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菩提本无树(3)
老爷子,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忘记!
城市边缘的垃圾场。
寒夜的风如涨潮的大海,骚动地涌上发稍,要将整个人吞没,沉入另一个世界的井底——那里有我的父亲,我真正的父亲,我生命的源泉,我的上一辈子。
我的手机有指南针功能,先找到垃圾场的最北端,有条正北方向的偏僻小路,几乎只能容一辆汽车通过。小路两边堆着金属垃圾,从旧汽车外壳到丢弃的建筑材料。手机的GPS导航功能,告诉我脚下经过的距离。一路景象触目惊心,模糊的月色下,这些沉睡的金属,像史前动物的巨大尸骨。似乎漫漫无边的长路,走向遥远的白垩纪,直到地球诞生的岁月。
一千米——GPS定位显示极其准确,当我走得后背全是热汗,果然见到十字路口。横向的马路宽阔一些,两边都是被铲平的废墟和工地,以及满目凄凉的野草与灌木,夜里不见半个车辆和行人,寂静地如帝王陵墓的神道。
按照端木老爷子的指示,我在十字路口向左转。沿着布满杂草与石子的道路,仔细观察四周动静。走到这已气喘吁吁,强迫自己挪动双腿,看着手机屏幕显示的距离。
300米……400米……450米……490米……495米……499米……
到了,工厂废墟,月光下倒塌了大半的围墙,几乎看不出大门样子,唯有残垣断壁的厂房。
深呼吸了几口气,小心翼翼地跨过砖墙缺口,寻找老爷子说的那棵“大枯树”。
月光,渐渐隐藏到寒云后,我用手机权作手电筒,照着脚下的路,以免被不时裸露的钢筋绊倒。往里走了许久,才看到垃圾堆似的土丘边,矗立着一棵高大诡异的枯树剪影,无数扭曲的枯枝伸向夜空,宛若显微镜下看到的毛细血管。
快步跑到枯树脚下,摸着斑驳的树干,才发现里面早就空了,不是因为冬天而枯萎,而是很多年前就枯死了——确切的说,这是一具老树的尸体。
屏着呼吸,绕着枯树走了一圈,直到土丘后面,发现一座低矮的破屋子。
黑夜里看不清,屋门紧闭,我不敢贸然进去——这就是老爷子说的破庙吗?
手脚并用爬上土丘,用手机光束照向破庙背后,才发现隐隐有个什么东西。几乎连滚带爬地下来,看到一个砖砌的井圈。
古井!
激动地将双手扒住井圈,用手电屏幕往下照了照,但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父亲就在井下?
浑身肌肉剧烈颤抖,心脏已如玻璃粉碎,跨越千山万水历尽各种艰险,无数次差点葬送小命,最终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终于,我忍不住对井底大喊:“爸爸!爸爸!”
但喊了两声就止住了,井下如果有人的话,无论是谁,恐怕都会被吓到。
想必端木老爷子平日神出鬼没,即便有人日夜钉梢,他也能悄悄摆脱跟踪。何况垃圾场本身就很乱,那么多垃圾每天不停变化,成为非常好的隐蔽体,老头可以半夜潜伏而出,丝毫不为监视者察觉。
手机屏幕照着井圈内壁,有一排凹陷通下去,这样人就可以往下爬了。
父亲,我来了。
先把手机在兜里塞好,小心地将脚跨过井圈。就像当初在美国越狱,我已精于此道身手矫健。脚底总算踩进凹陷,才把整个身体钻下去,但双手仍紧紧抓着井圈。直到确定脚下已站稳,我才把手往下撑住井壁,艰难地抓住上头的凹陷。
此刻,整个人都已在井中,前不着天后不着地,像一只苯重的壁虎。
我挪动着四肢,缓慢而扎实地往下爬,如果老爷子真的经常来此,那他的身体确实够棒,但愿也能熬过此次难关。
不知往下爬了多少米,忽然感到脚下什么都没了,半个身子悬在空中,才发现井壁上挖了个大洞。
原来是人工开凿的地道,身后仍是深深的古井,大概也是给排水系统。这里的温度高于地面,恐是冬暖夏凉四季如春,还有完整的通风设备,墙上亮着昏暗的灯,仿佛原始版本的“狼穴”——说不定就是与希特勒的“狼穴”同一年代的产物?
摸着墙壁往前走去,直到前方灯光更加明亮,闯入一间宽阔的石室。
刹那间,后脑勺一阵剧痛传来,似回到史陶芬伯格的爆炸现场,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脑浆都要给震出来了!
当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即将失去意识之时,心底拼命地大喊:站起来……你要活着……站起来……
然而,第二记闷棍又挟风而至。
枯树……破庙……古井……地底……
第二记闷棍。
直对脑门的太阳穴,在它将我砸烂之前,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打了个滚。身边响起金属碰撞之声,闪烁耀眼的火星,若这下砸中必送命不可。
尽管脑子依然疼得要爆炸,但求生欲望使我跳起来,躲过了第三记砸到地上的棍子。本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看到袭击者的真容——五六十岁的男子,蓬松的长发半黑半白,一身黑色中式棉袄,双目炯炯有神盯着我,手中舞着一根铁棍,颇似金庸笔下的世外高人。
我痛苦地捂着后脑勺,幸好没流血只是肿个大包。对方也警惕地举起双手,铁棍直指我的眉心,却不再冲上来进攻,仔细端详我的容貌——四目相对瞬间,仿佛有电流穿过我的身体,那是某根无法割断的丝,紧紧缠绕心头,随着血管散布到每一粒细胞。
“父……”仅仅一个字却说了那么久,我的牙齿和舌头都在颤抖,声带紧张得要绷断,终于跳出了两个完整的字,“父亲?”
“你是谁?”
这个被我怀疑是父亲的男人,嗓音嘶哑地缓缓问道,目光微微闪烁无比复杂。
短短的一秒钟,我已用读心术看到了:“这就是端木明智说的那个小子?”
原来,端木老头早就对他说过我了——他应该是我的父亲,隐居在此足不出洞不见天日,只有老爷子定期送来给养,所以上次老头急着离开“狼穴”,以免地下断了炊烟。
“是!就是我——我是你的儿子,古英雄!”
我大胆直接地说出来,眼眶立即红润,胸中激动的热流奔涌,真想抱住父亲大哭一场。
然而,他却举起棍子喝道:“别过来!你是我的儿子?对不起,他长得可与你不一样。”
啊!他承认了!虽然没承认我是他的儿子,却已承认他是我的父亲——古英雄的父亲!
就连我眼眶中的泪水都在颤抖:“父亲,端木老爷子一定说过我被人换了面孔——你的儿子并没有死,只是长了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的主人已代替我死去,我也代替了那个人的身份。但是,我一直在寻找你,当我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后。尽管我一直没告诉妈妈,但我每时每刻都想和你们在一起。父亲,孩儿不孝被人换了一张脸,但不会改变孩儿的心!你快看看孩儿的耳朵后面,看看这块我们家族的胎记。”
说罢转身背对父亲,撩起左耳展示给他看,一定可以看到那块胎记——红色新月如钩。
身后沉默片刻,不知他会是什么表情?开心?激动?兴奋?害怕?怀疑?愤怒?或者认定我是个冒牌货,认定高能冒充古英雄而非相反的事实,然后一棍子将我捅死?
但是,无论他是否相信,我都将坦然接受他的判断。因为可以看到父亲,看到他仍然好好地活着,已是我最大的满足。
缓缓回过头来,却看到父亲紧锁的双眉。他放下铁棍紧盯我的脸,想要看出高能的面具底下,那张自己儿子的脸庞——他一定期望我还活着,那将是他后半生最大的幸福。
然而,我却听到他冷漠的回答:“不,你是个骗子。”
他不相信。
端木老爷子都相信我了,我的父亲却不相信我。
他不相信我是他的儿子,不相信他的儿子还没死,不相信我左耳后的胎记是真的,不相信世界上有我这样的传奇。
当我那颗脆弱的心,要被他的这句话撕碎时,我突然找到原因所在——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有一群不速之客来访。
他早已发现了,并且非常自然地认定,是我将那群豺狼引入了秘道。
所以,他说我是个骗子。
没错,我确实是个骗子。我戴着高能的脸欺骗了全世界,当我戴着这张脸对父亲说出真相时,我依然被认为是个骗子。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还可以分辨出是三个人!
我飞快地闪身转头一看,却发现一袭白色汉服,如幽灵穿过坟墓般的地道,直到那张漂亮迷人的脸蛋,还有飘逸乌黑的长发,深深刺痛我流泪的眼睛。
慕容云。
慕容云。
几小时前,我在城市另一端与他辞别,如今再度相逢于地底,他却已换上一身汉服行头,甚至连假长发都贴上去了。
他看着我和父亲淡淡地说:“你们父子见面却不相认,可惜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却看到慕容云身后的两个人。一个正是卑鄙的端木良,他不敢正眼看我,想必已晓得我救了他的爷爷,同时也知道了他的丑行。他先看了我的父亲一眼,只有他认得我的父亲,随后轻声向慕容云报告:“他就是古平——古英雄的父亲。”
父亲疑惑地打量着他,好久才辨认出来:“你——端木明智的孙子?”
端木良却低下头闷声道:“嗯。”
另一个人却带着腐尸的气味,长着一张印第安人的脸,秃鹰似的眼睛放射精光,直视着我和父亲。
阿帕奇——这张面孔着实让人意外,今天就是最后的日子吗?怎么连他也来了?
慕容云、端木良、阿帕奇。
这三个人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意味着什么?
父亲冷冷地看着三个闯入者,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终究有一天会来的。”
美剧里总有阿帕奇这样的角色,依然像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狱警那样,用沉闷的英语对我说:“我就知道老头拿出来的铁盒是假的!不过,有时候看起来很白痴的事,其实却是最高明的手段——慕容把一切都算清楚了,算清楚老头的反应,也算清楚他的孙子的反应,更算清楚老头会对你说什么话。”
而我像发疯的小狗低沉嘶吼:“慕容云,我的贤弟,这是哪来的诡计!是地狱恶魔教给你的吗?还是你那精神病色情狂杀人狂的祖父与父亲呢?”
慕容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兰陵王高长恭的祖父、父亲与叔叔——高欢、高澄与高洋。
他微微耸动迷人的眉毛,略带忧伤道:“大哥,何必出口伤人?还要伤到我家的父祖,让人情何以堪?对不起,我并非故意骗你,只是为了找到原本属于我的面具,必须用这些特别手段。”
“可你利用了可怜的秋波!利用她对你的盲目的疯狂的爱情,让她去欺骗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让她的一辈子都背上这样的罪恶,你好卑鄙!你还让端木良如此对待他的爷爷,不就是把面具作为天大的诱惑吗?该死的面具!该死的兰陵王!你把一切都算计到了,你不是人,你是魔,你是兽,你是妖,你是怪,你是鬼,你是魅……”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没了力气,只能低头痛苦喘息。
“大哥,非常抱歉,今晚我一直都跟踪着你,从你离开我们谈话的荒野,回到垃圾场等待端木老头,直到秋波带老头回来——我知道他快死了,但我也知道老头身体很好,没那么容易死。但老头并不这么想,他想自己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分哪秒命归西天,还是尽快把秘密告诉你吧——你真的很棒,大哥,如此警觉狡猾的老头,竟相信了你说的话。”
“因为本来就是事实!”
我愤怒地摇头,想冲过去痛打他一顿,却被阿帕奇横身拦住。
“所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于是,我们悄悄跟着你,像影子一样尾随而来,找到这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慕容云带着钦佩也带着得意,“真好啊!命运给了我这一天!命运让你我结拜为兄弟!命运让我们共同发现了兰陵王面具!”
“住嘴!”我紧紧捏起双拳,转头看着父亲,“我不是来找什么面具的,我只想见到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可怜的大哥,他却丝毫不认得你啊!”慕容云推开保护他的阿帕奇,缓缓靠近我的后背,“这世上没人会比我更认得你,也没人会比我更喜欢你了。”
“真的吗?”
这句话让美少年兴奋起来:“千真万确!”
我咬着嘴唇狠狠地说:“那你先帮我做两件事!”
“好,大哥尽管提!”
“先把这个人杀了!”
我伸手指向了端木良。
端木良。
他看着我对准他的手指,大惊失色地后退:“你……你……古英雄……你居然是这种人?”
“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当年就是你背叛了蓝衣社,为常青和华金山卖命,欺骗了我和高能,害得高能送了性命,而我也被换上高能的脸,丢失了全部记忆!我永远不会饶恕你对我犯下的罪行!后来,你甘心做慕容云的走狗,成为了双料叛徒。今晚,你竟丧心病狂地把你爷爷从楼梯踢下去,这样的人渣留在世上还有何用?”
我毫无畏惧地指着端木良的鼻子,把他说得几乎瘫软在地,想要还嘴却一句都说不出。
忽然,慕容云拍起手来:“说得好!大哥,他这种背信弃义为钱卖命的人,会出卖以前的主子,迟早也会出卖现在的主子!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无义之人!”
“你!”端木良恐惧地大叫起来,“你疯了吗?听古英雄的话?”
美少年的目光变得无比冷酷,冒出一句英语:“把他杀了!”
就在端木良要往外逃跑的刹那,忠实的阿帕奇掏出手枪,无情地扣动扳机。
枪声……
回荡在地下坟墓的深处。
我蒙起自己的眼睛,随后看见端木良倒在地上,后脑勺多了个弹孔,鲜血汨汨往外流淌,尸体在地上抽搐几下,就再也不会动弹了。
这场景令我目瞪口呆,我的父亲也躲到一边,没想到他们杀人如此轻松。
我说要他杀了端木良,不过是要恶心一下他,离间他们之间关系。没想到慕容云竟对我言听计从,似乎我才是他的老板,干脆利落地让阿帕奇杀了端木良,像踩死一只蟑螂。
美少年厌恶地看着端木良的尸体,轻蔑地咒骂:“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忤逆子孙,留在地球上实在是污染我的眼睛!”
不能让他发现我的恐惧,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我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多谢,贤弟!”
“大哥,你要办的第二件事呢?”
我壮起胆子大声道:“再杀一个人。”
“谁?”
慕容云缓缓说出这个字,扫视了地下每一个人的眼睛。
“他!”
我将手指向阿帕奇——就算他不再杀人,迟早也会被别人杀的。
“对不起,恕难从命!”
慕容云的脑子非常清楚——端木良已完成使命,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不如一枪干掉免生后患,正应了“兔死狗烹”之古谚。至于罪无可恕的阿帕奇,是帮助慕容云杀人的人,如果他继续要杀人的话,就必须把阿帕奇留下来。
阿帕奇瞪了我一眼,大笑着用英语说:“虽然,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猜到大概的意思,朋友,你实在太小看慕容了吧。”
我摇着头闪到父亲身前,用自己的胸膛挡住枪口。
父亲在我耳边轻声道:“你是什么人?干嘛要冒充我的儿子?你还年轻,不要在这里等死!快点离开吧!”
我痛苦地摇头:“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是你的儿子吗?”
没等父亲回答,慕容云大声问道:“古社长,现在请把我的面具还给我吧?”
“你的面具?”
“我就是兰陵王。”
父亲不屑地冷笑一声:“别以为扮成古人就能装神弄鬼。”
“你不愿意交出来吗?现在你可是我的囚犯。”
“杀了我吧——”他坦然面对阿帕奇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我像老鼠似的在地下住了七年,抛弃自己的妻儿,远离阳光与人群,就连儿子的葬礼也不能参加!只为那副该死的面具!对不起,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那副早该腐烂的面具,受够了它带给我的不幸!你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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