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蓝灵(2)
她不认识自己的嘴巴:已经没有细长性感的唇线,更没有恰到好处的精致下巴,嘴唇缩小了五分之一,又加厚了九分之二。再也不能令人神魂颠倒,也不能说出柔软的情话,只能用来显示自己的聪明和坚强。
她不认识这张脸上的一切。
尽管还是从前的轮廓,尽管身材几乎没有改变,尽管眼眶里镶嵌的还是乌黑的眼球。可是,这脸上的零件大多已经更换,原来引以为傲的混血特征,被像皮擦全部抹去,抹平了立体的鼻梁与眼窝,抹消了近乎透明的洁白肌肤,抹去了她天生的骄傲与自信。
这个与众不同的混血儿,已变成真正的中国人种,就像五千年栖息在黄土高原的女人。
她的名字已不叫莫妮卡,更不是什么蓝灵(那只是死去的亡魂),而是两个字——平凡。
假设许多年后自己还活着,她将再也无法回忆起,当年神秘美丽的容颜,混血儿深邃乌黑的双眼,那头略带波浪的秀发,只剩下一张年老色衰的平凡的中国老太太的脸。
泪腺,再度被记忆与想象刺激,分泌出海水般古老的液体,轻轻滑出不再美丽的眼睛。
她在为自己哭泣,也在为那个人哭泣,因为他再也无法拥有从前的莫妮卡了。
当她刚刚拥有这张脸,还是感到万分幸运的,感谢命运恩赐从地狱回归人间。但很快她就开始讨厌这张脸,因为她总是不停地回忆从前,回忆少女时代镜中的自己,回忆永远都是众人焦点的自己,回忆总是被男人们竞相偷看几眼的自己,回忆刚认识他时的光彩照人的自己,回忆2009年9月那个美好夜晚的自己。
现在的这张脸却不是自己——不是记忆中的自己,而是完全的陌生人,走在大街上转眼就会被遗忘的陌生人,千千万万人中最普通最平常的陌生人,注定要被世界忽视的陌生人。
她从拒绝出门见人,到拒绝照镜子看自己,直到整天用被子蒙着头,弄来一张金色面具戴在脸上。
然而,是一个人让她改变了想法。
他就是牛总。
牛总像父亲一样安慰她,并给予她一个机会,让她可以再次见到那个男人。
于是,她被迫接受了这张脸,总比戴着一张魔鬼的脸去见他好吧。她渐渐适应了这张脸,适应戴着这张陌生的脸,去见陌生或者熟悉的人们,适应把眼睛和心灵藏在这张脸背后,适应别人对自己的视若无睹,适应被大家忽视与轻蔑地拒绝。
因为,这就是生活。
虽然残酷,但却真实的生活。
有时候,她会喜欢这张脸,似乎看来普通的脸上,也埋藏一些小小的可爱,尤其当她面对镜子微笑。
此刻,镜子里陌生的中国女孩,擦去挂在腮边的泪水,给自己一个灿烂的微笑。
狼穴。
夜幕降临,窗外寒冷阴森,大片枯黄叶子凋零,隐隐响起凄惨狼嚎。仰望神秘星空,今夜星辰闪烁的眼睛,是不是化为幽灵的莫妮卡?她在那个世界还好吗?混血眼睛是否依然看着我?可惜,我看不到天堂,只看到519米下的地狱,人工制造的夜空幻景。
窗内是温暖如春的卧室,痛苦地倒在巨大的床上,像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即将饿死在自己的宫殿内。
我已好多天没上过地面,没真正晒过太阳。我已彻底远离人间,将自己宣判为终身监禁,每天封闭在地下城堡,依靠专用网络和光缆,掌握集团资讯,发布各种命令。集团高管想要见我,必须到崇明岛上来,深入戒备森严的地下,就像探望一个囚犯。我已实现对美国总部的遥控,所有超过一亿美元的支出,都必须经过我的电子签名。
越来越感觉自己不像一个人,而是一部机器,一部统治别人的机器,没有血肉也没有灵魂,仅仅为了统治而统治。
今天中午,在“狼穴”办公室见到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蓝……蓝灵!不是兰陵王的“兰陵”,而是蓝天的蓝,灵魂的灵——听起来像“蓝精灵”?
白展龙极力劝说,一定要把蓝灵除掉,或动用某些手段,强迫她说出真实身份——为何冒名顶替一个死去的人?白展龙完全不相信蓝灵说的那套,他说蓝灵与牛总以及畏罪自杀的马小悦,三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现在其中两人已死无对证,她自然可以胡编乱造为自己开脱。
但我没采纳白展龙的建议,不管蓝灵是否说谎,至少她给我的感觉不坏——为何不相信丑小鸭,而偏信大美女?最近两年的经验告诉我,往往后者更不可相信。最让我犹豫不决的是,她眼里有种熟悉的感觉,让我总是处于回忆状态,却又无法回忆起什么?她的说话方式虽然直接,却不让我反感与厌恶。以我现在的脾气,换成别人早就被我开除了,对她却一点情绪都没有。她的任何话语,都让我感到有理,即便是对我的冷嘲热讽。
总之,她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们一定猜错了,我想起的这个人是——简·爱。
简·爱小姐不会伤害到罗切斯特先生。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决定把她留在公司,暂时还是秘书岗位,即便她是个冒牌货。
晚饭前,我收到一封信——寄到陆家嘴的天空集团写字楼,在那里经过严格检查,确保信里没有危险物品,比如炭疽病菌之类,这样的行刺方式并不罕见。
这封信由专人送到“狼穴”,在地下经过第二次检查,除了信纸上的字,其他都被仔细查过。这封航空挂号信来自遥远的美国,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和名字,只用英文写出集团办公楼地址与“GAO NENG”以及我的头衔,邮戳依稀可辨阿尔斯兰州,时间是一周之前。
美国——阿尔斯兰!
那不是关押了我一年监狱的地方吗?
从那座荒漠中的监狱,到这座地底下的监狱,并不遥远。
难道是我在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狱友寄的?
那里的罪犯们没有一个不记得我,并非天空集团大老板身份之故,而因为我是越狱成功的英雄。
监狱里还有我的朋友吗?十二宫杀手老杰克?研究GREAT OLD ONES的“教授”?还是嚎叫比尔?跟我打篮球的黑大个华盛顿?
既然经过严格检查,我便放心地打开信封,抽出那张密密麻麻写满的信纸。
然而,信纸上写的却是汉字。
那些字看起来歪歪扭扭,似是刚学写字的小学生,或是外国人写的?
不,这是曾经对我很重要的一位女子所写。
高能:
你还好吗?我是秋波。
我可以想象你的表情,非常惊讶吧?想不到我会给你寄来这封信?想不到我没用便捷的方式,却是古老的信笺?
分别已近两月,不知近况如何?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体,总是处于愤怒激动的情绪,肝火太旺容易伤神,请保持一颗平常心态。
想起一年多前我在上海,收到你从美国监狱寄来的信,然后我给你回了两封信,据说这两封信改变了你——但愿你说的是真的。现在的情况却完全想反,我在阿尔斯兰州的沙漠深处,给远在上海的你写信,这就是所谓命运吧。
对不起,我又用电台主持人的口气说话,好像你是打电话进来的听众——也许我永远回不到电台了,却无法改掉职业习惯。
请别误会,我写这封信不是来向你忏悔,更非你期待中的回心转意。我只是作为一个好朋友,一个曾接受过你的礼物——帮助我完成视网膜移植手术,向你倾诉我的心情,因为我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了。
还是要说声迟到的“对不起”,上次在佘山天主教堂分别,我说了一些可能伤害你的话——虽然都是我的真心话,但我还是感到难过。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局,换作任何人都不会原谅我的。
然而,你却把我和他放走了,我非常非常感激你,尽管他不这么认为。
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他也是你的结拜兄弟,是我现在最爱的男子——抱歉,我又一次说了真实的话,可能会让你伤心,但我不想再欺骗你。
不过,有一点我想让你知道:他从来没有恨过你,也没有把你当作真正的敌人。我不知道你怎样看待他,但他对我说过——你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既然如此为何处处与你为敌?
有时候我也在困惑,他究竟爱的是谁?
是不是很奇怪?我虽然爱他,也和他生活在一起,却对他一无所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活着的人?比如他有时自称“兰陵王”,说他可以拥有整个世界,惟独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原本属于他的面具。
这时候的他让我害怕。
我不喜欢身为兰陵王的他,我只爱作为慕容云的他。
当他向我微笑,当他撩起遮挡眉目的长发,当我看到他单纯清澈的眼睛,当他披上那件飘逸清扬的汉服,我想他就是老天赐予我的天使,即便我为他付出一切。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痴情女子。
是不是又刺激到你了?写信就是有一样不好,不像电脑可以立即删除,我也不想在信纸上涂抹,请原谅我的直率。
不过,他在我身边的时间非常少,加在一起还不到几十个小时。最近半个月来,他一直销声匿迹,我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话,每天定期会有生活物品送来。而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去,但他允许我通过邮寄方式与外界联系——他雇佣了一个信使。
一个多月前,慕容云让我寄一些青团到中国——你知道青团吗?一种传统的点心,江南地区习惯在清明节吃青团,作为祭奠亡魂礼仪的一部分。他给了我一个收件人地址,在上海的虹桥地区,名字叫马小悦。
为什么要从美国买青团寄回中国?马小悦又是谁呢?但我没有多问,就让信使到马丁路德市的亚洲超市,买到了真空包装的青团。我让他用国际快递把青团寄出去,根据慕容云后来打电话的指示,我连续快递了好几次。
不知道这算不算泄密?
但是,既然他准许我向我写信,大概就不怕我告诉你这些吧。
他说最近要去中国找你,不知道要谈些什么,请你千万不要伤害他!千万!
高能,愿你一切都好,愿你们的战争早日停火,愿和平降临世界。
珍重!珍重!
端木秋波
2010年11月 阿尔斯兰州沙漠
果然是我无论如何猜不到的人,痴痴地端着这份信,仿佛回到阿尔斯兰州,看着那双曾经失明,却已恢复光泽的眼睛。
这封信不会是别人假冒的,她从小学开始双目失明,从前只会写盲文,或者用盲人电脑打字。完成视网膜移植手术后,必须重新学习写字,自然写得像小学生歪歪扭扭。
感谢她还没忘记我,或许只有男人才会很快遗忘一个女人。
可是,她依然爱着慕容云,爱着我最大最危险的敌人,爱着将置我于死地的美少年。
她还透露一个重要信息,就是慕容云即将来到中国,他要与我谈什么?我会好好“接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无论来自美国还是南北朝。
还是要感谢秋波,她告诉我一个事实——她从美国快递包裹给马小悦,这个非常重要的细节,正与女秘书蓝灵的描述相同。
包裹里的东西却是青团——为什么是青团?
我将所有窗帘拉上,关灯躺在黑暗里,想象在清明节的墓地,独自品尝青团的滋味。
青团是一种暗示。
牛总祖籍江南,他知道青团意味什么?清明节扫墓吃的点心,暗示让他快点自杀了事!当他打开包裹看到青团,恐怕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当场吃掉青团,就当提前过明年清明,给坟墓里的自己享用吧。
从美国寄过来好几次,相当于招回岳飞的十二道金牌。一次不管用,马上寄第二次,像催命鬼不断催他上吊!至于不直接寄给牛总,而要马小悦再转给他,是不想被我的人查到,又能让马小悦去做替死鬼。
慕容云,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秋波怎会爱上这样的男人?难道只因为他有张漂亮的脸?
有时候,女人和男人一样幼稚。
她说她在阿尔斯兰州深处——是否也是一种青团式的暗示?暗示我去那里救她?
又是一个陷阱?送来一份天大的诱饵,让我心甘情愿钻进圈套,就像上次在美国东海岸的海岛,这次却换成西部的阿尔斯兰荒漠。
紧紧捏着这封信,这里最让我恐惧的一句话,也是秋波对慕容云的疑问——
他究竟爱的是谁?
她。
她是莫妮卡。
刚刚上班,有个黑衣人对她低声道:“蓝小姐,董事长请你去狼穴。”
不到一个小时,还是昨天那辆商务车,载着她在崇明岛登陆。通过寒冷的田野与森林,再次深入地下。经过重重严格检查,进入核心区域。
她见到了白展龙,这个男人对她冷笑几声,猫头鹰似的目光不寒而栗,如同法官对犯人宣判死刑。他什么都没说,径直把她送进防弹门内,董事长办公室。
她爱的人就坐在里面,宽大的办公桌后,国王宝座之上。
白展龙狡诈地微笑道:“董事长,我把她带来了,您尽管提问。”
“好,你出去吧。”
“遵命。”
白展龙的眼神有些得意,直直地瞪她一眼,似乎说“你要倒霉了”!
她暗暗对自己说:“别害怕,只要可以见到他,就不会再害怕。”
办公室的房门关紧,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这个她最爱的男人,却显得苍白疲倦,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吸血鬼——他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许多天没见过阳光,这是一座连放风权利都被剥夺的监狱。
“董事长,您找我有什么事?”
“有个问题,我想问清楚,才能证实你昨天说的话。”
他的上半身前倾得厉害,手肘顶住桌面,手背托着下巴,打量她的脸庞,好像昨天还没有看够。
“好吧,您可以提出任何问题,我不会害怕的,因为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她拼命控制自己的表情,最担心因他而情绪激动,破坏精心准备的伪装。尽量保持矜持与陌生,不被他察觉一丝一毫的熟悉痕迹。
“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让她微微吃惊:我到底是谁?莫妮卡——不,绝不能让他知道。
她的表情完全没有泄露,眼神也略往旁边偏了偏,恰好躲过他的读心术。
但是,她没有按照准备好的那套话来回答,而是灵机应变:“董事长,为何问这个?你发现了什么?”
“你不是蓝灵。”
说的好直接,想起刚才白展龙的目光——没错,一定是这个鹰犬,掌握了蓝灵已死的情况,所以把她召唤到“狼穴”,这样的忠诚对他是好是坏?
“您知道了?”
他那张苍白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很欣赏你的坦率,最讨厌拼命顽抗死不承认的家伙。根据白展龙的调查结果,真正的蓝灵一年前就死了,请问你是幽灵还是僵尸?”
果然如此——她却不躲避他锐利的双眼,因为她在想:“我就说出自己的名字吧。”
“好,说出来!”
他感觉已占据上风,她便顺水推舟道:“对不起,董事长,我承认——我不是蓝灵。”
“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莫妮卡。”
她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且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
“什么?”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极度震惊,这是除了妈妈以外,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的名字。
但他又盯着她的脸庞,摇摇头:“不,你在说谎。”
可是,读心术同时告诉他——她没有说谎。
“不,不可能,你不是莫妮卡,你不是那个人!”他像见到鬼魂似的站起来,“她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董事长,我真的叫莫妮卡——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我出生在英国伦敦,父母都是中国大陆出去的留学生,从小接受严格的华语教育,才会说一口流利中文。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吃英国政府救济长大的,中学没毕业就以打工维生。几个月前,我在伦敦一家高级餐厅做服务生,正好遇到牛总在那吃饭。他紧盯着我不放,开始以为遇到了老色狼,没想到他说要收我为干女儿。”
“干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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