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山一程,水一程(3)
儿子梁从诫曾经问林徽因:“如果日本人再打到这里来,我们怎么办?”林徽因十分平静地回答道:“中国读书人不是还有一条老路吗?咱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据梁从诫后来回忆,他当时看着眼前的林徽因,一瞬间感觉那似乎不是他平日里的妈妈。从林徽因骨子里发出的对生死的淡然、洒脱,教会了小小的梁从诫,什么是中国读书人的风骨。
开心之时,时光转瞬即逝;忧愁之际,却是度日如年。转眼间,林徽因已经在战乱中度过了五年的时光。在这期间,即便是过着艰苦无比的生活,林徽因也没有中断和朋友的通信。在写给费慰梅的信中,林徽因描述着她和梁思成、金岳霖在李庄的生活:
“思成是个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处理杂七杂八的家务。但杂七杂八的事却像纽约中央车站任何时候都会到达的各线火车一样冲他驶来。我也许仍是站长,但他却是车站!我也许会被碾死,他却永远不会。老金(正在这里休假)是那样一种过客,他或是来送客,或是来接人,对交通略有干扰,却总是使车站显得更有趣,使站长更高兴些。”
金岳霖则接过林徽因的话题,在信中写下几行附言:“当着站长和正在打字的车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车通过外,竟茫然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经过纽约中央车站,却从未见过那站长。而在这里却实实在在既见到了车站又见到了站长。要不然我很可能把他们两个搞混。”
每每收到林徽因的来信,费慰梅都要为那些残破的信纸而揪心。她知道,哪怕是信封上贴着的那张邮票,也要用掉林徽因一大笔开支。尽管费慰梅曾多次寄钱给梁家,以补贴他们的日常用度,但是她心里明白,那些不过是杯水车薪,在这漫长的战争中,还要靠他们自己挺过来。
像是一首乐曲,演奏到了低沉的篇章,林徽因依然在聆听,在哼唱。不得不承认,她纯净如莲的笑仿佛能散尽天空中一切的阴霾,她热情似火的心能暖化任何寒冰。所以朋友们愿意围着她,听她偶尔的刻薄也好,看她常有的任性也罢,只因曾经靠在一起温暖过,此生就不愿别离。
飘摇·踽踽独行
生命中的故事有欢喜,有悲戚,当再回首淡泊了曾经的过往,终于认清,自己只不过想守一份静默,得一世安暖。无论在世人面前展露多少欢颜,独自默然的时候,也会悲戚,也会伤感,故乡之路漫漫,何时才能归来?
想说未说的话语,都被埋藏在心间,既然不知何时能圆满的梦,何苦说出来。在李庄卧病在床的时光,林徽因不敢过于悲戚,只怕这情绪散播开来,平白给大家添了伤感。然而即便不说,每个人却没停止过想念。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拗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士墙;
下午通过云霧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这首《十一月的小村》写在林徽因病中的李庄,没了往昔的灵动,处处透着深深的萧索。“乡愁”、“寂寞”、“病”、“烦乱”……这每一个词都敲击着读诗人的心,透过纸上的字,直想到当年躺在床上的人儿。
冰凉的夜色,掩盖不住揪心的过往;斑驳的月光,拼凑不出故乡的影像。有金岳霖和梁思成陪伴在身旁,林徽因尚能在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她只是在心里盼望,不要让无边际的时间拖垮了自己心中残存的希望。
1942年,费正清从美国绕道印度,从印度搭飞机到昆明,而后又前往重庆。在重庆,费正清和前去谋求政府资助的梁思成相遇,随即,费正清表示想立刻赶往李庄,去看望林徽因还有一些曾经熟悉的老朋友。
从重庆到李庄的水路要走三天,当费尽周折看到林徽因时,费正清着实吓了一跳:简陋的住所,林徽因消瘦的身形,还有两个眨着眼睛的孩子。费正清不敢相信,这么多年来,他们就是这么挺过来的。
望着这样的景象,费正清叹了口气:“我很赞赏你们的爱国热情,可在这样的地方做学问,也确实太难了,你们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要是美国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改善自己的生态条件,而绝不是工作。”
费正清实在不忍,他决定要给予梁家更多的协助,但是事实上,他刚到李庄也病倒了。由于在来李庄的路上感染了病菌,费正清在刚到李庄的头几天一直高烧不退。由于林徽因的病房和费正清只有一厅之隔,梁思成只得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回奔忙、量体温、送食物,陪他们说话。
总是相信,只要有足够的热情,就能淹没所有的寂寞。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能重燃起对生活的信心。在朋友们的关怀下,在费正清的资助中,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境况得到了大大的改善。梁思成后来写信给费正清:
“你们可能无法相信,我们的家境已经大为改善。每天生活十分正常,我按时上班从不间断,徽因操持家务也不感到吃力,她说主要是她对事情的看法变了,而且有些小事也让她感觉不错,不像过去动不动就恼火。当然,秘密在于我们的经济情况改善了。而最高兴的是,徽因的体重两个月来增加了八磅半。”
生活上稍微松了一口气,梁思成又将注意力迅速转移到工作中去。当时,梁思成迫切需要费正清帮他一个忙,那就是把他们以前绘制的关于中国古建筑的80多幅图稿做成微缩胶片,以保证他们在出版前可以获得一套复制品,并且在战乱中方便携带。费正清答应他们,会予以全力协助。
除了《中国建筑史》之外,梁思成还用英文编撰了《图像中国建筑史》,主要以照片和图版为主,配以文字说明,以向世界介绍中国的古建筑成就,也为了完成心中长存的梦想。而这梦,是由他和林徽因一起完成的。
1944年,美国开始在日本领土进行大规模轰炸,中国长期以来的抗日战争也由战略防御转为进攻。1945年,费慰梅来到重庆,来到了她魂牵梦绕的地方。在费慰梅后来的回忆中,她提到:“我们期待着回到中国去……费正清先出发,比我早了三年。”
当费慰梅来到重庆时,梁思成作为中国战地文物保护委员会的副主席,彼时也在重庆。梁思成需要负责编制沦陷区重要文物建筑的目录,他和营造学社的罗哲文一起,在日本人占领的区域上标注出古城、古镇以及古建筑,以防止它们在战略反攻中被毁。其中,罗哲文注意到,这些被梁思成标注的城市中,还包括日本的古城京东和奈良。
在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眼中,所有的古建筑都是历史的遗迹,并没有国界的区分。他曾说:“奈良古建筑跟我们各自国家的古建筑一样,绝不仅仅是某一个民族的,而是全人类文明结晶具体象形的保留。我图上所标上的地方,保留着东方最古老的建筑,一旦炸毁,那是永远无法补救的,现代人谁也无法见到了,请为全人类,不要轰炸它们!”
此后,美国在对日本进行的大规模轰炸中,日本很多城市都受到毁灭性的破坏,唯有京都、奈良两座古城得以幸免。在外人看来,这件事无异于一种奇迹,罗哲文和梁思成心里虽然清楚,却对其中内情闭口不言。
直到多年以后,日本奈良召开了保护古代文物建筑的国际会议,会上梁思成因为跨国界保护人类文化财富而被称颂,日本人民称之为“古都的恩人”。后来,梁从诫赴日本演讲,谈及此事,哽咽着说:“父亲当时做出这个决定是不容易的,我们家有两个亲人都牺牲在抗日前线!”台下鸦雀无声,无不动容。
像是蒲公英,明知道乘上风以后,旅行便一切都成为未知,却仍要鼓起一口气,飘飞。梦想又何尝不是如此?即便不能主宰未知的命运,却仍不肯辜负心中的信念。哪怕此刻的笑容之后,迎来的将是无尽的苦涩,也要趁着这片刻的好时光,做好自己想做的事。
也许,风花雪月只属于安逸的附庸;也许,背上行囊的人没有权利回头。曾经的儿女情长早已敌不过日子的沉淀,好在还有人陪在身边。不知道乌云什么时候会消散,却已经学会过好当下的每一天。40岁的年龄,早已无关于韶华,曾经爱做梦的林徽因如今却仍在梦着,梦着雨过天晴,日出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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