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化神奇为腐朽(1)
师姐语录:你一失踪,我就知道你准在最麻烦的地方。
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之一是化腐朽为神奇,就像现在面对每年几万篇博士论文,极少极少的导师想去做的。大多数情况是任腐朽为腐朽。
而吕导让我做的事情比化腐朽为神奇难得多,是化神奇为腐朽。
我的这篇论文是以明清之交的苏州和杭州这两座江南都市为个案,探讨文人的共同体意识,换句话说,就是晚明的“文坛”是怎么产生的。这篇论文花了我三年多的时间,跟熊士高和阿甘反复探讨,受益良多。在初稿完成的那个深夜,我第一次感到有种可以被叫做“成就”的东西,如果是在三百年前,案头将是几尺高的写满毛笔字的白麻纸。窗帘外,森立的楼宇刹那间如同群山,我站在绝顶,对群山说,我以学术之名,用真理重新雕刻你们!
发给熊士高之后,仍然忐忑了很久,因为我极其在乎他的评价。
当晚他就给我电话,我问他,是不是看不下去,需要大改啊?
他笑着说,是篇让人不看完就放不下的好论文,他希望他在芝加哥大学的学生马上摘译出来,发给美国《比较文学》的新年专刊。
我知道自己写得不赖,但没想到会那么好。我情不自禁地说:“熊老师,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说:“我看的时候还问我自己,我是不是在做梦,我还以为我们系的好学生要么去了美国转行搞计算机,要么去《南方周末》做花瓶型的愤青。你没有让我失望,加油吧。”
可是当我要给吕导看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作为我真正的论文导师,我还从来没有和吕导谈过论文的事情呢。不是我不想,而是他每次总是找各种理由敷衍过去。或许他确实太忙了,为了打造他未来的吕门弟子,他招生如超生,带了二十多个硕士、十多个博士。我的论文连开题论证都省了,就是在办公室门口跟他说了几句,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最后他就跟我说了一句:先写吧,韩国明星整容前啥样?再烂的论文肯定都能改出来。
论文完稿后,在扉页上,我说这篇论文是我给师姐唯一拿得出手的礼物,师姐笑着说:这论文可是要在学校图书馆里存档的,你以后要是变了心,这可是立此存照,狗仔学者到时候饶不过你的。
在前言里,我特别明确地说明了我在熊士高那里获得的指点,并且表示了我最深的谢意,而对吕导只是和一大串人名一起打包顺便感谢了一下而已。我在临发给吕导之前有点犹豫,我问师姐,我这样做会不会激怒吕导?
师姐说,那你要怎么做呢?编一段对吕导感激涕零的话,放在熊士高那段下面?
我想了想,觉得这种话我说不出,这不单单是我自己言不由衷,更重要的是对熊老师不公平,虽然熊士高不会介意这种事情,但博士论文一辈子也就一次,正如师姐说的,是要立此存照的,不论今后我鸟大鸟小,这毕竟是人生中仅有的几次必须对自己严肃的事情。
我对师姐说,我不能夸大吕导的作用。
师姐说,就等着你说这句呢。你别担心他发飙,打啥还得看那啥呢。
吕导没有发飙,而是发了很多“高见”。这更可怕。如果按这些建议修改,绝对是要化神奇为腐朽了。
我跟师姐一说,师姐笑嘻嘻地说,甭担心,你就一直绷着,拖到最后你就说没时间改,他还能怎么着?我就不信他能对自己的博士来真的,只不过是看着你把熊士高捧得跟亲爹似的,他这真正的亲爹有点醋性呗。更何况,还有我呢,他打啥还得看……
又来了,又来了。那我就耗着。但愿吕导这次自己打通任督二脉,不劳师姐你亲自出马斡旋。
过了年开学之后,同门的硕士博士们为了全力投入就业大战,之前都如同吃了泻药一样,十几万二十万字的论文喷薄而出。学生忙,老师比学生更忙,学生不愿意认真写,老师也不好意思认真改,于是在博士生产线上,一篇论文酝酿时是团草,成形的时候还是团草。整个中国学术的消化道就像没有任何消化功能的下水道。
我还在挺着,因为我几乎没有按照吕导的意见做任何改动,甚至标点都没有动。
吕导忽然打电话给我,让我把修改稿给他再看看,我只好发给了他。
没过几天,吕导忽然说要请我和师姐喝茶,顺便有个大事要商量。
是什么事啊?是不是真的怒了,要给我来一次狗血喷头啊?我惴惴不安地问师姐。
不会的,如果真要那样,一定秘密处决了,不会让我在一边看啊,哪有当着主人的面虐待那啥的。师姐说。
果然,一见面,吕导一脸的春光明媚,还对旁边的那位《文艺学研究》的主编老白郑重其事地引见我。
“小熊,我一直在心里认为你是我带过的学生里少有的聪明人。”
我有点蒙,这种美誉从来都是给余杭生或者师姐的,突然撒给了我,就好像一把跳蚤一样,让我浑身起疙瘩。
“聪明的人有个特点,就是知道怎么听从别人的建议,我仔细看了你给我的修改稿,很好,充分吸收了我的建议,学术质量上了不止一个档次,简直是脱胎换骨。”
这话真是够雷人的,见过说瞎话的,但没见过这么瞎的。吕导到底翻没翻过我的论文啊。
“老吕,你以前就是文学社会学的权威啊,这么多年还真以为你转行了,没想到偷偷传给博士了,真跟老手艺似的,秘传啊。这孩子的文章写得真是不错。既然你强力推荐,我同意发在下一期上,而且是重点论文。”那位杂志主编说。
我知道《文艺学研究》在我们这行那就是最牛的学术期刊,好多地方院校只要在上面发一篇文章,职称、房子立刻解决。所以,大内说这个期刊的编辑,都是牛鞭,到各地去参加会议,是主席台就座的。而其主编那不是一般的牛鞭了,简直可以说是牛魔王的鞭。不是有海归博士因为学校不能解决房子而跳楼自杀的吗?要是在这刊物上发一篇文章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说他们操着学者们的生杀大权也不为过啊。
我奇怪的是,吕导怎么会这么顶我呢?
我有种奇怪的预感,就如同网上的帖子,一旦被“置顶”之后,就等着挨电击了。
“哎呀,下期的重头文章不是老谭的吗?”吕导问。
“老谭的东西啥时候发不行?你的高足的大作一定要趁热。”
吕导立刻就暗示我做感激状。
总之那天的谈话,我整个处于心智失重的状态,不知道吕导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记得临走的时候,白总编意味深长地说:“第一次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就有你们导师在前面这么提携,你前途无量啊。”
回家路上,我问师姐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
师姐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说,最近吕导也撺掇了一干所谓做文学社会学的人,发了一些文章相互吹捧,俨然把吕导作为这个领域的大家了。
对啊,刚才白主编还说了句吕导原来就是这方面的权威,我怎么不知道呢。吕导写过关于文学社会学的东西吗?我奇怪。
我印象里,好像就是在别人主编的一堆丛书里,有本《中国古代十大名妓》之类的。如果说青楼是古代社会的一个缩影,这也可以说是吧。师姐说。
别开玩笑了,这都能算,那我还说中国人发明的鞋拔子蕴含了阿迪达斯球鞋的人体工程学技术呢。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吕导的这个幺蛾子弄得我心烦意乱。
不过由于正碰上熊老师被刺伤的大事,我也无暇顾及。
又过了些日子,一次老葛说,他刚在苏州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听了吕导的发言,忽然觉得吕导其实很有料啊,原来还以为他是个学术混子,没想到俨然一腕儿啊。
我当然不好意思表示我的惊讶了,只好说,那是,我们吕导低调,不是烧麦,哪能把真材实料都挂在皮上。我顺便问,我们吕导讲的什么啊?
“晚明的双城记”,名字就挺高吧?讲的是明清之际,苏州和杭州文坛的形成,还引了很多国外的研究成果。我还以为你们吕导的英语顶多就是自动发声的儿童玩具水平呢。
我一听差点没叫出来。
我靠,吕导还真是没把我当外人啊,我花了三年时间绞尽脑汁写出来一篇论文,不声不响就成了他的研究成果了。
“他有没有提到这研究是跟谁合作的啊?”我问。
“没有啊,人家说自己三十多年不间断地研究,直到最近才开始出点东西。做学问就像怀孕,时间长了才能看出来嘛。”老葛说。
我觉得这事情严重了。
我立刻回家跟师姐说了这事情,并说要立刻找吕导问个明白。
师姐抱着肩膀靠在院子里的假山上,脸色很凝重。
我心想,吕导和师姐的关系也非比一般,是不是她也在权衡轻重?她已经毕业了,吕导没法难为她的,那她还在犹豫什么呢?
看见我一脸狐疑,她便问我:“又在瞎盘算什么呢?难道我会站在他一边?”
“那我就放心了。其实问不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弄得我俩齐齐地被逐出师门就行。”我说。
“问当然要问了,这是必须的。不过我觉得首先要问问白主编,那篇文章是怎么署名的。”师姐说。
这个提醒实在太关键了,如果这篇文章署的是吕导的名,那就真的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到时候不但没人认为他是抄我的,反而会认为是我抄他的。
我拨通了白主编的电话,一问,果然是吕导在前,是第一作者。我终于明白那天白主编说吕导“在前面这么提携”是什么意思了,就是把名字署我前面。我当即正告说,我是本文唯一作者。
“你们搞什么嘛,让我来给你们断什么案子。那就先拿下来好了。”白主编很不高兴,没等我说话,就把电话挂了,我依稀听到他嘟囔道:“连学生都搞不定了。”
我说要去见吕导,师姐说和我一起去。我摇了摇头,不行,这是我和吕导的事,你不要夹在中间。
“你说不夹就不夹了?你如果和他掰了,我还能装作一切没发生吗?”师姐说。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忍了呢?”我问,心想在这么严厉的考验下,师姐是不是也有些迟疑呢。
“忍个屁!这都忍了,真是维尼敲门——熊到家了。”
“那就好,攘外必先安内,只要咱们俩立场统一了,不管他是火云邪神还是狮吼功,我都得跟他摊牌了。但是你不要陪着。”
“真不要吗?”
“真不要。除了亲自上厕所之外,我总得有点亲自要面对的事情吧。”
吕导就泰然自若地坐在我对面。
“吕导,我跟白主编说了,把那篇文章撤下来了。”
“知道了。但还是会上的。我已经跟老白解释清楚了。”
什么?还要上?“那——署谁的名字呢?”我终于忍不住了,只好露骨地问他。
“当然署我的名字了,论文是我指导的,我还给你那么多修改意见。没有我,你那篇文章是惨不忍睹的;没有我的关系,别说是国内最好的期刊了,就是地方学校的校报都不理你的。你跟胡蝶这么久,为人处世的聪明还要多学啊。”
“可是,”我被他噎得有点口吃了,他竟然能这么大义凛然地说出这种歪理邪说来,“这篇文章是我的,就跟我的手和脚一样,别人帮我剪剪指甲不能就变成他的了。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按照你的意思做任何改动,真的,一个字都没改。您看到我的修改了吗?”
吕导镇定地冷笑着。“小熊,我给你一个你无法拒绝的建议。我现在已经是国内文学社会学的着名学者,今年国家就要评选新一轮的重点学科了,我会倾全系之力申报文学社会学,熊士高干不成的事情我能干成。到时候,我可以把你留下来任教,你知道我们系已经好多年不留本系毕业的学生了。但我留你,为什么?因为我会跟学校说,你特别优秀。熊士高当初跟我说要成立这个教研室,但根本就没你的份儿。关键时刻,你就知道谁是你真导师,谁真心疼你了。”
吕导的斗争经验的确是丰富啊,我如果再聪明点,在那一刹那肯定就会缴械了。要知道留在京华大学中文系任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这可是现代中国众多大学者们曾经执教过的地方。更何况现在的就业是什么态势?全世界的海归都往回跑要在国内争夺一个教职,在这四海归一的局面下,土鳖们被打得落花流水,漂在社会上,北漂如今基本上都是高学历的北鳖了。吕导开出的诱饵的确是很难拒绝的,我在那一刹那也无语了。
吕导立刻趁热打铁:“你怕我说话不算数,那好,咱们再约一次,你让胡蝶一起来。我在你师姐面前从来不放卫星的,更何况你俩——我早知道了。退一百步说,我也不是非你这篇文章不可,我在好几个会议上都宣读过这篇论文,的确非同凡响,出尽了风头。圈里的人都知道是我的研究成果。我现在就算跟人说这是你的,你知道人家怎么想吗?我告诉你,人家只会以为我这是在提携自己的学生。”
这话听得我一阵冷一阵热的。
看我憋了半天没说话。吕导又换上和悦的一张脸,探着身子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学术学术,只有学没有术也是不行的。学上,我相信你能自力更生,可是要说这个术,那你确实还得跟为师我好好学学啊。”
我猛地站起来,他撑在我肩膀上的手一滑,差点没从椅子上趴下来。
“吕导,这学术二字,术我是学不来,但至少还能做个学士,可是要没了这个学字,只能是个术士了。不管别人信不信那文章是我的,但我只能在我的论文上写我自己的名字。”说完我就转身而出。
就听见身后吕导阴沉地叫道:“好,你要做学士是吧。很好,你不是已经拿过学士文凭了吗,那博士学位拿不拿就无所谓了。我成全你。”
他的话就好像追击而来的重拳,砸在我心上。
一出中文系大院,正看见师姐在草坪上等我呢。
在草坪上,我和师姐牵着手静静地走着,鸽子一样巨大的玉兰花被风一瓣一瓣翻掉。我跟她说谈话的后果是多么严重。我抓着她的手,心里还是感到有些哀伤:“在这个大学里混了八年,本以为用个毕业证作为结束。可是连这个看来都没有了。鞋可以没帮没跟没鞋带,但不能没鞋底啊。”
“我可以证明,你就是这个大学最好的学生。胡适当年也没拿到哥伦比亚大学的毕业证。”
“呵呵。拿破仑是个矮子,但不是见到个矮子就是拿破仑啊。”我说。
“拿破仑是个英雄,因为他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即便为此要放弃很多。”师姐说。
“那我要什么呢,现在我连学位都拿不到了,没有机会进入体制内,成了这个学术界的局外人了。”我说。
“你也说得太严重了,最终要靠实力说话,吕导自己能混多久还成问题呢。这次重点学科评选我系如果真的裸奔,他就得收拾收拾私奔去了。学术终究是要搭钱搭时间的,有人不是说哲学起源于闲暇吗,是地道的贵族学问。你命好,嫁给我,衣食无忧,正好可以把自己献身给学术。”师姐说。
“什么?我嫁给你,你不要太嚣张,我端的要娶你。”
可是要娶师姐,那不是只是说说的。我身无分文,原来和她拌嘴还能住学校宿舍,这一肄业,就只能住师姐那里了。在这条件下,说是娶,实际上还不是嫁吗?
那段时间大概是我最郁闷的时光。
五一之后,大多尘埃落定的同学们开始纷纷答辩。答辩就像出恭一样,关键在于事先的疏通工作,通则不痛,老师和评委的思想做通了,余下的工作就如同坐在马桶上一样痛快。这也是学生们和导师最亲密的时期。三天一送花,五天一喝茶,闲里偷忙去卡拉。
而我成了最大的看客。
去了拉美一年的大内回来了,大家伙又聚在一起了。
大内黑了也瘦了,但看起来明媚灿烂了,怎么看怎么有点拉美帅哥的味道了。
“我靠,你在那是劳改了,还是做男妓了,怎么被掏成一张相片了。”夏喜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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