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复生(1)
很深很深的海底,缓缓往下沉去,眼前一切都被吞噬,耳边穿过寒冷的乱流。就在这无边亘古的黑暗里,蓦地闪起一道火焰,沸腾四周冰凉的海水,照亮那具伟大的残骸,安静地沉睡在钢铁墓穴。
充满微生物的海底,无法看清它的全貌,永远只是锈蚀的一部分。我能感到海水带来的呼喊,启程时的憧憬希望,远航时的辽阔海天,撞冰山时的惊慌失措,沉没时的从容不迫,淹死前的痛苦绝望。它曾满载两千多个梦想,满载两千多个感人故事,满载几世纪的光荣,满载人类无穷的野心,从旧大陆启航向新世界,从热忱的激情走向永恒的沉寂。
当我沉入船长室的舱口,终于大声呼喊出来:“拯救我吧!”
没错,主角不会在此时死去,尤其第一人称的“我”。
不知多久的昏迷后,我仓皇地醒过来,没有喝下冰冷的海水,而是带着咸味的海风。
仰头是灰色阴沉的天空,身体却在左右颠簸,难道漂浮在海面上?
不,身下却是硬硬的木板,转头看见一道金属栏杆,外面便是汹涌的海浪。另一边也是相同情景,辽阔的海天之外,再也不见小小的冰火岛。
这是一艘船。
重生似地吁出一口长气,我果然已离开小岛,“贤弟”慕容云遂了我的心愿,我却想起他最后那句话:“你会为这个要求而后悔的”。
我会后悔吗?
忽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跳到我身上,还有条长长的舌头,舔着我额头与鼻子。
原来是一条拉布拉多犬。
许多船上都会养一条狗,但这条狗对我非常亲昵,仔细一看竟有些眼熟。
“贝贝!”
我叫出了它的名字,端木秋波最心爱的导盲犬,她做视网膜移植手术时,是我派人把它送去宠物店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兴奋地半坐在甲板上,抱着导盲犬贝贝的脑袋,玩着它垂下的大耳朵,终于回到人间。
“贝贝!”
一个轻脆的女声响起,导盲犬立刻从我怀中挣脱,撒开四条腿跑向驾驶舱。
视线跟着它的尾巴,直到撞见那条白色的棉布裙子,接着就是那张熟悉的脸,还有并不熟悉的眼睛。
秋波的眼睛。
秋波似的眼睛。
第一次看到她秋波似的眼睛。
配着那张依然美丽的脸庞,黑色披肩的长发,白色的棉布裙子,颠簸的大海航船之上,东方来的美人鱼?
她摸着导盲犬的金毛,痴痴地看着船头的我,这副目光极度复杂,隐含某些不同的情绪,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向往,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躲藏,还有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叹息……
数种感觉混杂于一起,最终却写出两个字——失望。
心头微微一搅,这就是秋波看到我的第一眼?
情不自禁摸着自己的脸,她眼里写的这两个字,同样也传递到我的心里。
“你是——高能?”
没错,这是秋波的声音,电台里磁性的声音,穿越夜空永留心间的声音。
我的手仍停留在脸上,无论我究竟是哪一个人?但这张脸确实太过平庸,完全无法与慕容云相比较。
“是!秋波,我们终于重逢了。”
我大着胆子回答,站起来却几乎跌倒,大概是昏迷太久,又在摇晃的航海中。
“你真是高能?”
读心术告诉我她眼里的怀疑。
我尴尬地点头:“当然,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她微微笑了一下,尽管有几分不自然:“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声音,高能。”
只要看到秋波的笑容就好,我牢牢抓住甲板上的栏杆,仔细端详她的脸庞——还是那么漂亮,像大西洋上的珍珠,更多了双秀丽的眼睛,放射光彩动人的目光。
“秋波,我等了你好久好久。”真想伸手撩起她额前的发丝,我却发乎情而止乎礼,只是痴痴地傻笑,“你还好吗?”
“我——我很好。”
她的停顿让我不安:“眼睛拆线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回来以后,你再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应该是我。”
“对不起,我以为那个人就是你。”
她说的合情合理,从前作为盲人的秋波,从未见过我的脸,甚至还幻想我是个帅哥,至少也是女孩的正常期望。
“我不怪你。”我不敢摸她的头发,只能摸着贝贝的长耳朵,“可是,你怎么听不出我的声音?”
“不,当时我听到的,就是你的声音。”
“慕容云?”
我的结拜兄弟能模仿我的声音?
她害怕地点头:“一周前,我才知道他不是你。”
“他一直在冒充我?”
“那晚,他带我离开医院,给我一张巴哈马护照,说要带我出国旅游。我想反正已经向电台请假两个月,就跟着他一起到了美国。”
“巴哈马护照?”
“后来我才知道那张护照是伪造的。”
怪不得没有她的出境记录,我小心地问:“他有没有欺负你?”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她颇为尴尬地摇头:“没有。”
“对不起。”
我也不想再问下去了,不管发生什么?都问不到真相。
就算知道,又有什么意义?
“最近一周,我就住在这艘私人游艇上。他对我说很抱歉,已经欺骗了我几个星期。他的名字叫慕容云,并非我一直以为的高能。”
“你没有对外求救吗?”
“为什么要求救?”她看着苍茫的海天,冷酷地回答,“我过得很开心。”
真让我无语,无语。
“抱歉。”她低头继续说,“今天,有人把你送到船上,要送我们去纽约。”
“纽约?”
那是我的地盘。
慕容云果然把我送出冰火岛,还把秋波还给了我。
秋波还在叹息:“我很失望,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宠物,被人送到这里,又送到那里,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家。”
“你想家了吗?上海的家?”
“那是我和贝贝的家。”
“我会送你们回家的。”
我和秋波都没有再说话,独自走到游艇另一端,只看到两个船员。不必再作无益的提问,我明白慕容云的意思——这是一艘流放船,将我驱逐出冰海中的孤岛,流放到喧嚣肮脏的人世间。
我已被判处了另一种形式的终身监禁。
数十小时后。
无数海鸥飞临头顶,贝贝在秋波身边狂吠,海风从侧面吹乱头发。船头前方灰色的海平线,忽然矗立起一群礁石,紧接着变成许多岛屿,然后是巍峨的丛林——钢铁与石头的丛林,迅速生长成为参天巨人,化作硕大无朋的玻璃幕墙,正对夏日中午的太阳,耀眼夺目的反光。
这只是一座小岛。
一座统治世界的小岛。
它姓纽约,名曼哈顿。
游艇已开入繁忙的港口,左前方是哈得逊河,右前方是东河,夹在中间就是曼哈顿。可以从海上一览无余,数百座摩天大厦竞相耸立,宛如阿尔斯兰州荒漠的巨石阵,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最左面还有座小岛,美国的女神正高擎火炬,俯瞰我这个异邦来客。
可惜,她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她。
停靠在曼哈顿游艇码头,我带着秋波和导盲犬贝贝下船,经过高山峡谷似的街道,前往一个久违了的地方。
从小双目失明的她,从没机会看过纽约,哪怕电视和照片上都没有,却突然被抛入这座城市。她自然应接不暇地注视周围一切,虽然表情保持严肃,心底却时而害怕时而兴奋——她的秘密全被我的眼睛抓到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看着我的目光充满警惕,与她从前对我不设防的声音有天壤之别。
“我的帝国。”
“什么?”
我昂起脖子尽量让自己普通的身材显得高些:“你将是这个帝国的女主人。”
“说什么啊?我不要!”
虽然,秋波用抗拒来回答我,但在这里没有其他选择,必须跟着我穿越数条街道,一路来到天空中心大厦脚下。
步入富丽堂皇的大堂,一名黑人保安上前拦住我说:“先生,请不要带宠物进入。”
我低头看了看导盲犬,又盯着保安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这里全属天空集团雇员,他困惑地打量几下,有些眼熟的样子,同时读心术已探入他心底——
“这个中国小子是?他是?他是?好像一个人啊!我们的董事长?不会吧?董事长不是死了吗?”
保安巧克力色的脸已变得煞白,而我微笑着回答:“没错,我是高能,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很高兴认识你!”
说罢我向他伸出了手,摆出一副奥巴马探望基层群众的驾势,已把保安吓得魂飞天外,他下意识地与我握了握手,站得笔挺来了个立正,受宠若惊地为我打开电梯,丢下原来的岗位不管,护送我和秋波还有贝贝,前往88层集团最高会议室。
难道分众已征服老美?电梯里装了显示屏,播放CNN的新闻——画面显示一座孤岛,从天空航拍降落,岛上怪石嶙峋,几乎不见绿色,最高的悬崖上有栋大房子。
冰火岛?
不,最初的震惊之后,我立刻反应回来——这是另一座小岛,在罗得岛州海域,引诱我坠入慕容云手中的陷阱。
显示屏响起CNN主持人的画外音:“五天前,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高能,在罗得岛州海域失踪。联邦调查局将目标锁定为一座私人拥有的小岛,并在岛上发现一架直升机,据悉为高能及其随行人员上岛乘用。岛上有一栋神秘的空房子,但未发现任何人员与尸体。天空集团指控该岛主人,一家注册于英属维尔金群岛的公司,涉嫌绑架高能及其随行人员。但联邦调查局目前尚未获得任何线索,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天空集团的指控。天空集团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管表示,集团董事长高能很可能已遇害身亡,正如去年在非洲遇袭身亡的上任董事长莫妮卡·高,继承人问题将再度困扰这家全球能源巨头,也是全美最显赫的家族企业。天空集团的全球业务遭到重大打击,银行团再度提出巨额债务问题,商务部长骆家辉对此事件表示强烈关注。”
我死了?
“天空集团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管”?大概是这位X一直深藏不露的心愿吧。
在秋波与保安惊愕的目光下,转了两部电梯抵达88层,一出来就被几名彪形大汉拦住——这是提高安全级别的标志。
这回不用我亲自出面,黑人保安为邀功请赏大嚷道:“你们都给我让开!董事长大人驾到,谁还敢挡道啊!”
他的叫嚷引起很多人注意,一个我认识的金发女秘书过来,看到我便高声尖叫,惊讶地点头:“是!董事长回来了。”
王者归来。
一分钟后,我推开顶层会议室的大门,才发现集团全部高管都坐在这开会——除了财务总监“小萨科齐”。
我的出现就像浑浊海底的深水炸弹,爆炸冲击波令所有人精神崩溃,无论原来是什么表情——微笑的、疲倦的、悲伤的、紧张的、暗自偷笑的、坐立不安的、欣喜若狂的、丧心病狂的……
黑人保安第一次看到传说中高耸云端的豪华神秘的会议室,差点兴奋地要晕倒。
秋波保持双目失明时的习惯,小心拽着导盲犬,眼睛却不放过这里的每张脸。
每张脸上都写着问号、顿号、逗号、惊叹号、破折号、省略号……
我的出现给了他们一个句号。
读心术告诉了我许多人的心里话——
“天哪!这是僵尸复活了吗?圣母玛利亚,快点救救我啊!”
“哎,这小子怎么还活着啊!该死!你还是死在大海里干净,省得回来折腾我们。”
“完了,我的一切计划都完了,天空集团仍然是高家的,我不会再分到哪怕一美元!”
“得赶快给埃克森美孚打电话,我不能跳槽去做你们的销售总监了。”
“上帝啊,我以你的名义诅咒这个中国人下地狱!”
“我必须雇佣杀手去干掉那个记者,绝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说董事长已经挂了。”
自从我在小岛失踪之后,这些家伙每天都在开会,并非研究我的营救方案,而是在为如何瓜分我的遗产而争吵吧?
坟墓般的两分钟寂静后,我的助理史陶芬伯格率先打破沉默,军官似的站起来立正道:“欢迎董事长归来!”
董事会成员各自尴尬的表情,瞬间转化为千篇一律机器人似的笑容,同时响起雷鸣般的热烈掌声。
我冷静地抓住秋波的手,带她来到玻璃幕墙后面,俯瞰曼哈顿的芸芸众生,平视帝国大厦尖顶外的天空,仰望正午高高悬挂的太阳。
依然属于我的天空。
太平洋上的天空。
透过舷窗眺望浩瀚大洋,视线被浓浓云层遮挡,如白色花朵含苞欲放,像要对我诉说什么秘密?
包括她的秘密——拉下公务专机的遮光板,转头看着秋波的脸。长途飞行让她很疲劳,蜷缩在宽敞的座位里,抱着拉布拉多犬贝贝。
一周前,我回到纽约集团总部,击碎关于我已死亡的漫天谣言。天空集团重新回到我的手中,整顿一度混乱的董事会,毫不留情地清除其中几人。不仅是读心术的发现,史陶芬伯格更提供了详细证据,说明这些人阴谋叛乱,要趁我失踪篡夺公司大权。
至于我们的“小萨科齐”财务总监希尔德先生,则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美国警方将他列为杀害妻子的嫌疑犯。天空集团发布消息将他开除,因为已掌握他吃里扒外,勾结Matrix泄露公司机密的证据。我没有经过董事会讨论,就从中国提拔了一名高管,直接空降到纽约总部,接替财务总监这个机要之职。
我发誓如果再出现类似情况,我将从肉体上消灭叛徒。
在纽约停留期间,我下榻长岛的私家庄园。秋波也被我接过去,安排在一间隐蔽的小洋楼,有她心爱的贝贝相伴。
我终日忙于开会,面见各大区老总,要他们发誓效忠于我个人。我在总部发起锄奸行动,清除叛徒捉拿奸细,搞得公司人人自危,不少老员工主动辞职,无法承受这样的精神压力。
所以,没时间打扰秋波,不想也不敢再去问她。
还有几个小时,就要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牛总将会低调来迎接我。不知秋波回家会不会开心?可是,我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来。
忽然,她缓缓瞪大眼睛,这双由一位花季少女捐献的视网膜,看清了我平凡的脸庞,瞬间泄露了一句心里话——
“为什么偏偏他才是高能?”
为什么我是高能?
我是高能吗?
至少,在她的面前我必须是,因为读心术又看到了她的第二句心里话:“高能,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
看到这个秘密让我有些宽慰,微笑着说:“你累吗?要不要喝杯水?”
她却冷漠地摇头:“不需要。”
秋波的表情与内心大相径庭,仿佛给我刚刚燃起的火星又兜头一盆冷水浇灭。
终于,我忍不住盯着她的眼睛说:“这不是你心里想的!”
“你知道我心里想的?”
“不,但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说话的,特别在你的眼睛动手术前几个月。”
“是吗?”
这种不痛不痒的态度让我无语,而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低头躲避我的目光。
越平静就越让我抓狂。
心底却泛起另一张脸,那张人间难觅的美丽男子的脸——慕容云。
因为他吗?
脑海中难以磨灭的这张漂亮的脸,渐渐与传说中兰陵王的魔鬼面具合而为一。
他!他若非魔鬼,怎知道我不是高能而是古英雄?
重新打开舷窗的遮光板,云层已渐渐散去,机翼之下数万英尺,金色反光的蔚蓝海面,蓝得就像那伙地底昆虫似的人们——蓝衣社。
突然,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蓝衣社——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莫妮卡,就只有蓝衣社那帮人了。虽然,常青早已经送命,至今蓝衣社已淡出我的视野,但是慕容云与蓝衣社又是什么关系?
除了生死未明的端木良,现在只有慕容云知道这个秘密,他才毫无忌讳地说出来,却差点让我精神崩溃。
中国,上海。
回家看了看妈妈以后,我在众多保镖簇拥下,搬进西郊戒备森严的别墅——这栋房子有厚实的钢筋混凝土,还有全球最先进的电子安保系统,不如说是一座战地碉堡,以免重蹈孤岛覆辙。
秋波回到她原来家中居住,带着心爱的导盲犬贝贝。我不会限制她的行动自由,因为我理解重获光明的人,最需要经常出去看看,大千世界到底什么样子?但我加强了她的安全戒备,24小时都有数名保镖跟随,若有任何异常都会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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