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菩提本无树(1)
两周之后。
垃圾场,我们这个时代的垃圾场;被污染的灰色天空下的垃圾场;寒冷的荒野工地包围的垃圾场;收留着被城市遗忘的人们的垃圾场,像一张永远吃不饱的巨大嘴巴,吞噬被我们抛弃的一切废物或宝贝。
与其说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垃圾场,不如说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时代。
我坐在被无数垃圾围困的窝棚里,废旧建材搭起的梁柱,纸糊的墙壁和窗户,加上散发臭味的破棉被,阻挡冬天肆无忌惮的寒风。屋子中间生着热腾腾的火焰,小炉子是八成新的垃圾,烧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燃料。
在一张褪色的旧地毯上,对面坐着聚精会神的老头子——端木明智老爷子,他看起来健康硬朗,至少能活到一百岁。
我和老爷子之间,是一副中国象棋的棋盘,我的一只小卒再度过河,刚吃掉老爷子的一只大车,正严重威胁老帅的生存。
老爷子不停地搔着后脑勺,为棋盘上的危急局面绞尽脑汁,长考已超过了五分钟。
而我颇为得意地后仰着头,毫不介意这垃圾桶般的窝棚,反而觉得相比空调十足的房间,在原始火炉周围更为温暖。
最近数日,我每天都会来到垃圾场,陪端木老爷子聊天干活——处理各种垃圾战利品,看着一件件废品经过自己双手,变成可以使用或可以换钱之物,竟也干得饶有趣味。更多时间则是下棋,老头子棋瘾非常大。而垃圾场里的邻居虽多,但没有一个能陪他下棋。
所以,我成了老爷子最欢迎的人,每天至少陪他下三盘棋,居然还能打个平分秋色,数次棋逢对手以平局告终。
但我很注意说话方式,老头也知道我如此殷勤前来的用意——兰陵王面具。所以,我尽量不提蓝衣社,也不提我真正的名字古英雄,我只是让老头子知道,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再也不是“狼穴”主人了。
终于,老爷子找到了我的命门,下出极其诡异的一招,竟然一举扭转乾坤,反让我陷入垂死挣扎的局面。
正当端木老头得意地笑着时,窝棚外响起什么动静,我和老头都警觉地站起来,发现外面站着一个男人。
我认得这个男人。
他出卖了我。
白展龙,一个卑鄙的篡位者。
他穿着件笔挺的大衣,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满脸阴郁地低头看我,眼里扫过一句话:“他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
早就受够别人怜悯或嘲讽的目光,我面无惧色地站起来平视他说:“今天真是贵客临门,白展龙你还记得来看我?我很感动。”
“对不起。”他知道我说的都是反话,表情局促不安,“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是来向你解释一些事情的。”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
这个曾被我从自杀边缘救回的男人,像狗一样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依然保持对我的敬畏,轻声说:“我刚从美国飞回来,我们能不能单独谈谈?”
说完,他低头扫了一眼窝棚里的端木老爷子。
老头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费尽心血下了盘好棋,临到决定胜负的时刻,突然被这个不速之客打断,他大概想抽白展龙两个耳光。
我冷冷看着白展龙,这个将我害得生不如死的叛徒,为何史陶芬伯格的炸弹没把他炸死?但我还是叹息一声:“好吧,我们出去谈。”
跨出窝棚之时,身后传来端木老爷子的声音:“臭小子,你可得快点回来。就算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我也会一直守着这盘棋的。”
“好,老爷子,我不会输给你的,等我回来一定赢你。”
“那我们试试看吧!”老头爽朗地笑道,“你去吧,我不会作弊换棋子的。”
“一言为定!”
看着垃圾场上阴霾的天空,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但不等于没有人埋伏——以前我不是常玩这一套吗?
“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
白展龙干咳了一声:“这里还是不方便,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吧。”
“哪里?”
“越远越好。”
跟着他走出垃圾场,警惕地观察四周,他苦笑道:“别看了,周围没有别人,我是一个人来的。”
“我不会相信你的。”
“上车吧。”眼前是辆不起眼的奥迪车,就像很多政府的公务用车,白展龙替我拉开车门,果然没有其他人,“你还要检查一遍吗?”
“不必了。”
我干脆地坐进去,白展龙上车启动,迅速离开垃圾场。
穿过数座荒凉的工地,郊区被污染的天空渐渐暗下来,驶上拥挤的高速公路。不知不觉开了一个多钟头,却依然看不到市区景象。
“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不回答。
我紧张地抓着车门:“什么意思?你要杀了我?”
夜幕降临,只有公路两边的灯光,提醒我现在还是人间。
“停车!”
我再次狂吼起来。
两分钟后,车子驶出高速公路收费口,拐进一条清冷荒僻的乡间公路,直到大片枯黄的野草堆。
停车,下车,对峙。
寒夜笼罩郊外荒野,空气中飘散着植物气味,野草几乎埋过膝盖,北风卷来吹乱头发。
空地上亮着一盏路灯,照亮一个白色汉服的人影,一张熟悉的脸,美得让人心悸的脸。
慕容云,果然是他,独立风中等待我的来到。
不但有灯光,还有难得的月光。
共同照亮眼前的这张脸,美得无法形容的年轻男子的脸,曾让我心旌摇动难以自控的脸,却是变化莫测极度危险的脸。
一千多年前兰陵王面具之下的脸。
白展龙已悄悄回到车里,荒野中只有我与美少年二人对视。月光笼罩他的长发与大袖,就像一幕动画片里的剪影,就连两人的目光也随风飘散,共同凝结在寒冷的冰霜中。
难道奈良春日大社一别,我每夜都在梦中见到过他,故而精神分裂变成妄想症,妄想他此刻出现在我眼前?
“大哥。”他的脸庞更加清晰,红唇白齿间吐出流水般的声音,“别来无恙?”
“真的是你?”我仰天苦笑了一声,“你看我像是无恙吗?”
“你很落魄。”
他清脆直白的话语,让我也坦然起来:“是,你何必再来看我?算是羞辱我吗?”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我不会相信他的,“道歉杀了那么多人?道歉夺去了我的一切?道歉所多玛国的血腥内战?”
慕容云淡淡地摇头:“不,我要向你道歉,是我策划将你陷害进了监狱。”
“两年半前,你派人杀死了常青?”
“是阿帕奇替我执行的,他雇佣了那个光头杀手,又请了一个人冒充天空集团的秘书。”
“那个到机场接我去与高思国见面的‘吴秘书’?”
他面露愧色地点头:“是,那个人把你送到案发地点楼下,然后打电话报警说有杀人案——抱歉,那时我觉得你是我最大的敌人,是我实现目标的绊脚石,但我不想要杀了你,只想让你的使命失败。”
“够了,你的一切所作所为,都经过了精心计算!”
“第二天,阿帕奇干掉了光头杀手,也杀死了那个假冒的‘吴秘书’。”
风吹乱我的发稍,颤抖着说出四个字:“杀人灭口?”
“没错。”
“阿帕奇也是你派到监狱里去的?可是,为何我越狱之时,他不杀我反而放了我呢?”
“因为,你身上埋藏着无尽的宝藏!”
这句话听得我心头发颤,立时后退半步:“无尽的宝藏?你说兰陵王的秘密?”
“不仅仅是兰陵王——当你越狱逃亡之后,阿帕奇说你身上有许多特别之处,注定将成为一个非凡的男子。而且,你的眼神你的气质你的灵魂,都与我那么相似那么匹配。”
“匹配?”我要起鸡皮疙瘩了,“真可怕!”
月光下的美少年却是风情万种:“所以,当你来到纽约,我就以真面目来与你相会。然后,在顶级跑车拍卖会上——”
“你制造了刺杀事件?目的是要得到我的信任?”
慕容云为我鼓起掌来,“如此这般,我才能与你结拜为兄弟,我可是特意选了个好时间和好地点。”
“那么财务总监希尔德呢?他也早就被你们收买了吧?”
“是,可没想到他的妻子居然告密,阿帕奇必须杀了她,然后将她的丈夫带回岛上——就在你们上岛来抓他之前,希尔德就已经被我们杀了。”
“反正他的身份暴露,对你而言也无利用价值了。不过——看来我对你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可惜不知道这个价值还能持续多久?”
“永远!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面对他动情的面容,我也略带惆怅地回答:“我希望只有一秒种。”
“可你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给我。”他仰头看着月光许久,将要变成一匹漂亮的公狼,“好吧,记得在奈良与你说过,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我的方案——我们兄弟联手统治世界,大哥想清楚了吗?”
“NO。”
最后一个“NO”,再次深深打击了他,垂首叹息数十秒钟,白皙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太遗憾了!大哥,你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的。”
“不,我不对任何决定后悔。”
“可我还是希望大哥能改变这个决定。”
我横眉冷笑一声:“凭什么要我改变?”
“因为,今晚,我就将夺回属于我的面具。”
“什么面具?”
慕容云再次逼近我的眼睛,就像面具挂在我的脸上:“还能有什么面具呢?那也是你日思夜想要得到的——兰陵王的面具。”
我能感受到他热热的呼吸,目光里灼热的欲望,我颤栗着摇头:“今晚?不!不可能!”
“大哥,如果你拒绝我的橄榄枝,那么你就不必再奢望什么面具了。”他几乎与我脸擦着脸,贴着我的耳朵说,“面具注定属于我,本来也就属于我——不过,我仍给你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共享这副面具,共享兰陵王的秘密。”
然而,我猛然后退了一大步,重新与他拉开距离,正声道:“你错了,我将单独拥有兰陵王的面具!”
“我是兰陵王高长恭——面具是我的!你想要得到,那就是可耻的偷窃!”
“你才是窃贼!用种种卑鄙残忍的手段,偷走我的财富的窃贼!”
慕容云却无情地喝道:“大哥,这些财富本来就不属于你,你也是一个冒充高能,盗窃高家财富的窃贼而已!”
这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乖乖地后退几步,嘴唇冻得发紫,决然地摇头:“你走吧!我不会与你妥协的!”
他痴痴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月光再度从云中现身:“我们现在还是敌人,不过我可以开车把你载回市区。”
“不必了,贤弟!”该死,怎么还在叫他“贤弟”呢?我倔强地说,“我自己有两条腿,到处都可以打到出租车。”
慕容云极度悲伤地摇头,回到那辆奥迪车边,白展龙活像个酒店服务生,跳出来替他拉开车门。
他回头喊了一句:“晚上冷,小心着凉!”
美少年与白展龙离开荒野,只剩下一盏刺眼的路灯,一轮忽隐忽现的暧昧月光。
冷冷地站在寒风野草间,目送奥迪消失在冬夜深处。当他真要离去的刹那,其实我心底充满犹豫——到底要不要跟他走?要不要答应他的方案?要不要与他分享兰陵王的秘密——假设他今晚真能得到面具?
心动的同时,暗暗咒骂自己:为何要向卑鄙的敌人投降?难道我的心已被他俘获?难道我将成为自己最排斥的那种人?
他最爱的人是我。
当我离开冰火岛的时刻,我就已朦胧地感觉到了;当我与他在崇明岛竹林密会之时,我已完全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可他却是我最大的敌人,是他陷害我进入监狱,是他杀死并冒充我身边的人,是他将秋波从我身边夺走,是他最终篡夺了我的天空集团。
爱与恨,从来就是交织不清,从来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甚至是同一面。
我没有选择爱,也没有选择恨,我的选择是战斗。
孤独地在风中站了很久,才想起端木老爷子——还有那盘没下完的棋呢!老头肯定还守在棋盘旁边,等着我回去收拾残局。
不管慕容云说的是真是假,不管他今夜能否得到兰陵王面具,我至少得回去下完那盘棋!
穿过这片野草丛生的荒野,如坟墓间夜行的幽灵。离开令人眩晕的路灯,月光变得皎洁明媚起来,快步走了好几分钟,也不再感到寒冷,后背反而出了层薄汗。高速公路边不可能拦到出租车,我沿着绿化带的小径,继续艰难地往前走。除了车流见不到人影,田野也被沉沉寒夜笼罩,所有农舍都睡着了。
步行好几公里,才来到一座小镇打上出租车。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好不容易才说清垃圾场的方向,司机也感到我这个人的古怪——晚上打车去城市另一头的垃圾场?
一个多小时后,荒凉的垃圾场。
我的心已暂时回到棋盘上,脑中满是那枚过河的卒子——此刻的我也不是一枚过河卒吗?虽然小小的没什么力量,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死寂,许多捡垃圾的人们白天辛苦工作完,晚上终于有时间娱乐放松了。许多人拉起电灯,围着火堆打牌取乐,更有人拉出了电视机——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调试以后居然画面还不糊涂,用天线收着时下最流行最垃圾的电视剧。
我无心分享他们的幸福,急冲冲穿过大堆分解好的垃圾,跑进端木老头的窝棚。
“老爷子,我来陪你下棋了!”
然而,窝棚里寂静无声,黑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小心地打开屋里的煤油灯,却发现老头无影无踪,只有棋盘完好地摊在地上,棋子仍是我离去时的局面。
端木明智老爷子去哪儿了?他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的吗?以老头棋痴似的倔强劲头,是绝不会放我鸽子的。
冲出窝棚扯开嗓子大喊:“端木老爷子!你在哪里?臭小子回来陪你下棋了!”
这番吵闹惊动了周围邻居,几个捡垃圾的钻出窝棚,其中一对夫妻样的中年人过来说:“小伙子,你在找这里的老头吗?”
“是!”
“哦,我认得你,最近每天都来找老头下棋的。”附近亮起一盏电灯,中年妇女看着我的脸说,“今天傍晚,有两个人过来,把老头接走了。”
有谁能把老头接走呢?老爷子绝不会舍弃棋盘,更不会背弃与我的约定,除非是被暴力劫持!
我赶紧问道:“请问老头是不是被抓走的?”
“没有啊,两个人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就自动跟他们走了。”
“是什么人呢?你们还记得吗?”
说完,我很识相地掏出一百块钱,塞到这对中年夫妇手中。
“想起来了,是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出头,女的只有二十来岁。他们穿着体面,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男的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女的嘛——很漂亮,像电影明星的味道。”
一男一女?女的很漂亮?那会是谁呢?
肯定不是慕容云,当时他正和我在一起,不具备作案时间。
究竟谁有那么大能耐,可以让端木老爷子跟着走呢?
男的——端木良?
不过,老爷子并不信任这个孙子,只有他是不可能请得动老爷子的。
除非还有一个人,一个我曾经喜欢过的人——端木秋波。
没错,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必定是端木老爷子唯一的孙女,如此才能让他心甘情愿跟着走,抛下了这盘没有下完的棋。
秋波和端木良一起来了?他们带走了老爷子,这意味什么?
耳边响起慕容云说过的话——“今晚,我就将夺回属于我的面具。”
也许,他并没有说大话,秋波是老爷子最关心的人,利用她骗取爷爷的信任,进而找到兰陵王面具——这不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吗?
我绝望地看着垃圾场上的夜空,老爷子,你究竟在哪里?我还等着你回来下棋……
垃圾场渐渐安静下来,我始终站在老头的窝棚外,等待他的归来,等待重新挪动棋子。
忽然,隔壁窝棚竖起一个卫星接受器,显然也是从垃圾堆捡来的。那对中年夫妇搬出一台旧电视机,调试这口“大锅”,看看有没有卖钱的价值。没想到他们很会摆弄,大概以前干过卫星天线的安装工,很快收到了国外电视台的卫星信号。
无聊的我也过去看了一眼,正好出现美国CNN的新闻,中年夫妇听不懂英文正要换台,我赶紧说:“等一等!让我看一会儿。”
他们刚才收了一百块钱,当然得听我的指示,继续把画面和声音调得清楚些。
因为,卫星电视的新闻画面,出现了我熟悉的景象——纽约,曼哈顿,天空集团全球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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