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阿四走进安静整洁的办公室，虽然他一身富贵打扮，可缩手缩脚的神情举止还是个典型的下等脚夫。医生不在，阿四看着沙发也不敢坐，尽量溜边站着，手下意识紧紧捏着衣服角。
汤马斯先生走进来，客客气气跟他打招呼，阿四关切地问，“医生，她现在怎么样了？”
汤马斯先生摇摇头，“伤口很不好，我又做了个修创的小手术，不过只要严格按照要求静养，应该没有大碍。”
阿四绷紧的脸立即松下来，“那就好，那就好……汤马斯先生，谢谢您。”
“我还想告诉您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松弛的脸又紧张了起来，阿四紧紧盯着汤马斯，不敢问。
汤马斯先生轻声道：“关于阿纯小姐眼角膜检查的最终结果刚刚出来，差不多是最不幸的一种情况，阿纯小姐除了有病变性的角膜瘢痕，还有原发性的角膜病毒，也就是说即使这回的手术完全成功，阿纯小姐能恢复部分视力，也许很快又会发生病变，所以我建议尽快为阿纯小姐移植新的角膜。”
张开的嘴无法合上。阿四脸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是僵硬的。
“李先生？”
阿四呆呆地问，“你是说这次手术没有用？”
汤马斯先生摇头，“不能这么说，可复发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再复发，病人一定会失明的。”
“不对！”阿四忽然跳起来，“你说的不对！我辛辛苦苦爬一座山，眼看就要到山顶了，你忽然告诉我，爬错山了！该爬那座，那座高得多的山！不可能！凭什么！你们明明让我爬这座山的呀，五年了！我再没一丁点力气了！没力了！”
绝望的阿四也顾不上演戏了，他从真皮沙发上蹴溜下来，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汤马斯先生倒毫不在意阿四的失态，他宽慰道：“您的心情我很理解，您不必这么伤心，我跟李老爷已经谈过了……”
“什么！？你跟谁？！李老……跟我爹谈过了？他知道我逃……我是说，这里的情况，他都知道了？！”阿四惊道。
汤马斯先生点点头，似乎奇怪于他的反应，“我打电话到府上说了检查结果，他就立刻赶来了，他说无论花多大的代价，都要治好阿纯姑娘。”
阿四大惊，“他找过我吗？没给我留话？”
汤马斯先生摇头，“没有。他留下三千大洋的支票，匆匆忙忙地走了。”
阿四更惊，“多少？！”
汤马斯先生重复，“三千，预付了后面的手术和疗养费用。”
“三千！” 阿四叫了一声，他痴痴苦笑，喃喃自语，“也不问我卖不卖，就买了我这条命！”
他站起身，竟然连招呼都忘了跟汤马斯先生打，走出去，那个一路追赶的黄包车竟然还在，见他出来，急忙上前，“少爷！我的车钱呢？”
阿四看着他，突然一笑，“走吧，再送我一程，到家就给你。”
一路上，阿四沉默不语，黄包车夫固执认为阿四和自己是“同类”，颇傲慢地边跑边道：“那是你家？！那是有名的西关李家！小子你太会搞笑了！没车钱好说，我把车租你，你替我跑半天，你要愿意，以后我都租车给你做生意，我只要三成，够意思吧。”
说话间，车到了大门口，门房看见阿四，颇为激动，“少爷？！二少爷回来了！”
黄包车夫傻了 。
阿四下了车，傲慢地对门房挥了下手，“跟他结车钱，给他双份。”
门房连连点头，“是，少爷。”
阿四阔步走向那大宅门，身后，黄包车夫问门房，“他是谁？”
“我们家二少爷呀！”
门房的话似乎是故意说给阿四的——阿四的腿高高抬起，要迈过这高高的门槛，还真是要咬牙跺脚，下一番决心！
这一步迈出去，下一步真不知道路在哪里？！
阿四一路向前走着，脚步越来越坚定，神情也越来越坦然——回来，是自己选的路，既来之则安之！
隐约那车夫的声音从身后飘来：“你家少爷爱好拉黄包车？……”
迎着小丁愕然的目光，阿四故意昂了昂头，径直走向李玉堂的书房。小丁急忙拦住，“老爷吩咐，谁也不让进！”
“我要见我爹！”阿四把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小丁大概还记早上的仇，态度恶劣，“老爷吩咐谁都不让进！”
老丁从房间里出来，看见阿四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是少爷呀，老爷在跟舅爷谈重要事情，您先回房歇歇。”
小丁还想看住阿四，老丁又发话了，“人家自己会走，以后再也不用看他，老爷有话，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凡事不强求。”
阿四愣愣地听着。
书房密室里，李玉堂正在跟曹三德密谋刺杀行动，曹三德不肯让李玉堂知道自己的计划，李玉堂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在家里行刺。
曹三德点头，“这个我懂，发生任何情况，决不会牵扯到李家和大哥您。”
李玉堂问，“你们再想想有没有办法，能在铁山来的路上下手，他到不了咱们家，婚礼也就可以免了。”
曹三德面有难色，低头寻思。
沙面洋货店二楼的同盟会临时会议室，众人同样在进行部署，从火神庙到西关李家，有四条路，所有人都不知道铁山到底走哪条，要确保万无一失的话，一条路至少要准备三个点，四条路就是十二个点 ，人手却又不够，大家七嘴八舌地围着杨新。
杨新提出一个稳妥的方案：混进婚礼戏班春熙班里，趁铁山看戏时用一个炸弹解决，此外再派人暗中潜伏，如果炸弹不中或只有炸伤，补他一粒子弹。
计划被大家一致同意，秦少白突然出现在门口，喝道：“不行！决不能在李家动手！”
杨新劝道：“我知道你顾忌牵扯到李重光，我们不去找他商量已经是在保护他，如果他知道我们的计划，一定会全力配合！”
秦少白口气坚决，“我说过了，如果只能在李家动手才有机会成功，我宁可放弃这次行动。”
“少白！胜败在此一搏！大丈夫何必拘泥于妇人之仁！毁家纾难在所不惜！”杨新急了。
秦少白怒喝：“大丈夫！什么是大丈夫？用别人的身家性命来成就自己的功业，是大丈夫该做的？毁家纾难，大丈夫只毁自己的家，绝不会强迫别人毁家！”
杨新和其他革命党人都沉默下来。
这是婚前最后一晚，李家祖厅里，阿四跪在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低声念叨：“各位祖宗菩萨，我阿四给你们烧香了，你们不认得我，可看在死去的李重光面子上，我可是给他当替身，心里可认了各位当祖宗，求祖宗菩萨多多保佑……”
正在阿四低头喃语时，门响了，阿四警觉，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索性躲起来。
来人却是李玉堂。
他端着一个包裹进来，将包裹郑重地放在供桌上，一层层打开，包裹最里面，是一只铁箭，铁箭上血痕犹新，正是铁山射死李重光的那支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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