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5)
我看着助产士的手把菲比从我肉体上摘下,捧到与我目光平行的位置。我看着我的血在菲比身上冒着热气。惊讶使我哑然。我看着菲比的小脚丫儿蘸着我的血在出生证明上捺下印记。我想,不好,我的心动了。就算一切都不算数,这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女孩是算数的。怎么事先没想到,她会和我相像?我怎么会忘记,一旦她和我相象我就会变得很没出息,想抱她、吻她、拥有她?我脸上出现了一个虚弱的傻笑,听周围的人夸新生儿和产妇,我不管他们是真诚地夸还是敷衍地夸,我只把他们当成真心。我脸上虚弱的傻笑持续着,像电影女主角俗套的表演,像我妈妈生下我或亚当母亲生下亚当。像我妈妈站在机场,看我走入海关,那样的笑法。
从菲比走出我的时刻,我和她突然建立了一种新关系——我们彼此脱离而致的创伤使我们遥相呼应,成为分作两处的整体。我马上辨得出菲比的哭声,梦萦魂绕地从深深的走廊进入我无论多沉的睡眠。护士隔两个小时就把婴儿们推进病房,一排小脸蛋我只需瞄一眼,便认出菲比。护士说这样两小时一次的母子会面是让双方习惯彼此的相处,也让乳汁早些成熟。
菲比躺在我枕边,我嗅着她新生儿甜滋滋的气味,听她呼呼作响的喘息。我看得出她从我这儿取走的那些部分,耳垂、眉毛、头发、指甲。渐渐地,我只看得见像我的局部,而这些局部在不断扩大。我从来没这样惊讶过:我的这条命竟会有如此的复制。我惊讶得连亚当的缺席都忽略了。
亚当是第三天早晨来的,正赶上我出院。他从伴侣那儿回到家,看见了我的便条:“我去医院了。你若及时看见这字条,到医院来找我(或我们)。”他走出电梯时脸色相当苍白。菲比的预产期是在十八天之后,他的心理准备便欠缺了十八天。这大概是他面无人色的主要原因。他马上看见在柜台前办出院手续的我。一看我的样子,他顿时松了口气:一切都归于风平浪静,戏剧高潮早已过去。他咧开无血色的嘴唇,但它不能算个笑容。关怀还是有的,他凑上来双手按了按我的肩,像他的一个同事发生了某种重大不幸,他给予无从言说的慰问。也许我错了,他那动作的意味该这样诠释:他和一位同事共同闯下一场大祸,而那位同事一人顶下了责罚,他既侥幸又愧疚,还怀有满心敬佩,那样按按同事的肩,仿佛说:“够哥儿们!好样的!”不过如果事情倒回去再来一遍,他仍然宁愿把英勇和光荣全给这位同事。
我一字不提产床上的九死一生。五万块包括这些的。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孩子?婴儿室就是那间带大玻璃窗的屋。”
他却被拦在了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护士面无表情地向他要牌照。婴儿的父母各有一块和婴儿号码相符的牌照。他们的争执在回音四起的走廊里显得吵闹。我一一听着,等待账结完,我好过去为亚当帮腔。
亚当说:“我是孩子的父亲。”
四十多岁的护士说:“哦,是吗?所有婴儿的父亲我都认识。我想我不认识你。”护士正在仇恨天下所有男性的年纪。
亚当说:“我只进去看一眼……”。
护土说:“我们这里发生过婴儿被窃的事件,你知道吗?”
亚当不再优雅,嗓门粗大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会偷窃婴儿?!”
护士说:“拿出牌照来,证明你不会。”
亚当说:“我疯啦?要不是我的孩子,我碰都不会碰!我对别人的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
护士说:“我打赌你看上去就对孩子没兴趣。”
亚当说:“那你还不让我进去?!”
护士说:“你想让警报器全响吗?没牌照的人一进这个门,警报器全会响。警卫们在几秒钟之内就会跑来逮你。我倒不介意他们逮你。警报器的声音很讨厌,孩子们都不喜欢它,会哭个没完。”
我及时调解了他俩。我证明亚当的确是菲比的父亲。
护士看看我,又看看他,笑了:“便宜这小子了,生孩子的辛苦他全错过了。”她接过我手上的出院手续,然后仔细核对了上面的条条款款,这才把菲比抱了出来。
“喏!”她说:“看好,襁褓是这样,……这样,……包裹的。得紧,这才让孩子感觉安全。”她像西单商场模范售货员捆扎糖果那样,手势果断、快捷,每个动作都有最高的效率,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在此同时,她还告诉了我们,多长时间喂一次奶,换一次尿布。我的出院手续中包括一个小册子,上面有所有图表、刻度,公式般精确。按这些公式养大的孩子该不会有误差,该比我们这些依生物本能抚养出来的人类要优等。
菲比哭了一路。我不断换姿式抱她,又把手伸进襁褓,看看是什么让她不适。我不知觉地对她喃喃说着什么。我一点也没意识到,那类母亲和新生儿之间的喋喋不休,那类对任何其他人不发生意义的甜蜜傻话,在我和菲比之间开始了。
我发现亚当车开得很坏,两次闯红灯。
我说:“要命,不知该怎样她才不哭。”
亚当却说:“她的哭一点也不打扰我。”
“那是什么让你开车水平下降?”
“你。你没注意到你在不断地说话?”
“我在说话?!”
“你一直在和孩子说话。”
我愣了一会儿,明白了。我和菲比自然而然地正在建立一种联络方式,一种几乎是使用暗号秘语的单线联络。我的潜意识、我的本能发出这样的喃喃低语,只有菲比的潜意识和本能能够完全地、正确地接收它。它使她与我在脐带被剪断后迅速形成另一条暗存的因而不会被剪断的纽带。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和菲比都无能为力:我们已把包括亚当在内的一切人排斥在外了。
亚当的不安正在于此。他完全没想到两天前还对菲比无所谓的局外人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母亲,从内到外,彻头彻尾。这个局面对他可不利。我眨眼间有了母亲的名分。实质,还有五万块。这不公平。
其实当我发现自己津津有味地做起菲比的母亲来,我的不安不亚于亚当。我还发现,自己险些忘了菲比是怎样来的,是“非正常”的途径来的。一根无针头的注射器,把菲比身上属于亚当的那些局部送入我的子宫。我怎么这样健忘?亚当手捏着那管注射器,对我安详坦然地向浴室方向摆摆下巴:“该你了。”
我想,很好。亚当毕竟是明智之人,早些离间我和菲比的关系,大家都方便些。我忍住不去理会菲比的哭喊,及时制止那已滚到舌尖的喃喃低语。有时菲比哭着哭着突然会停下,然后瞪着眼似乎在等待什么。她等待我同她交流。她那么快就适应了我们惟一的交流方式,我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她却是听懂了。菲比脸上会出现一刻类似焦虑、失望的表情,接下去她知道她等不来我的回应,哭得绝望极了,愤怒极了。像个迷失的孩子,喊母亲不应,只得疯狂、漫无目的地瞎哭一气,把自己消耗到最后一口气。
菲比就这样哭到奄奄一息。有时我会受不了,冲出自己的卧室,但一见到亚当正围着菲比的小床打转,我立刻冷静下来。我意识到我跑来更主要是因为我需要菲比,是要止我自己的心痛,是抱哄我自己。有时看见亚当以极别扭的姿式抱着菲比,大人孩子都那么不舒适,我抑制了自己上前纠正他们的冲动。菲比终将要和亚当生活,所有的不适她都得适应。一个最初就不知舒适为何物的孩子,最终会把不适当成舒适。
一个夜晚,我突然惊醒,但不明确是不是被梦惊醒的。我悄悄向菲比的房间走。亚当不在那儿。我在十瓦的灯光中走向小床,这才明白我惊醒的原因。出院后的第一次,乳汁溢出乳头,在胸口洇湿一大片。很奇怪,我已基本上拿定主意第二天离开这里了,乳汁却来了,比医生预期的晚了五六天。这些个昼夜,菲比哭喊,我认为我没有理会她,其实不然,除了这个高度理性的我之外,我其余的一切:内脏、情绪、荷尔蒙都在对菲比的哭喊做出反应。并是多么汹涌的反应啊:我的手刚将衣襟撩开,乳汁便喷射出来。荷尔蒙在菲比的哭声中激烈分泌,作用着我的身体,支配着我的****。此刻我跪在了小床前面,朦胧的灯光中,两个乳头仰首以待,回答着菲比的每一声哭喊。我不知道怎样一来我已把菲比抱在怀前。菲比发出一声低低地呻吟,两片柔软无比的微小嘴唇,已合拢在我的乳头上。那一声呻吟绝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它像一个人在潜入水底前,垂死地大吸一口气。菲比一个猛子扎进乳汁,鼻息变得急促而紧张。原来就这么天造地设,没人教她,也没人教我。两排柔嫩的牙床轻抵住乳头,她做得如此完美,竟懂得自己喂饱自己!
我便有了一种贯通感。一个循环这才完整了。
这时我感觉亚当从我背后走来。他夜晚上闹钟睡觉,两小时起床一次,到冰箱里拿一小瓶混合奶液。冰箱的一个层格里并排放着六只同样大小的奶瓶,按教科书的定量预先注入奶液。这件事总是亚当做的。他十分严谨,将大罐中的混合奶液倒进六个小瓶,再把它们一个个对着光线举起,看是否达到奶瓶上以红笔划好的刻度。他此刻更像一个化验员,分毫差错都得排除。亚当就这样拿着一小瓶定量精准的冰冷奶液,直着眼看我抱着菲比跪在那儿。我的背影很好,完全恢复了雌性哺乳动物的原形。
我向他转过脸。我脸上一定有什么东西使亚当不敢贸然近来。雌兽那样神圣的凶悍,大概那一刻出现在我的神色中。亚当退到门口,有些畏手畏脚。我、他、菲比,三个人物的关系,总是不能绝对准确,也就是,不能等距。我总是会有些新的招数,出乎他意料地使整桩事情陷入一种暧昧。我的任何随心所欲的举动,任何超出我们完善的理性规划的行为,都是危险的,亚当是这样看的。
我也不希望任何危险发生——会在我心里留下巨大创伤的危险。而我这样让菲比躺在我臂弯里,让她如此安全踏实,每吮一口温暖的乳汁,都发出一声短促的满足的叹息。这样的每一次,每一次,都在培育那个危险,都是在喂养那个创伤。
某一天,亚当说:“可以和你谈谈吗?”
我和他来到客厅,坐下。请他设计庭院的客户,就这样同他面对面坐下,然后双方开始摊牌。
“我想下礼拜一离开。”我先出牌。并是底牌。免去了他许多中听的废话。
他想了一刻,说:“谢谢你。”然后他拿出支票本,写下他欠我的最后一串五位数码。他将支票放在我们之间的玻璃砖咖啡桌上,用两根奇长的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推。意思是,它比任何话都实在、都有力。这动作他做得极自信。买房子、买地皮、买他的银灰色本茨,都是这样一推。没有他买不下来的。我把它拈起、对折,放入衬衫口袋。我对他说:“谢谢你。”
“别客气。”他想忍,但没忍住:“你最好不要带走菲比的照片。”他眼睛在说:我是为你好。
“谢谢你。”我确实有点真实的谢意:亚当守信用。
他不知道我是谢他五位数的支票,还是谢他言辞之外的体贴。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嘲讽的意思。我的表情大概有点恶劣,但我不是存心的。
“该谢谢你。”亚当说,“为菲比哺了一个月的乳。”
我想起菲比出生之前,湖畔的那个下午,我为哺乳的事发了大脾气。我的脾气是因为亚当的得寸进尺。而事情现在颠倒了过来:亚当感到哺乳的危险;我和菲比顺随天性地紧密相处下去,他将落个人财两空。我当然明白亚当的不安。不过我主要是为我自己好,我已经陷得不浅了。我想到小时家里的那只母鸡,特别爱抱窝,邻居们拿了鸡蛋来塞在它肢翼下,它便死心塌地趴了一个月,孵出二十多只不管是谁的鸡仔。事情便出在这里:它从此不准任何人靠近这群鸡仔,邻居们只得依顺它愚蠢的母性,或说干脆利用它的愚蠢,让它去操劳,去带领鸡仔们度过最脆弱的生命阶段。
亚当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笑我和那只傻母鸡挺相像。区别是我及时制止了那种荷尔蒙造成的愚蠢。
我收拾好行李,和来时一样的简单利索。然后便钻入亚当的银灰色本茨,我没有去跟菲比告别,她已经在刚到达的保姆怀抱中。她哭作一团,我也没去看她一眼。这眼很可能有害于我的余生。很可能,我会记住这一眼,直到死。那我收下的这五万块就大大不值了。
亚当在街边停下车。我一看,是我们第一次合谋的那家咖啡店。要是那场谈话失败,比如那时亚当发现我有什么不中他意之处;不是具体的,而是抽象的某种气质或形象上的不顺眼,他就不会带我去湖畔。就轮上另一个女人做菲比的母体了。或许就什么也发生不了,因为亚当在我之前和几百女人扯过皮,到了我,已是他的耐性极限。我若落选,他便放弃。也就没有下文,以菲比的不幸而形成的下文。
亚当像头一次那样,为我叫了杯咖啡。然后他又是那么细节化地叫他自己那杯“非咖啡。”我及时止住他,说我也改喝“非咖啡”了。他转向等在桌子边上的侍应生。
“两杯无咖啡因的咖啡,非糖,全脱脂的奶。”
侍应生走回去,同时叫道:“两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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