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不是高能(2)
终于,逻辑又回到伦理道德允许的范围:妈妈仍然是一个贤妻良母,爸爸也没有被戴上绿帽子,冤枉地替别人养大儿子。他们夫妇确实生了一个儿子,并将他养大成人到二十多岁,他就是高能——但不是我!
也许,我只是拥有了一张和高能一样的脸,或许还有和高能一样的嗓子,除了我能唱出比他更高的音域,达到张雨生那样的境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犹如我剧烈抖动的心脏。
烦躁地徘徊几步,突然冲出房间回到灵堂问:“妈妈,我是你的儿子吗?”
“傻儿子,你真是疯了吗?”
妈妈疑惑地摇摇头,而她的眼睛却被我看清楚了——她没有说谎,在她眼里我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因为我是以高能的面目出现在她的面前。
“对不起,妈妈。”我也抓着妈妈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说,“你有没有留着我小时候的东西,比如头发之类的?”
她想了半天才说:“想起来了,你出生以后不久,我把你的胎毛都保存下来了。”
“在哪里?”
妈妈回到卧室,在五斗橱里翻箱倒柜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铁皮盒子。
看得出她保存得很好,打开来是一撮胎发,浅浅的颜色又细又软,二十多年却还像刚刚剪下来。
“这就是你的胎毛,妈妈留着它就像存个纪念,看到它就会想起肚子里怀着你的时候。”
她说着摸了摸我的脑袋,好像我还是妈妈怀中的婴儿,假设我真是高能的话。
忽然手机又响了,退回自己房里接起电话,果然是莫妮卡:“喂,昨天晚上,常青已经从酒店退房离开,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该死!”我压低声音狠狠地说,“昨晚他骗了我们,根本不是什么约会,就是想把我们骗走,然后溜回去退房,以免我们再找到他!”
“但我查到常青的底细了,1958年他出生于中国,1979年成为恢复高考以后的首批大学生,1983年获得美国柏克莱大学的奖学金,得以赴美留学深造,毕业后留在美国工作。80年代末,他神秘地成为百万富翁,并加入美国国籍。但他并未在任何一家公司供职过,也没有经营过什么企业,谁都不知道他巨额财富的来源。”
“这次他怎么会回国的呢?”
“他在三天前回国的,根据入境记录,这也是他今年第一次进入中国,这就是我查到的全部内容。”
我在电话里苦笑一声:“你知道吗?你完全不像总经理助理,更适合做一个私家侦探。”
“也许吧。”
结束通话之前,我犹豫着问道:“莫妮卡,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没有父亲的日子。
第四天。
殡仪馆。
雨一直下,所有人撑着黑色的伞,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袖章,怀着黑色的心。
我的父亲高思祖的追悼会。
这也是我最近第二次来到殡仪馆,上次送别的是上吊自杀的陆海空。
我租了一个不大的厅,放好花圈就显得有些挤了。亲戚朋友与单位同事加在一起,总共不超过三十个人,看起来冷清又寒酸。妈妈一直掉着眼泪,舅舅牢牢扶着她的肩膀。父亲单位领导先致了悼词,接着我作为唯一的儿子,向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亲朋好友们致辞。
我的最后几句话是这样的——
“爸爸,直到你生命最后的时刻,还在想着如何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任何伤害。你说你深深地爱着我,对此我深信不疑,你以生命实践了誓言。虽然,此刻的我悲痛欲绝;虽然,我幻想这一切都没发生过;虽然,如果我有机会穿越时空,绝对会阻止你的离去;但是,我仍然要对你说——爸爸,你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也是一个伟大的男人,即便整个世界都无法理解你,但只要你的儿子我能够理解,你在九泉之下也当安息吧!永别了,爸爸。”
说完这段我已泪如雨下,妈妈也已泣不成声。其他人虽听不懂我的意思,却也被我的情绪和气氛感染。随着向遗体告别的哀乐声响起,所有人的心都被父亲揪着,走向帷幕后的水晶棺材。
作为儿子我走在最前面,看着玻璃下的父亲——他被化妆打扮得不错,看起来栩栩如生,穿着一套我专门给他买的西装,父亲这辈子几乎从没穿过西装,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在沉重的哀乐刺激下,我颤抖着抚摸水晶棺材,却摸不到父亲冰冷的脸,只有我自己打落的泪水。
无论我是否他的亲生儿子,但我确实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在他生命消逝之后,才真正感受到了他的父爱,竟那么深厚那么伟大!
追悼会已近尾声,大家转了一圈回到原地,所有人与父亲告别。母亲几乎昏倒在棺材前,被舅舅阿姨拉了回来。当我们又排成几列,向父亲遗体三鞠躬告别时,外面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黑衣人。
居然看到十几个黑衣人,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黑色的帽子,胳膊上戴着黑纱,捧着十几个花圈进来。所有花圈写着“高思祖先生千古”的毛笔字,却没留下任何赠送者的落款。他们簇拥着一个男人,同样也是一身黑衣黑帽外加黑色墨镜,看不清他的长相。
但可以肯定——这个人绝对不是常青,因为他的身材要比常青高大很多。
这群黑衣人走进追悼会现场,使原本就狭窄的厅里,显得更加拥挤逼仄。我冲上去询问是什么人?但他们都低头不语,样子倒还毕恭毕敬,我也不敢贸然把他们赶走,说不定真是父亲生前的朋友呢?
中间那个戴着墨镜的黑衣人,缓缓走到父亲的水晶棺材前,摸着玻璃沉默了半晌。大家都搞不懂这帮人是谁?看起来很像《黑客帝国》里的打扮。
黑衣人围绕父亲的遗体走了一圈,没有和在场的任何人打招呼,一言不发地离开追悼会。其他的黑衣人围绕着他,快步走出殡仪馆。我疑惑地跟出去,却看到他们跳上几辆商务车,一阵风似的扬长而去。
追悼会结束后,我让人照顾好悲痛的妈妈,陪伴父亲去走人生最后一程——火化。
我变得很坚强,冷静地看着父亲,看着他被缓缓送入焚尸炉。
最后的告别。
蓝色的火焰,熔化了一切,熔化了一个男人的一生,熔化了一个家族的秘密,熔化了许多野心与欲望,熔化了我的眼泪。
直到父亲变成一堆尘土。
我亲手捡拾父亲的骨骸,装入了他的骨灰盒中。
然后,我轻轻吻了骨灰盒上父亲的照片。
不管在一年半以前我是否认识他,但至少在我变成植物人的时候,在我获得重生之后的七个月内,他就是我的父亲,他爱我,我也爱他。
晚上,我完全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招待亲戚们吃了豆腐羹饭,一直忙碌到很晚,最后陪伴妈妈回家。
白天哭得太厉害了,妈妈已经筋疲力尽。我搀扶着她到床上躺下,始终握着她的手。妈妈喃喃自语,念叨着父亲的名字,我不停地安慰她,直到接近子夜,她才渐渐沉睡过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嘴唇颤抖着叹息一声,才发现自己竟哭不出来了,似乎所有泪水都在焚尸炉被熔化了。
等待我的是漫漫长夜,不知怎样才能捱过?随手打开收音机,调到电台节目“面具人生”,秋波充满磁性的声音——
“一年半前,我遭遇一场严重车祸,变成了植物人,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一年,竟奇迹般地醒了过来。我回到原来的公司上班,回到原来的生活,却对以前的自己一无所知——我丢失了全部记忆,甚至怀疑我是不是原来的自己?我遇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有人吊死在我的办公桌上,有人给我留下短信后神秘失踪,有人悄悄地跟踪我……最近,我被公司裁员了,父亲也不知什么原因自杀去世,周一就要举行追悼会。我感到孤独绝望,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但我知道,我不愿向这个世界妥协,不愿与其他人同流合污,不愿沦落到这个极不完美的现实之中。
兰陵。”
这是我的故事。
我默默守着收音机,听另一个人的美丽声音,娓娓道出我的故事,我的悲伤,和我的绝望。
这是两天前我寄给秋波的信,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了。节目编辑肯定第一时间念给了她听,并迅速翻译成了盲文,由她在今夜的节目里念了出来。
电波穿越这个城市的黑夜,倾诉着盲姑娘——主持人秋波的声音:“兰陵,你的故事让我很感动。那么我也来说我的故事,许多老听众都知道,其实我是个盲人,但不是天生的。十岁那年意外遭遇了一场火灾,我在烟雾弥漫的老房子里,救出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为了在烟雾中看清逃生的路,我的双眼受到有毒气体的伤害,当我被消防队员救出来后,就永远失去了光明——不管白天黑夜都生活在黑暗中。那一年的电视新闻里,我成了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小英雄,许多中小学都纷纷展开学习我的活动。”
听到这我彻底被震住了,妈妈曾经告诉过我,在我(假设我是高能)十二岁那年,遭遇过一场严重的火灾,抱着我睡觉的外婆窒息而死,而我也陷入昏迷。是邻家的十岁女孩救了我,而那女孩却因此双目失明。
就是她!
就是此刻隔着午夜的电波,坐在电台直播间里,这个名叫秋波的盲姑娘?
双手颤抖地捧着收音机,听着秋波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我却后悔为什么要救人?当时有机会逃脱的,如果不是为救那个男孩,我不会受伤并双目失明。我不想做什么英雄,也不想接受荣誉,只想要回自己的光明!最初三年,我终日怨天尤人,无法接受成为盲人的现实。十三岁那年,忍无可忍的我决心终结这种生活——跳进了郊区的一个湖泊,当我即将溺水身亡,却对这个决定追悔莫及时,有个少年奋不顾身跳入水中,将我从死亡边缘救了出来。从此我才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困难,只有彼此帮助支持,才能一起搀扶着站起来。”
我剧烈地晃动着身体,抱着收音机躺在床上,接着听秋波说——
“兰陵,你在信里说你非常喜欢张雨生的歌,又说你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请让我为你播放一首张雨生的歌,记住那句话——我的未来不是梦!”
电波中又响起那熟悉的旋律与声音,当我是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曾经狂热地喜欢过张雨生,现在却完全遗忘了那段记忆。在我最最绝望最最迷惘的时刻,只有听着张雨生嘹亮的歌声,才仿佛梦回真正的青葱岁月,回到那个真正的我。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
流着汗水默默辛苦的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
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没有父亲的日子。
第五天。
等待了整个下午,在医学院白色的走廊,困倦地坐在长椅上。模糊的视线里,晃动着一头栗色的长发,还有一双混血的深邃眼睛,如波斯猫渐渐凑近。
“高能,如果你不是高能,你会怎么样?”
这句悖伦让我摇摇头:“不知道。”
“你希望自己是高能吗?”
“现在想来,我倒希望是高能。”我把头靠在墙上,看着窗外阴郁的天空,“如果我不是高能,那我就不是兰陵王第49代孙,我身上也不再具有兰陵王家族的秘密,那么我遭遇的所有恐惧与痛苦,岂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白白忍受了那么多苦难,而那些暗中监视我并伤害我的人们,难道都找错人了?最重要的是,父亲是为了保护我,确切地说是为了保护高能而死的,但如果我不是高能,那么父亲不是自杀得太冤了吗?”
莫妮卡眨着丝绸之路般的神秘双眼:“不管你是高能还是其他什么人,我都会继续帮你。”
“假设我身上没有秘密?假设我与兰陵王没有任何关系?假设我原本只是个普通人?”
“不,如果你不是高能,那么你身上的秘密,可能比高能家族更加重要!”
后面的小门打开,一个医生走出来说:“可以拿报告了!”
这是一份DNA比对的报告。
前天晚上,我从妈妈那里拿到了“我”出生时的胎发,然后给莫妮卡打了一个电话,请她找人帮我鉴定一下,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的胎发,究竟是否属于同一个人?
今天上午我们就来了,先给我抽血化验,再给“我”的胎发化验。在此之前,莫妮卡已经在天空集团的员工资料里,查到了“我”刚进公司时做的体检报告——高能的血型是O型。上午我已经重新化验了血型,再次确认我的血型是AB型。
我不是高能。
而高能是O型血,他是由O型的父亲与B型的母亲生出来的。所以母亲并没有做过对不起父亲的事,她确实为父亲生下了O型血的高能,但不是AB型血的我。
比血型更准确的是DNA鉴定报告,轻声读出报告上的数据,虽然并不能知道我是谁?但至少可以确认我不是谁!
现在由基因来说话,最公正的末日审判——胎发中所提取的DNA,与我身上提取的DNA经过比对,证明属于两个不同的男性。
盖棺定论,水落石出,高能是高能,我是我,我和高能是两个不同的男人。
我不是高能,我是谁?
思维开始倒流,从现在起按下倒进键往后——父亲的自杀——被公司裁员——杭州龙井——读心术——严寒与方小案的失踪——陆海空的吊死——地震时收到的话——七个月前从医院醒来——黑暗,一片虚无的黑暗,只有一条长长的产道,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通向何处?那是宇宙大爆炸的前夕,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只有“无”。
当这部诡异的电影从中段往后倒退,一直倒回片头字幕升起时,我却再也看不到自己,只剩下浑沌的黑暗深渊,那就是我丢失了的记忆?我真正的过去,不是作为高能,而是作为另一个人?
我发觉自己又回到了七个月前,回到昏睡一年刚刚醒来后的状态——我是谁?全部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他们说我是高能,我就相信自己是高能;他们说我在天空集团上班,我就相信自己是天空集团一员;他们说我是个平凡普通的穷小子,我就相信自己是没人要的猥琐男!
不,这一切都是假的,竟然没有一样是真的!我的名字是假的,我的家庭是假的,我的工作是假的,我的全部的人生都是假的!也许,连这个世界这个宇宙也是假的!
该死的!我只不过长了一张与高能相同的脸,与他相仿的嗓音,还有相近的体形,除此以外就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莫妮卡也抢过报告读了一遍:“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虽然你不是高能,但你可能拥有一个比高能幸福百倍的过去,一个比高能更完美的家庭,一个比高能更成功的人生。”
就在她看着我的同时,我也从她的混血眼球里,看到了她真实的心里话——
“他!他居然不是高能!那么就意味着,一开始我就找错了人?是某些人故意设下的圈套,还是比高能更重要的人物,才会顶替了高能的人生?”
她的这段内心独白,也再度证实了我的猜想:她原本就是有预谋地接近我,确切地说是为了接近高能。
突然,我已不再关心什么兰陵王,什么蓝衣社,什么家族秘密了!这些都是高能的过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至于我为什么变成高能,要么是阴差阳错,要么是天大的阴谋!
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我是谁?
“以前所有的线索都已与你无关,但除了一条。”
莫妮卡突然又冒出了一句。
“什么?”
“中美太平洋医院,你是在那里醒来的,你现有记忆的源头在那里,只要你的记忆还没有恢复,那里就是你的出生地!”
“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人,是那家医院的护士,接着是华院长——”我的目光亮了起来,“是他第一个告诉我:我是高能!如果说有谁故意欺骗我的话,那么华院长的可能性最大,他身上的疑点也最多!”
“中美太平洋医院在杭州的分院,距离高能出车祸的隧道口不到五十米,高能——或者是你,从杭州的这家分院被转到上海的总院,然后沉睡了一年。既然你不是高能,那么高能又在哪里呢?”
“明天,我们去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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