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再见到乔大爷的时候我没有认出他来。
他留了胡子,看上去像个古代的侠士。他的眼睛好像变得更小了,眯成一个小缝。脸上有块小小的疤,看不出是因为什么留下的。总之,乔大爷已经不是当年的乔大爷了,我哭笑不得地站在他面前,怀念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留着平头在我旁边大声朗读的旧日模样。
“我变了吧?”他吐出一句废话。
“哦也。”我说,“可喜可贺。”
他没三没四地把手搭到我肩上来:“走,哥哥请你喝酒去。”
我没有甩开他。乔大爷的手掌带着温热贴在我的肩上,让我有些晕乎乎的醉。但向上帝发誓我并没有胡思乱想,乔大爷和我青梅竹马,我们要真有什么,十四岁那年,该发生的就全部发生了。
那晚其实是我请乔大爷喝酒,他告诉我他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一幅自己喜欢的画,身上只有一块钱硬币。我则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请他喝了酒,乔大爷一面喝一面说:“许悄悄,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最够哥们儿!”
乔大爷喜欢画画,可是他学的是一个跟画画毫无关系的很没有前途的专业,大专,比我早毕业一年,已经离开了学校。我问他:“工作找好了吗?”
他朝我吹胡子瞪眼睛:“喝酒的时候不许说不开心的事!”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该去向何方。这么一想我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我想起了我的木木,想起我们在一起甜蜜的日子,想起他说要在南京替我买个带大大露台的房子,想起他许给我最美好的诺言,可是他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他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我还没想好我该去哪里。
“你哭了?”乔大爷用手里的空酒杯来照我的脸,“许悄悄不会吧,你真的哭了?”
破罐子破摔,我就哇哇大哭起来了。
乔大爷赶紧放下酒杯,坐到我身边来,问我说:“许悄悄你哭啥呢?是不是怪我喝太多了,是不是你心疼钱了?”
我抓住乔大爷的袖子擦我的眼泪,程咬金就在这时候杀了出来,一个小悍妇,用力把乔大爷一扯说:“乔亮亮,你说,她是谁?”
乔大爷定定神,把我肩膀一搂说:“我媳妇。”
小悍妇突然就不悍了,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里含着泪水看着我们,一动不动。
“别开玩笑了。”我把乔大爷的胳膊从我的肩上拿下去,冲那女孩说:“坐,姐姐请你喝酒。”
女孩就真的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你哭什么?”女孩说,“老乔他欺负你了吗?”
“是。”乔大爷胡说八道,“你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碎之极,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这不,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所以,扣扣同学,你最好离我远点。”
“我没看出来。”女生说,“装哭谁不会埃”
靠。
“喝什么?”我维持我的礼貌招呼她。
“白威,再来点冰块。”她说。
“那你们喝。”乔大爷说,“我撤!”
“乔亮亮你给我坐下。”我大声呵斥他,“有什么事就说清楚呗,你这样不像个男人。”
“我要去拉屎。”乔大爷满脸无辜地说完这句话,人像炮弹一样飞去厕所了。留下我和小悍妇面对面地坐着。
十秒钟后,审讯开始。
“你叫什么?”她问我。
“许悄悄。”
“悄悄,就是偷偷摸摸的意思?”
“差不多吧。”我说。
“你知不知道偷偷摸摸抢走人家男朋友是可耻的?”她的大眼睛对着我,像警察叔叔对犯人一样的循循善诱。
这个……我当然知道。
“你叫扣扣?”
“对。”她说,“纽扣的扣。”
“好名字。”我说,“你应该把乔亮亮扣起来。”
“我很爱他。”她强调说,“我不能没有他。”
“你多大了?”我问她。
“十七。”她说。
“哈哈。”我笑,乔大爷真有他的一套。
“你笑什么?”她说,“他只比我大三岁半而已。”
我实在忍不住八卦:“你喜欢他什么?”
“帅。”她说,“你不觉得他像韩国的某某某?有一回他在我们学校门口,我们学校的女生都尖叫!那场面,真是……”
“妹妹。”我说,“帅不能当饭吃。”
更何况,乔大爷和帅字的哪一划都靠不上边。
“怎么不能?”她拿眼睛瞪我,“明星的钱不要太多哦。”
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起身,收拾我的东西,买单,离开。乔大爷估计正躲在卫生间一面抽烟一面想着对策,我对他略有同情,不知道他如何招惹上这十七岁的年轻人,小姑娘若是纠缠起来,自然是没命的。
由于白日下了一场雨,这个夏夜不似往常般让人烦躁,我沿着大街慢慢往前走,经过一家婚纱店,店已关门,玻璃橱窗内的模特儿高贵地笑着,白色的婚纱刺痛我的眼睛。我只有一年就毕业,木木曾经说过,要带我到西藏去结婚,给我最特别的婚礼,木木是专职的策划人,我毫不怀疑他的策划能力,就连我们的分手,他也策划得可圈可点,出轨的是他,离开的是我,怎能让人不服气。
我在橱窗里看到我自己略带憔悴的脸,长时间睡不好,皮肤发黑,鼻子上有痘痘,下巴上有明显的暗疮。然后我就忽然看到了她,穿了绿色的裙子,含着一根冰棒,站得远远地看着我。
我继续往前走,大约五分钟后,我确定她是在跟踪我。
我在街角站住了。她也站住了,冰棒已经吃完,木棒扔向空中,划一道弧线,消失了。
我看着她,她装作没看到我,脸调到一边。等她再调过头来的时候,我朝她招招手,她立刻奔过来,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我:“老乔呢?”
我耸耸肩:“你怎么不守着卫生间的门?”
“他跳窗走了。”
我哈哈笑,没想过一向光明磊落的乔大爷泡小妹妹的结局竟是如此狼狈,沦落到翻窗而逃的地步。笑完后我对她说:“扣扣妹妹,你跟着我没用,我也不知道老乔会在哪里。”
“你可以给他打电话。”她提醒我。
“可我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
“因为我要找他。”
真是没法跟她对话。我只好说:“你作业可做完了?”
“姐姐。”她说,“我求你,我下一分钟就非要见到他不可,不然,我会死掉的。”
吓人也不是这种吓法,我拍拍她的肩:“乖,先回家,要相信,在该出现的时候,他自然会出现的。”
“你这是什么话!”她气愤地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我下定决心离开,准备不再理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却看到她蹲下来,抱住双膝,开始痛哭。
“喂。”我拍拍她的肩,“你没事吧?不用这样子的吧?”
她越哭越伤心,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用红肿的眼睛对着我:“姐姐,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耐烦地问她。
她站起身来,咬着左手的手指头,右手轻轻放在肚子上,轻声对我说:“我在想,我是不是该打掉这个孩子?”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怀了老乔的孩子。”她说。
我的天,这个天杀的老乔!
(3)
虽说自身难保,但出于对不负责任的男性的痛恨,我决定陪扣扣去找老乔。
老乔的手机关机。于是我们只好去他家。扣扣告诉我,老乔自己租了房子,十七路公车到底,再走五分钟就到。
公车上,扣扣问我:“你喜欢老乔什么还没告诉我呢?”
“我们只是老同学。”
“才不信。”她说,“我亲眼看到你趴在他身上哭。”
呵,跳进松花江也洗不清。
“你很漂亮。”扣扣说,“你是男生都喜欢的那种女生。”
“闭嘴。”我呵斥她。
她委屈地闭嘴,头转向窗外。十七路车摇摇晃晃,我看着十七岁的年轻无敌的扣扣,想念我自己的十七岁。那时候我还没有遇到木木,我常常幻想自己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后来木木出现,与梦中的那个他完美契合,那次他来我们学校替我们组织一次配音大赛,我配的是简爱的片断,拿了第一名活动。结束后他请我去喝咖啡,结果我们喝的是红酒,喝完红酒后他吻了我,我们连暧昧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跌入恋爱。我在QQ上抓我和木木的合影给老乔看,老乔当时只说了一句话:“恭喜你美梦成真。”
老乔是知道我的。就像我知道他,他对扣扣的错应该是无心犯下,所以,好好解决问题才是最好的方法。
下了公车,扣扣领着我一路前行,到了老乔的出租屋,门敲开来,一个红衣女子开的门,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们:“找谁呢?”
“乔亮亮。”扣扣从我身后把头探出来,大声喊。我按住她,不许她冲动。
“乔亮亮不在。”红衣女子说。
“他去哪儿了?”我问。
“我哪里知道。”
“你是谁?”
“我还没问你是谁呢?”红衣女子说。
“她是乔亮亮的新女朋友!”扣扣从我身后钻出来插嘴。
我又把她按回去。
红衣女子咧开嘴笑了:“那就更不能请你们进屋了。”说完,她把门关上了。
“奶奶的!”扣扣骂不顾一切地踢门:“乔亮亮你给我出来,你别躲着不见我,乔亮亮你给我出来,我们把账算清楚!”
小悍妇真有两下子!
我奋力拉住扣扣,她终于冷静,用绝望的眼神看我,捂住脸自言自语:他到底有多少个女人?
我看到眼泪从她的指缝里缓缓流出。
受伤的女人,从来都是这样的无助。我情不自禁地抱紧她,安慰她:“别急,我一定帮你找到他。”
“可是找到又有什么用呢?”她哭哭啼啼,“他那么花心。”
哭完后她忽然指着我:“他那么花心,你咋一点儿也不伤心咧?”
“我痛心。”我说。
我说的是实话。乔大爷曾经是个多么老实的孩子啊,你看看现在,噢!
“你们怎么认识?”她问我。
“说一万次了,老同学。”我实在好奇,“你呢,老乔怎么沾上你?”
“他是我们实习老师的好朋友。有一次要画一幅画,请我去做模特儿。后来我请他去喝咖啡……”
也是喝咖啡。
“谁请谁喝咖啡?”我问。
“我请。”扣扣说,“我还替他付过房租,交过电话费,我每月一千元的零花钱,几乎全花到他身上。”
“你爹真有钱。”我哼哼。
“我偷的。”扣扣说,“你信不信,有次被逼急了,我还去做过台。”
我大惊:“何谓逼急?”
“他看上一幅画,要两千元。如果不买,第二天就要被人买走。”
我拖着扣扣就走:“这样的男人,你趁早离他远些。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扣扣说,“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我指着屋里说:“你等他有何用,现在兴许有别的人为他去偷,去抢,去坐台,你趁早脱身,才是上上上策。”
“可我一定要见到他。”扣扣说,“见到他,我才死心。”
“那好吧。”我说,“你在这里等,我走。”
“你还回来吗?”她问。
“我回来干嘛?”
“哦。”她说,“你就这样丢下我。”
我打击她:“你这样下去,全世界都会丢下你。”
她瞪圆眼睛看着我。我终于狠下心,转身离去。
(4)
我回到家里,把自己关起来,大门不出。
我想我还是忘不了木木。
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那些天我一直在家看片子,发呆,回忆我和木木在一起的种种细节。我感觉我要病了,我从来没有想过爱情会是这样子的。妈妈忧心忡忡地坐在我旁边,摸我的额头:“悄悄,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我聪明的妈妈肯定猜到我是怎么了。但是她并没有说破,我不知道年轻的时候她是不是也会有失恋的经历,被你所爱的人背叛,欺骗,直至最后的远离。我的自尊让我没法与她探讨这些,只能给她两个苍白的字:“没事。”
“没事就好。”她说,“要不去旅行?妈妈赞助你,你想去哪里?”
我冲她笑笑,因为我哪儿也不想去。
去年此时,木木还说,等到他赚了钱,带我去丽江。他的誓言统统没实现,我还站在的原地不忍离开,真的是太傻。
我坐在我小房间的小床上独自看星星的时候,好不容易缝补好的心又稀里哗啦地义无反顾地碎了。我拿起我的手机,想跟木木打一个电话,我犹豫来犹豫去,电话没打通的时候,老乔的电话进来了。
“悄悄。”他说,“你在干什么?”
“发呆。”
“噢,失恋的女人最可怜。”他说,“要不出来K歌吧。今天有人请客。”
“谁?”我说。
“你管谁,来唱就是。”
“花花世界,狗屁男人!”我骂。
“你干嘛骂人?”他说。
“你得带扣扣去医院。”我好心提醒他,“以后要小心,她才十七岁。”
“什么?”他在电话那头叫,“什么跟什么?”
“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清楚。”我说,“不明白你现在怎么变得那么无耻!”
“喂!”他喊,“你真相信我跟那小丫头有什么啊,你要是被她缠过,也会跑的,她是蜘蛛精,要人命的那种。”
我沉默。
“出来吧出来吧。”老乔在那边喊:“与其默默流泪,不如放纵买醉。”
我觉得老乔的话是对的,我把今晚混过去,就不用给木木打电话出丑了。我把自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出了门,发现老乔竟然在我家楼下等我。他穿着短裤,背心,晃来晃去。
“干嘛呢,”我说,“不是说好麦乐迪等吗?”
“其实我也不会唱歌,所以我想我还是来接你吧。”老乔说,“这边过去要过两条马路,你不是最怕过马路的吗?”
我低头站在他面前。
他问我:“真的失恋?”
我没吱声。
他说:“也好,可以再找无数帅哥。”说完他转身,我跟着他走。过马路的时候,他伸手过来牵我。我任他牵。过了马路,他看看天,问我说:“你想去唱歌吗?”
“一般。”我说。
“其实没人请唱歌。”他说,“我只是找借口约你出来,我怕你一个人在家会乱想。”
“我想给他打电话,我觉得我熬不住了。”我说,“老乔你给我一根烟。”
“没有。”他说。
“那我该怎么办?”
“戒。”老乔说,“戒爱,戒烟,这是唯一的方式。”
“我还是打吧。”我说。
“你把电话给我。”他说,“我替你打。”
我真的把电话递给他,他接过,替我把电池下掉,再把手机还给我。
“还我。”我说。
“不。”
“还我。”
“不。”
“你到底要干嘛?”
他眨巴着眼睛:“我想做一件十年前不敢做的事。”
“什么事?”
“我想追求你。”乔大爷说,“我他妈发过誓,你要是失恋,我就追求你。”
我笑:“十年前你多大?”
“十一岁不到。”老乔说,“你背着一个小红书包,坐到我边上来,绷着脸看我,耳朵很白,很透明,说话声音甜得要命,我那时候就想追求你。”
我才不信他。
“我是真的。”他说,“明天我就发愤图强。”
“老乔我不会爱上你的。”我说,“我是二十岁的许悄悄,不是十七岁的扣扣。”
“靠。”他说,“我以为你会感动,然后忘了他。”
我看着老乔,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我挤出一个笑脸对着他:“放心吧,我虽然不再是花季少女,但这辈子还是能找到一个愿意养我的男人的。”
“那走吧。”他拍拍我的头,“我们还是去K歌。”
我和老乔一路走到麦乐迪,发现扣扣正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见了我们,飞奔过来,把老乔一拉说:“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视我如空气。
老乔把我一搂:“说好了让我带女朋友来的。”
“好吧。”扣扣朝我挤眼,伸手,“礼物呢?”
我耸耸肩。
原来那天是扣扣十七岁的生日,请了一大帮的男生女生。我和老乔进去的时候,有女生冲着他吹口哨,老乔多少有些不自在。我倒是比他放松,在他们吵吵闹闹的时候我点了歌就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送的那些花/还说过一些撕心裂肺的情话/赌一把幸福的筹码/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想起他/他现在好吗/可我没有能给你/想要的回答/可是你一定要幸福碍…
我是动了真感情在唱。
刚唱完,有人给我端来一杯茶,对我说:“胖大海,润嗓子的。”
我转眼,看到一个清秀得不像话的男生,正对我微笑。
“谢谢。”我说。
他恭维我:“你唱歌很好,应该去参加超级女生。”
“超级老太可以考虑。”我说。
“你并不老。”他说,“我叫瑞奇,你呢?”
连名字都这么女生。
我逗他说:“我叫马叮”
他笑:“那我们是天生一对。”
原来现在的男生女生都是这么猛的。我喝一口他递给我的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又忽然问我:“失恋滋味是什么样的?”
我一惊:“你怎知我失恋?”
“你的歌。”他说,“我听出来。”
我哈哈笑,转头看扎在女生堆里的老乔,他也正在拿眼睛瞟我,我冲他做鬼脸,他忽然站起身来,拿起话筒,深情地说:“我要宣布一件事,大家听好了。”
有女生起身,把音响声音也关掉了。包厢里安静下来,大家都听着老乔开口。
老乔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北京了。希望各位多多保重,祝扣扣小朋友健康成长。等我挣到大钱,再回来请大伙儿吃饭,唱歌,洗桑拿!OVER!”
包厢里继续安静了三秒钟,然后传出的是扣扣连绵不绝的尖叫。那尖叫声夹着哭声,长达一分多钟,绕梁不绝,惊为天人。只到瑞奇忍无可忍,起身捂住了她的嘴。
(5)
乔大爷一向没正经,我以为他只是闹着玩玩,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就走了。
走前他给我打了电话,半天不说话。
我说:“吱声埃”
他在那边咳了一声。
“没话说我挂了埃”
“等等。”他说:“哦,没啥了。”
“在外面小心。”我说。
“噢。”他说,“你也要小心,不要再被男人骗了。”
“啊呸。”我挂了电话。
电话再响的时候我正在翻报纸,打算去干点什么活打发漫长的暑假,挣钱是小事,最关键的是要让自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没想到是扣扣,她说:“老乔有东西留给你。你来拿一下。”
因为不想出门,所以和扣扣约在我家附近,我穿了件很随意的家居服,把头发挽起来,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扣扣和瑞奇已经站在那里,两人共同举着一个巨大的木板一样的被白纸包起来的东西冲到我面前,吓我一跳。
“老乔送你的画。”扣扣用力把包着画的白纸扯开说,“看看像不像你?”
我看到,那是十七岁的我,扎两个小辫,抿着嘴唇,整个世界不在话下。
“你伤了他的心。”扣扣说,“所以他才选择远走高飞。”
“拉倒吧。”我说,“小孩莫管大人事。”
扣扣说:“乔亮亮的事就是我的事。”
瑞奇说:“注意用词,我不是小孩。”
“好吧,扣小姐,瑞大爷,这画送你们,我家放不下。”
“你必须要。”扣扣说。
“你不要我要。”瑞奇说。
扣扣嘻嘻笑:“这是我哥,我们同父异母,他比我大三岁。”
“见过。”我说。
扣扣继续嘻嘻笑:“我们谁好看些?”
我懒得答这种无聊的问题,瑞奇却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有些不自然。我调开眼光,听到他问:“画真的送我?”
我点头。
“那我先回去放起来。”像是怕我后悔一样,瑞奇拿了画就急匆匆走掉了,留下我和扣扣,站在大太阳下,我们的脸上均已出汗,我才发现扣扣也扎了小辫,她的皮肤是健康的栗色。她真的很美丽。
“你怎么办?”我问她。
“什么怎么办?”
我伸出手,拍拍她的肚子。
她咧开嘴笑:“老女人就是笨。我骗你的啦,乔亮亮连我的手都没牵过。”
“为何骗我?”
“一来想让你离开他,二来想看看你到底爱不爱他。”
“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了。”她叹息说,“我认错情敌,你根本不会为他忧为他愁。不过也好,只要乔亮亮是单相思,我就有的是机会。”
“恭喜你。”我说,“不过你莫忘了他家里还有个女人。”
“我是真的爱。”扣扣说,“不管他有多少个女人,不管他去向哪里,他都没有办法逃开我。”
我狠下心说:“但是他压根就不爱你,值得吗?”
“我不管。”扣扣说,“我只做我的无敌万能胶女生!”
“他去北京了,妹妹。”
“我还有一年,也会考去北京。”扣扣说,“许悄悄,你也别苦着脸,失恋不可怕,可怕的是伤害你的人是幸福的,你是痛苦的。更何况还有人对你十年如一日,你应该觉得幸福才对。”
“谁告诉你我失恋?”
“瑞其。”
我朝她拱手告别,咳,无敌万能胶女生加无敌超八卦男生。我许悄悄甘拜下风,就此别过。
“喂!”她追上我,“你不爱乔亮亮,你可以告诉我你爱的人是谁吗?”
我朝她摇摇头。
“谁惹你不开心,我替你复仇。”她说,“我说过了,乔亮亮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拍拍她的脑袋,表示感激。
她夸张地笑,牙齿都露在外面。她的确很可爱,就是小了些,我觉得乔大爷是有犯罪感,所以才不敢招惹她。
但她会长大,这是肯定的。会遇到比乔亮亮更让他动心的人,我希望她能比我好运。
(6)
最可怕的是伤害你的人是幸福的,而你是痛苦的。
我用了一周的时间来思考扣扣的这句话,然后,我决定回南京。我要再去见木木。我一定要跟他说个清楚,心里的结解开了,我才有勇气去过全新的日子。
在我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木木的电话来了。
天,他终于想念我了。
我发现我的手有些不争气地在抖,接起电话,却不是木木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问我说:“你是许悄悄吗?”
我想了一下,说:“是。你是?”
她说,“我们应该通过电话。”
妞妞!
呵呵,原来是来算账的。
我看看电话,把它挂掉了。她又打,我没接。过了一会儿,我收到一条短消息:“木木让你最好回南京一趟。”
我对着那条短消息看了很久,想判定它的真假,心里的答案还没有浮出来的时候,我的电话已经回拨了过去。
妞妞:“他想见你。”
“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自己给我打电话?”
“回来就知道了。”妞妞说完,把电话挂了,等我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
我坐在书桌旁发了会呆,给自己写了两张条子,去,不去。撒在桌上,想随便抽一张,结果我一张也没抽。
我已经做了决定。我总是无法拒绝跟木木有关的一切。
我跟妈妈撒谎要到南京的一家单位实习,当天晚上,我踏上了回南京的火车。火车很挤,我连坐票都没有买到,好在行李不是很多,而我已经轻车熟路,很快在餐车找到一个位置。
我没想到会看到瑞奇。他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人,背了个小背包,面前放着一小瓶啤酒,一个人在喝。见了我,朝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算是打招呼。
我走过去,他让一半的椅子给我坐。把IPOD的一只耳机塞到我耳朵里,我听到的歌是我那晚唱的那首《你一定要幸福》:回忆与我都不爱说话,偶尔我会想起他,心里还有些牵挂,有些爱却不得不各安天涯……
“我听了很多次。”他说,“想你唱这首歌时的样子。没想到你却突然出现。我真以为是做梦。”
我把耳机塞回他,问他:“去南京干嘛?”
“回去上班。”瑞奇说,“公司有急事,我临时出发,没买到坐票,只好坐餐车。”
“你在南京上班?”
“是。”他说,“我赶回给扣扣过生日。”
“你们真是兄妹?”扣扣的话可信度极低,我不信。
“我们的确是同一个父亲。”瑞奇说。
噢,不知道这后面又藏着些什么故事。
“你呢?”他说,“不是没开学吗?”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回去,不知道木木和妞妞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样的结局。
“你看上去困了。”他说,“可惜今天肯定补不到卧铺。”
“我没事,”我说,“我习惯了”。
他说,“我也是,工作这两年,老在外面跑来跑去。”
“这么早工作,不爱学习,没考上大学?”我问他。
“不是。”他说,“我念书念得早。”
这家人的话,都不靠谱。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假话的比例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餐厅没茶,他给我要了可乐,我喝到一半的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发现瑞奇还在睡,头靠在沙发上,我没见过男生有那么长的睫毛,那么好的皮肤,那么安静的呼吸。
像是日韩漫画本里出走来的。
他忽然睁开眼,我吓一跳。他微笑着问:“你在看我?”
我笑。
他说:“你要小心。”
“为何?”
“女人看我三眼,都会爱上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都没笑,酷酷的样子,我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这个孩子,果然是和扣扣一个家里走出来的。
他拿出手机,给我看屏保,上面竟拍的是老乔替我画的那幅画。
“我早见过这幅画。”他说,“见到你真人的时候,发现你比画上还要漂亮。”
“那你要小心。”我说。
“迟了。”他说,“我已经爱上你了。”
我哈哈笑。
我喜欢有智商的孩子,与其斗嘴也是一种乐趣。随着天渐渐亮起来,火车慢慢到达南京,瑞奇说:“我得赶去公司,不然可以送你。”
“不必。”我说。
“那是基本的礼貌。”他笑,“不然下次怎么好意思请你吃饭?”
“请吃饭还有不好意思的吗?”我笑。
“那你把电话留我。”他说。
我没有犹豫,跟他互留下电话。生命中邂逅的人很多,留电话的机会也很多,留下电话后再也不联系的也很多。我并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女生,更何况瑞奇也并不是那种讨人厌的男孩。
他要去城东,我要去城西,我们在火车站匆匆别离。那时候我压根没想到,我们会在三个小时后重新相遇。
喜欢《十年》吗?喜欢饶雪漫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