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黑影 (3)
穗子叫醒外公。外公手里还拿着夏天的芭蕉扇。他围着痛得缩做一团的黑影打了一转说:“好,光荣,这下做了国家一级残废,每月有优待的半斤肉。”他找来一把剪子,在火上烧了烧刃,对黑影说:“你以为出去做强盗自在,快活?现在还去飞檐走壁去啊,飞一个我瞧瞧!”他说着蹲下来,在穗子龇牙咧嘴紧闭上眼的剎那,剪断了黑影藕断丝连的两根足趾。
黑影这回伤愈后变得温存了些。有时穗子抚摸它的头顶,它竟然梗着脖颈,等她把这套亲昵动作做完。除非她亲昵的过了火,它才会不耐烦地从她手掌下钻开。它尽量放慢动作,不让她觉得自作多情。它不明白穗子多么希望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摸摸她的头。它哪里会知道这个小女孩多需要伴儿,需要玩具和朋友。没人要做穗子的朋友,因为她有个罪名是“反动文人”的爸爸。
穗子当然也不完全了解黑影的生活。她大致明白黑影过的是两种日子,白天在她和外公这里打盹、吃两顿鱼肚杂,养足了精神晚上好去过另一种日子。它的第二种日子具体是怎样的,穗子无法得知,她想象那一定是种辽阔的生活。她想象从黑影稍稍歇息的某座房顶俯瞰,千万个人的巢穴起伏跌宕,显得十分阔大浩淼。它的另一种日子一定丰富而充满凶险。她并不清楚黑影已被它的家庭逐出,因为它已变节,做了人类的宠物。
春节前穗子收到妈妈的信,说爸爸有四天假期,将从“劳动改造”的采石场回来。然而春节的肉类供应在一个多月前就结束了。每家两斤猪肉已经早早成了穗子双颊上的残红和头发的润泽。外公每天割下一小块肉给穗子炖一小锅汤。到了第二个礼拜,穗子吃出肉有股可疑的气味。外公只得从那时开始和穗子分享气味复杂的肉。因而在穗子大喜过望地把母亲的信念给外公听时,外公说:“好了,这个年大家喝西北风过吧。”
外公花了二十元钱买到冰冻的高价肉。但第二天报上出现了公告,说那种高价肉十年前就储进冷库,但因为储错了地方一直被忘却,直到这个春节才被发掘。报纸说尽管这些肉绝对毒不死人,但还是请大家到食肉公司去排队,把肉退掉。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外公花了八个小时去退比穗子年龄还大的猪肉,骂骂咧咧领回二十元钱。
这天夜里,房顶上的瓦又从半里路外开始作响。这次响声很闷、很笨。穗子瞪着黑暗的天花板,觉得在那响动中它如同薄冰似的随时要炸裂。
穗子心跳得很猛。
那响动朝屋檐去了。“扑通”一声,响动坠落下来。穗子朝窗外一看,见一只美丽的黑猫站在冰冷的月光中。她把门打开。黑猫向她转过脸。它的身体与头的比例和一般的猫不同,它的面孔显得要小一些,因而它看去像一只按比例缩小的黑豹。穗子想,黑影成年后会有这样高雅美丽吗?她不敢想,这就是豆蔻年华的黑影。
它朝她走过来。走到她腿前,下巴一偏,面颊蹭在她白棉布睡裤腿上,蹭着她赤裸的脚踝。它蹭一下,便抬头看她一眼。但当她刚有要抚摸它的意图,它一缕黑光似的射出去。完全是个野东西。穗子心里一阵空落:这不是她的黑影。
黑猫却又试试探探地向她走回。它的黑色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长。穗子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只猫。因为它不属于她,它便美得令她绝望;它那无比自在、永不从属的样儿使它比它本身更美。
我想,在穗子此后的余生中,她都会记住那个感觉。她和美丽的黑猫相顾无言的感觉,那样的相顾无言。这感觉在世故起来的人那儿是不存在的,只能发生于那种尚未彻底认识与接受自己的生命类属,因而与其它生命同样天真蒙昧的心灵。
这时她发现黑猫的坐姿很逗:身体重心略偏向左边,右爪虚虚地搭在左爪上。她蹲下来,借着月光看清了它右爪上的残缺被这坐姿很好地瞒住。她同它相认了。她看着它,猜想黑影或许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房院,至少是没走得太远。它或许一直在暗中和她作伴。
这时外公披着棉衣出来,一面问:“屋顶上掉了个什么东西下来,吓死人的!”他一眼看见的不是猫,而是猫旁边的东西。他直奔那东西而去,裤腰带上一大串钥匙和他身上的骨节子一块作响,如同组装得略有误差的一台机器一下子投入急速运转。
外公用脚踢踢那东西,然后小心地蹲下去:“不得了了,这猫是个土匪,杀人越货去了!你看看它把什么盗回来了!”他将那东西搬起,鼻子凑上去嗅嗅,然后转向穗子:“这下能过年了。”穗子看清那是一整条金华火腿。他抱着火腿往屋里走,拉亮了灯,凑到灯光里,眼睛急促地打量这笔不义之财。他自己跟自己说:“足有十来斤,恐怕还不止。你说你了得不了得……”
穗子见黑影在门坎上犹豫,她便给了它一个细微的邀请手势。它慢慢地走过来,后腿一屈,跳上了八仙桌。它在桌上巡察一番,不时回过脸看一眼狂喜的外公。它两眼半眯,窄窄的琥珀目光投到他眉飞色舞的脸上。它表情是轻蔑的,认为这位人类的苍老成员没什么出息。
然后它在桌子中央一趴,确立了它的领土主权。
穗子确信黑影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她。它那么自在,那么漫不经意,证明它与她的熟识一直在暗中发展;它对她的生活,始终在暗中参与。
外公说:“下回可不敢了,啊?给人家逮住,人家会要你小命的,晓得吧?”他一根食指点着黑影。黑影却不去理他,修长地侧卧,肚皮均细地一起一伏,已经睡得很深。
到火腿吃得仅剩骨头时,黑影产下了一只三色猫崽。外公说这种“火烧棉花絮”的猫十分名贵。穗子却心存遗憾,觉得黑影果真被它的家族永远驱逐了出来。外公还告诉穗子,根据“一龙、二虎、三猫、四鼠”的道理,三色猫崽又有另一层的贵重;它是独生子,因而便是“龙”种。他说:一窝猫崽是三只,还能算猫;四只,就是鼠了,不值钱了,连耗子都不怕它了。
黑影在猫崽落生后的第二天就出门了。它总是在猫崽四面八方扭转着面孔叫唤时突然从门外窜回来。黑影的乳汁很旺,猫崽一天一个尺寸。
黑影的外出又有了收获,一串风干板栗被它拖了回来。
外公这次拉长面孔,朝黑影扬起一个巴掌说:“还敢吶,你再偷让人逮住你,非剥你皮不行!”外公的那个巴掌落在八仙桌上,黑影睁一只眼看看这个虚张声势的老人。外公说:“一共就剩八个手指头了,你还嫌多,再偷人家不揍你,我都要揍你!看我揍不死你!”他的巴掌再次扬了扬,黑影不再睁眼,它觉得这老人自己活得无趣也不许其它人有趣。外公见黑影不理他,只得走开,把栗子放到水里洗了洗,打算每天给穗子吃五个,如果她表现得好,每天便可以有十个栗子。
猫崽七天生日时,黑影没有按时回家。猫崽支起软棉棉的脖子,哭喊的一张小脸就只剩了粉红的一张嘴。第二天早晨,穗子看见一只大致是猫的东西出现在猫崽窝里。它浑身的毛被火钳烫焦了,并留下了一沟一桩的烙伤。伤得最重的地方是它的嘴,里外都被烫烂,使穗子意识到,饥荒年头的人们十分凶猛,他们以牙还牙地同其它兽类平等地争夺食物,在他们眼中,黑影只是一只罪恶的、下贱的偷嘴野猫,一次次躲过他们的捕捉,以偷嘴的一次次成功赢了他们。他们终于捉住它时,一切刑具都是现成的,他们嗥着:“烧它的嘴,烧它的嘴!……”
外公和穗子一声不响地看着猫崽在完全走样的母亲怀里拱着,咂着一个个不再饱满的乳头。他们知道猫崽很快会放弃所有乳头,啼哭叫喊,抗议它的母亲拿空瘪的乳头让它上当。
穗子求外公给黑影上药,外公默默地照办了。穗子又求外公给黑影喂食,外公也没有斥她说:“有屁的用!”他叫她把黑影抱到亮处,他用勺柄将一点稀粥送到它嘴里。每次它一个颤栗,粥随着就从它嘴角流出来。它睁开琥珀大眼,看一下外公和穗子。到了第三天黄昏,黑影身上出现了第一批蛆虫。
外公疯了似的到处找牛奶。他发现一户人家门口总放着一个空奶瓶,等着送牛奶的工人将它取走,再换上一瓶新鲜的牛奶。外公知道这户人家有小毛头。他自然不去动整瓶的牛奶,只把空奶瓶悄悄拿到水龙头上,冲一点水进去,把奶瓶壁上挂的白蒙蒙一层奶液细细涮下来,倒进一个眼药水瓶子。这样的哺乳持续了一个礼拜,猫崽早已没了声音,毛色也黯淡下来。外公对穗子说:你去找另外一户有小毛头的人家。
穗子把鞋也走歪了,终于找到了一个牛奶站。站门口停着两辆三轮车,上面满是空奶瓶子。两个送奶工人正在聊天,一会儿一阵响亮的大笑。穗子胆怯地走上前去,问她可不可以借两个空奶瓶去用用。两个人中的一个说:“你要空奶瓶干什么?”
不知为什么穗子开不了口。她觉得正是这样的人烫伤了黑影。她瞥一眼他们黄黄的牙齿和粗大的手指,进一步确定,正是他们这类人害死了黑影。
她拖着两个歪斜的鞋子走开了。
我这么多年来时而想到,如果穗子硬着头皮向两个粗大的送奶工人张了口,讨到了允许,从空牛奶瓶里涮出些稀薄的奶液,那只三色猫崽是否会活下来。它若活下来,穗子的童年是否会减少些悲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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