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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国誓言保质期要除以二

小说: 师姐不是随便的人      作者:未名湖听书

师姐语录:别发誓。誓言都有保质期。而且中国货的保质期还要除以二。

自从那天晚上未遂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师姐了,直到导师吕品的生日。

导师吕品的生日正巧在“一二·九”。据说吕导的老爸就是在这一天,作为地下党到国立女师鼓动学生游行的时候泡到后来的老婆的。

大师兄余杭生说,吕导高兴的时候喜欢唱歌,尤其是又红又专、血光四射的那种。大师兄见证了导师从万利达时代到钱柜时代的K歌历程。最受不了的是师母,说每次生日都过得“苦大仇深、刀光血影”。

往常都是师姐胡蝶张罗安排吃喝玩乐的整个日程。

这次还会是她吗?可是有好一阵子都没见她了。

果然,头天她打我手机。

我看着来电显示,眼晕了半天。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接了。

“衰熊,你敢不接。”她声音依然薯片那么脆,听起来挺high。

“谁不接了。我在厕所一听见手机响,都没顾上就跑回来了。”

“咳,服了你了。下边总没利索的时候。我电话来告诉你们明天的安排。”

早听说导师新买了一套房子。

这次生日Party,就去吕导的新居。路上,司文琅他们就说,这可是套豪宅。据说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燕京八景之一的“西山晴雪”。小区的庭院是专门请日本造园名手鸟居山长设计的。门童还去英国培训过。

“还英国培训过!是拿着英国风光相册看了一个礼拜吧。”夏喜冕说。

“有人说曾经有两波人去蒙牛养殖基地参观。第一波人一来,所有的公牛全吓跑了,边跑边说,他们是××中医男科的,跑这儿找牛鞭来了。第二波一来,所有的母牛全吓跑了,边跑边说,他们是搞房地产的,吃完牛鞭还要吹牛×呢。”方光临说。

“喂,注意点,车里还有女性呢。”夏喜冕假惺惺地提醒。

“得了吧,你们这几个开车下道、说话下流的淫贼,打嗝放屁何曾注意过场合。”师姐一边开车,一边说。

“哎哟,胡蝶是从来不解我的一番苦心哪。”夏喜冕说。

“我解——解剖了你得了。小熊,你帮我把领子扣上,我腾不出手。”

我愣了一下。

“快点啊,空调的热气吹到我脖子,我这几天扁桃体正发炎呢。”

我伸手过去帮她把细绒衣高领上的白梅花形的扣子扣上。

“嘿,小熊,我们可都看着你呢,手可别不老实。”夏喜冕说。

司文琅、方光临装作不动声色,尤显得不怀好意。

“手不老实看得住,心里猥琐可是看不住。亏你也能想到那去。”师姐说。

“胡蝶,让人换辆卫星导航、自动驾驶的,干啥都不耽误。”夏喜冕说。

这显然是在暗示胡蝶开的这辆车是南宫的。在俗世的眼光里,一个女人能随便开一个男人的车,就跟随便上一个男人的床差不多了。

但我在想,这几个师兄也太不知好歹了。吕导这个新居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压根儿就不是给没车人住的地方。师姐不借辆车来,难道我们几个打车来?

“车就是一个铁皮盒子,把你这堆肉搬到你想去的地方。你要是老想在车里干那个啥,万一碰上一急刹车,你一丝不挂飞前面车里算怎么回事?”师姐说。

一路上,几个师兄不断重复这种挑衅然后被扁的过程,但似乎永远乐此不疲。

师姐似乎早已千锤百炼、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给人的感觉似乎在斗嘴上她从没有底线。对几个师兄的家底丑闻也是了如指掌。她就像一个手拿皮鞭的卖艺人,看着几只猴子在她面前上蹿下跳,时不时出手抽一下。看着几个师兄的情状,真让我频频想起那句名言:天性贱,君子以犯贱不息。

四十多分钟后就到了传说中的“西山美阁”。

师兄余杭生发短信说别人都已经到了。

吕导拄着一根高尔夫球杆,站在门口,注视着我们把车停好。

饭后喝茶的时候,师兄们和吕导肆无忌惮地海侃。还频频提到所谓的A计划,听着听着我大致明白了。A计划就是:吕导特别栽培一些得力的师兄师姐,推荐到全国的名校去。就如同周王分封诸侯,或者秦始皇设立天下的郡县。师兄余杭生、童子公等是A字的两条大腿。司文琅、胡蝶等将来坐在A字中间那一横上,他们成了学术界的小生花旦,如同大腿上带花边刺绣的丝袜。可以想见,吕导将来会坐在巨大的A字尖顶上。

“什么叫学术地位?”吕导颇为得意地说,“说白了,就跟当年后宫一样,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将来你们成了腕,我就是大师,再牛×点就是太师;反过来,如果将来我成了大师,你们自然而然就是高足,或者高腿、高腰、高胸。我将来如果在三万英尺的天上,依据升仙传染定律,你们也能飘到一万五。”

我估计我在这A计划里没什么功能,也就没什么位置。不过吕导对学生在表面上都是一视同仁的,绝不会干出二桃三士的事情。吕导一晚上都挺高兴的。而且令我们瞠目的是,一改往日苦大仇深的风格,用自家的KTV设备给我们唱了一首《老鼠爱大米》。

我们问,您老人家怎么“晚节不保”?

吕导说,连校长都改了曲风,真的该与时俱进了。

不过在临走前,师姐和吕导走进了花房,把门关上。隔着玻璃,看见吕导平静的表情忽然充满了惊讶,然后连连摆手,似乎师姐做了特别糊涂的事情。

这可太少见了。

吕导一直说近几届学生中,师姐胡蝶是最精明出众的。往往是他一想到了,她就能说出来;他一说出来,她已经在想怎么做出来。吕导说,有了胡蝶,就好像有了一只可以飞出去的手。

师姐似乎早有准备,镇定地跟吕导继续讲着。渐渐地,吕导皱着的眉头熨平了,开始微微颔首,接着灰暗的眼神放射出新的光彩来,最后阴霾尽扫。他一双肥胖白皙的小手似乎熬过了寒冬的雀儿,又开始活跃地比划起来。

回来时,师姐把其他人放在学校西门。

“小熊,陪我走一趟。”我正要也跟着下去的时候,师姐对我说。其他人狡诈地朝我努了努嘴:“去吧,小熊,你师姐找你肯定有好事。”

车一路向北。

明月里,微雪飘飘。

“师姐,咱们去哪里啊?”

“瞎紧张什么?我能吃了你啊,还真把自己当成开胃菜了。”

“不是,我就是问问。你不愿意说你就把我拉着走呗,反正坐车总比开车的舒服。”

“我是去还车的。”

“去南宫仁那里?”我问,心里忽然忐忑起来,好像生怕他知道我骂过他似的。

我问师姐,在吕导家她和吕导为什么事争得那么剑拔弩张。师姐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吕导是要把师姐当枪使呢。师姐在教育频道的《世纪重访》栏目做策划,吕导盘算着弄一期《世纪忏悔》的节目,让一些老学者反思反思“文革”。

“这有什么不好啊?反思历史也是创造精神财富啊。”我说。

“呦,这么有见地!二十年前怎么不反思?那时候‘文革’的伤口还冒热气呢。现在随便哪个‘文青’都知道《牛棚杂忆》了,你还反思啥劲。”

“那吕导是什么意思?”

“假如你‘文革’的时候把张三揪出来当成封资修给批死了,现在我请张三的儿子来反思‘文革’,你说会出现什么情况?”

“这个——冤有头债有主,恐怕我要倒霉了。”

“那你说方老爷子‘文革’的时候是‘井冈山派’的虎将,把地质学家楚木匀搜集的古生物学标本全给了锅炉房做蜂窝煤了,楚大师一怒登天去了,他儿子如果逮着个公开发表言论的机会会怎么样?”师姐说。

“方令陶原来还在山头上混过的,那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支持楚大师的儿子揭老底。”

“我不支持。”

我很诧异地看着她,觉得这是为民除害的事情,她为什么要阻止呢?

“知道什么叫投鼠忌器吗?你让楚木匀的儿子出来,那就把方令陶的怒火全引到白寿辉身上了。”

“为什么?”

“楚木匀被抄家的时候,楚大师的儿子还小呢,他知道的事都是他姐姐和姐夫告诉的。他姐夫是谁啊?就是咱们系的白寿辉啊。这要是把老方惹毛了,白寿辉绝难全身而退。你要知道,老方在‘文革’时兴风作浪,‘文革’后还吃吗吗香,没点手段早被撵到资料室去了。”

“那你可真替白老师着想啊,为什么啊?”

“我替他着想?犯得着吗?他看上去闲云野鹤世外高人一样,实际上恰恰是极端在乎自己的利益,他认准了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老理,所以不论系里是人当道还是鬼掌权,他都躲得远远的。这样对自己才安全啊。默认就是帮凶,这种人不值得浪费我的同情心——只不过,他如果被撵走了,中文系唯一的全国重点学科也就跟着跑了。到时候就算吕导当上系主任,也是一穷二白,纯粹要裸奔了。所以我拼命劝他换一个人爆料。所幸老方当年还真是储存了不少冤家,我们的选择可够丰富的。”

“哦——绕来绕去,都是在替吕导运筹帷幄呢,可是吕导干吗要搞方令陶呢?那不是他老师吗?而且吕导还搞联名挽留什么的。”

“老师怎么了?厕所再臭,你能让别人替你上?领导再累,你也不愿别人替你当。吕导这次志在必得,一石二鸟、诸葛献哭连续播出,你等着看好戏吧。”

咳,我长叹一声。想这个曾经风华冠绝的大学,现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平日里风传耳语,说某某系某某人,某年某月干了龌龊的某事,我只当听笑话,听段子,好像很远很远。可是听了师姐刚才的话,气宇轩昂的吕导原来也是这样风传耳语中描述的牛鬼蛇神,这种感受有点像一种隐形的侮辱,被烙铁烫上一个标记,印在身体深处。这就是我的导师!我有种想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掏出来扔掉的感觉。更奇怪的是,师姐还镇定自若地帮吕导筹划得如此天衣无缝。这种权欲熏心的事情,她怎么不起鸡皮疙瘩呢?

“嘿,你什么眼神看我啊?”师姐发现了我的神情不对。

“我现在眼里已经没神了。”我说。

师姐用手抚了抚我的头:“可怜见的,老实孩子。你别在心里毁我了,说出来吧。”

“做人也不能这么没标准啊。”

“你听明白喽,我有标准,但不教条。现实生活很多时候不是做最好的选择,而是避免最差的选择而已,你想扭转乾坤,可你是阿基米德吗?方令陶又不是什么好鸟,别人打也是打,自己打也是打,方令陶、白寿辉、吕导三选一,你怎么选啊?”

“不还有熊士高嘛。”

“你傻啊,一群乌鸦选美,能选一白衣飘飘的吗?”

“要是我,就选一白乌鸦。”

“对了,这就是你!我喜欢。但马克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愤青的任务是诅咒世界,但更重要的是改变世界。我不高尚,但我有力量;你圣洁,可你是肌无力。”

“马克思没说过这种话。”我忍不住笑了。

“那就是孔子说的。反正俺就知道这两个名人。”师姐故意用东北腔说。

“如今的学者怎么都这样呢?这中国的学术还怎么做呢?”我叹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种忧思既是范仲淹大师千年垂训的结果,也带着对自己前途烟雨迷蒙的无奈。大内经常说我,有志不在身高,有种不在卵包,有眼不在心上,有才不够风骚。他是坚信学问应该“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的,像我这种皱着眉头、嚼着黄连啃书的人,都是他经常戏谑的对象,“文以载盗,学以助娼,达则虐人,穷则自虐。”

“咳。你干吗那么在意这些人啊?他们实际上又不是学者,只不过是有学问的粗人。他们也不是做学问,而是在搞学问。从心理上来说还是五六十年代工农人格的延续。做学问就像搞生产。你不一样啊?你不能因为人行道上有牛马拉撒,就不走吧?”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师都这样,我们还能做好学问吗?”我说。

“我没说我能做好,我也不想做那玩意,但你能。”师姐说,语气特坚定。

“你又开我的玩笑。”

“我什么时候和你不是认真的?”她突然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说话了。

“可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适合。”

“因为你认死理啊。”

“你怎么知道?我可是老觉得自己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呢。”

“那是在床上——至于别的地方,”师姐剜了我一眼,“倔着呢。”

听了师姐的话,一种浩然之气不由得直往上顶。平时在宿舍里,说某某立志做学问,往往都夹杂着讽刺和调笑的味道,就好像吃生鱼片必蘸点芥末一样。若某个漂亮女孩在试探你未来的打算,你这么一说,她一定如鲠在喉,即便你魅力指数实在太高,无法抗拒,她也必定在决定爱上你的时候,带着一种殉道的悲壮不得不接受你这二乎的理想。

所以师姐这么清晰地看待我这种志向,而且还如此坚信我有这种潜质,实在让我大吃一惊,大喜过望。

“可是,做学问的路太漫长了。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一直撑下去。”

师姐忽然眼神冰凉地看了看我:“爱一个人的路也很漫长,你觉得我能不能一直撑下去?”

我愣了,那层窗户纸此时像一张电网,我好像被推着去突破它,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极力抗拒着。“你——不需要去等别人,多少人在——追你呢。”

师姐忽然往路边并道,迅速刹车停下。

“少装蒜,你给我下来。择日不如撞日,今天非把你办了。”她说。

我俩此时站在一座高高的立交桥上。天上一轮毛月亮三心二意地照耀着南城千街万巷。

“你知道这辆车叫什么名字吗?”她问。

“着名的‘别摸我’,宝马啊,你也太侮辱我的智商了。”

“这是Humboldt设计的一款,叫Resolute。”

“那不是‘坚决’的意思吗?”

“哼,知道就好。”她又把我的肩膀一扳,让我朝南面远处看去。“正前方,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夜幕里一个包着脚手架和隔离网的城楼兀立在那里。但我不知道那是哪个古迹在维修。

“那是永定门。”她说,“咱俩坐在‘坚决’车里,来到‘永定’门前,你说这是不是天意要我们决定一件事情?”

我说不出话,觉得胸腔里一颗心跳得七扭八歪。那不是情窦初开时的心如鹿撞,不是那种纯然的美妙感觉,而是混乱、畏惧、尴尬、惊喜夹杂在一起的感觉。

她在手袋里拿出一根眉笔,用手在自己的胸口和旁边的路灯杆之间比了比,然后在上面画了一个心形。她转过身对我说:“我来告诉你我的决定吧。今天我告诉你,我爱你。爱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我不想让你没想清楚之前给我任何回答。我就等你三年吧。三年后你还是顽石不化,我可就没义务继续启迪你了。”

微雪落在师姐青青的眉毛和睫毛上。她白皙的脸颊不知是因为寒意还是因为内心也在悸动,泛着淡淡的红晕。不能不说,那片刻之间,我也感到有些心神摇荡。我忽然想说那三个字,师姐用手指按住我的嘴唇。“别说出来,你还没准备好。我不稀罕一个随时会都会过期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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