我吃不准自己到时会不会有那个心情。对这个越来越近的孩子,我感觉仍是陌生的,同我的生活毫不切题。这感觉很好,它使我很本分地做一个培育蘑菇的温床。亚当看看我,他喜欢我的明智。
“能不能改一天,改在星期五晚上?”他问。
我看他一眼,体贴而周详:“你星期六必须和他一起过,是吧?”这个“他”指谁,亚当明白。
他沉默一会儿说:“没错,礼拜五行吗?”
“你们感情很好?”
他点点头,眼中的一点愁是为那人而生的,男人爱男人也会有这点美丽的愁绪。我突然好奇得要死。
“你们相爱了许多年了吧?”那个多明格歌喉埋藏在怎样一具躯体中?
亚当望着许多年前,点了点头。他忽然说:“你还没有回答我,星期五是不是对你方便?”
“只要对你没什么不方便。”
我把“你”字说重了,他听出了“你们”,并且是被异感、成见、带一丝恶意的兴趣处理过的“你们”。他不计较,心里充满正经事物。
他说:“好的,那就改在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不要带礼物给她。”
我说:“好的。你别担心我收买她。”
他看看我脸上渐有些歹意的傻笑,说:“他也来跟我们一块吃晚餐。你看呢?”
我说:“你、他、孩子和我?!”
他看出我已提前没了胃口。
亚当笑了笑说:“你不会讨厌他的,他很讨女人喜欢。”看我越笑越坏,他说:“真的!”
我说“行。”
随着我的心宽体胖,我有了一个心宽体胖的人所有的宽厚笑容。若我曾经有这副好修养,有这副宽厚笑容,我和前夫那二十来个月的新婚也不会破裂得补不起来。我偏头看夕阳中亚当的红铜色头发熊熊燃烧。
我说:“也像你这样讨女人喜欢吗?”
他知道我不过吃吃他豆腐,笑着叫我闭嘴。
我说:“讨人喜欢的人一般都祸害人。”
“好极了,你这句话说得几乎称得上智慧。你要不是个女人多好!”
我想,这小子想什么呢。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说,“星期五的晚餐桌上我希望只有你、我、她。”我指着肚子。
亚当严肃地思考一会儿,说:“行。”又思考一会儿,他问我:“你认为一个月一次探亲,对你和孩子是不是公正?”
我说:“我行。孩子有什么选择?”
我没意识到这话的凄厉,它使我们都感到了某种新鲜的触及。冷场连着冷场,我们都喘了沉重的一口气。他陷入了更严肃的主题,问我道:“你认为我应该告诉她,你是她的母亲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是不知道啊。
“我看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他慢慢地说,“就说你是从小带她的保姆,你同意吗?”
我点点头。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收了人家五万块。
他还没完,语气更商务化:“那么哺乳呢?你愿意给孩子哺乳吗?”
我看着几只胖胖的水鸟飞飞落落。
他说:“这样孩子的免疫力会强些。”
我感到心抖了一下,我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形象。本来可以脐带断了一切也就断了。
我说:“不。”
“哦,给你五百元一个月。你可以不马上回答我,好好想想再说。”
“我好好想过了。回答是不。”
他说:“六千块呢?”
我突然翻脸,对他说:“我想花六千块请你闭嘴!”
“我的意思……”
“立刻闭嘴!”
我撑起重心不稳的身体,撇下他向湖水走去。现在还来得及淹没这胎儿和它的母体。但我渐渐从冰冷的湖里找回宁静,横来的风霎时吹干了我脸上的两滴泪。亚当就在我右侧方,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两个合谋者。
那以后我可以完全平心静气地与亚当探讨有关菲比的所有细节。那时还不是菲比,是蒂娜,或者蓓姬什么的,亚当在起名字上一天一个主意。还没出世,孩子也跟我们一样,没了真名字。到一帮人来给我“Baby Shower”那天,亚当忘了他前一天晚上起的最得意的名字是什么。
亚当说他不参加这个Baby Shower。他无力地笑笑说,那么多的表演,那么多的谎言,请怜悯怜悯,看在上帝份上。
我劝他想开些,我的这群朋友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得一个不剩。我几乎恳求他:好好表演这一个晚上,难道我不是在你提出各种非人条约时常常让步吗?他一副可怜相,两眼的混乱,五点钟了还没洗澡刮胡,一直到了五点十分,我摆弄好烤箱里的烤鸡,见他仍杂草丛生地呆坐在电视前面。我说,好吧,我放弃。他得赦一般窜起,矫健地窜上楼,很快便一副赴约的打扮下楼来了。他讨好地说我的孕妇装颜色漂亮。我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他坐在门厅的椅子上穿鞋。他用指尖碰了碰头发,张扬的一房子香水味。我就那么看着他,想起对他暗存的那种种指望,两个肩向上一耸,笑了。
“你笑什么?”
“高兴。”
“我很高兴你能高兴。”
我转身进厨房,免得自己同他认真。我晃呀晃地向炉灶那里走,尽管子宫里的孩子没我的份,却给了我这副母兽般一切都不在话下的雍容步态。
我感到那股圆润的芳香近来,亚当竟从后面搂住我的肩,在曾经有真正男性吻过的地方——耳垂和脖颈之间那最知痒痛的一带轻轻吻了一下。
那是个不错的吻,有着不少真实投入。直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亚当利用了我的妄想,把事情弄得似是而非。这是我现在彻底醒悟后的认识。
我发现自己在跟着他走。亚当还是善于左右我。也许我真的这么没用,自认为难以为人左右。亚当说他专门来阻截我,从我的室友那儿打听到我每星期二下午四点会来看免费画展。我对和睦相处的室友交待过,千万别把我的行踪告诉一个带纽约口音的男人。看来叛卖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亚当以他的纽约口音告诉我,菲比情况不好。想象不出菲比还能比原有的不好再坏到哪里去。我有些怀疑,一年多前我搬家就是菲比的“情况不好”引起的。我不愿为了菲比而仇恨亚当,也不愿为了亚当而心疼菲比。主要是不愿为了他们父女俩而麻烦我自己。没错,我和美国人学的,绝不麻烦自己。我越来越喜欢方便:方便的交际,方便的男女关系,方便的生活方式。只有年轻才会过很麻烦的感情生活,岁数一大,就不一样了。我连怀念都不想有,怀念是一种麻烦的感情,菲比偶尔出现在我梦里,这是我感情上惟一不方便的地方。
亚当在讲菲比如何的不幸。我事先并没有发现任何预兆,她在我腹内怎样地健壮活泼,那有力的腾跃踢打,到现在仍无比清晰地留在我腹中。我的每根神经都记得菲比在我体内好热闹了一阵,尤其那个傍晚——我打开门看见门口一大群人时,我的惊呼和诧异菲比马上感觉到了,在我肚子里手舞足蹈,整个一晚上,菲比隔着我的一层肚皮同所有人一块儿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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