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死神的收割(7)
他没有回校园,而是沿着门口的街道向东走去,街上跌跌撞撞都是人,应该大都是天地会残余的乌合之众。不过现在死伤过半,他们也丧失了冲杀的勇气,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中,无论他们曾经自以为有多大的力量,在核爆的威力面前完全不值一哂。
韩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街道上,什么也搞不清楚。他灵机一动,向路边的太平洋大厦跑去。这座燕大东南角的高楼外墙上的玻璃窗已经大半碎裂,楼体上也出现了几条醒目的裂痕,楼上少数人正在跑下来,韩方却径直走了进去。
电梯肯定已经不能用了,韩方找到楼梯,一层层走上去,不仅劳累,而且胳膊上不时传来骨折的剧痛,让他行动迟缓。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终于到了楼顶。门已经被冲击波炸飞了,韩方很容易走上了天台,四十多层楼的高度让他足以俯瞰整座城市。他向市中心的方向望去。看到东南方向的市中心已经没有任何完好的建筑,只有惊心动魄的一片焦黑,看来整个城市的中心区域都被夷为平地。距离爆心稍远的其他建筑也有很多坍塌的,西环广场那三座蛋形大厦已经垮塌了两栋,最后剩下的那栋还在熊熊燃烧着。
头顶上乌云蔽天,灰白色的尘埃从云端飘落,宛如细雪,但却散发着灼热的气息。韩方知道,这是辐射尘,被核爆所汽化,并沾染了放射性的物质,可以轻易夺走人的生命。它们随风飘散,越下越多,渐渐将残破的城市淹没在死寂的灰白中。
一片小小的尘屑落在韩方的掌心,在一个小时之前,它或许还是天安门前的旗帜,紫禁城上的黄瓦,轿车的挡风玻璃,甚至可能是一个漂亮姑娘的肌肤……而今它一霎汽化,混合万有,无人能辨。
“劫灰。”韩方喃喃说,“这就是劫灰啊……”
苍茫大地上,无尽的劫灰缓缓落下,覆盖着过去时代的废墟和无数已经死去的魂灵。
但这是时间的废墟,永不复起,也永不朽坏的废墟。我们这些永不再生,也永不灭亡的亡魂就栖息其间。
不知不觉中,韩方已是热泪盈眶。他在楼头伫立良久,最后,他迎着带有核爆余温的热风,纵身跃下楼顶,第一次迎向他自己的死亡。
那永远不死的、盛大的死亡。
【第39日·神示】
同一时间,华盛顿。正当午夜时分。
白宫的地下掩体内,在许多高级官员的簇拥下,美国总统贝拉克·奥巴马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带着凝重的神情,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上,一条条精确的弧线正伸向这颗星球上许多大城市:莫斯科、德黑兰、北京、上海、平壤……
而北京已经被一个巨大的红点所笼罩,一切无可挽回。
总统向后靠去,闭上双目,发出仿佛是垂死的叹息。
“您作出了正确的决定。”一旁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丁·邓普西说。
“也许是最错误的。”总统无力地说,“在这个该死的新世界里,我已经无力区分正确和错误了。见鬼,我们在向数以亿计的平民发射核弹,这怎么可能是正确的!”
“去年我们在伊斯兰堡的军事行动也招来了许多非议,但是最后干掉了本·拉登。”邓普西辩护道。
总统懊恼地摇头:“马丁,别把这两件事相提并论好吗?这关系到上亿人的生死,但凡有一点智商的人都能看出完全不同。”
“当然完全不同。”国防部长莱昂·帕内塔插嘴,“猎杀拉登的行动很遗憾地导致了一些无辜者的死亡,但这次我们知道,谁也不会死。总统先生,您和我们一样都清楚,当时间跳回原点,一切就会像没发生过那样。”
“当然啦。”总统耸耸肩,“这些日子以来,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虽然如此,我们也都清楚,在今天,在此时此刻,这无论如何会给很多人带来巨大的痛苦。”
“关于痛苦,各国人民在之前的各种械斗和内战中就已经体味得够多了。”帕内塔冷冷地说,“正如我国人民一样。如果我们那些美利坚同胞不是要把您当成阴谋毁灭世界的共济会头目抓起来,我们也不用躲在这里按下核弹按钮了。”
“都是小布什搞的那个什么‘棱镜’计划,我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被说到痛处,总统咆哮起来,“虚空纪以后,那个斯诺登跳出来胡说八道一通,到头来那些愚民居然认为我是幕后的大阴谋,说政府的阴谋导致了时间循环,要我对一切负责!”
“棱镜的曝光只是导火索。”现在发言的是白宫幕僚长杰克·卢,“从各国的情况来看,军队哗变,民众推翻政府都是普遍的情况,我国那些素来热爱自由的人民自然更是无法无天了,说实话,联邦政府能撑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像那些英国佬,他们居然逼迫首相和母猪交配!”
总统干笑了两声,“所以要把整个世界都拖入这场游戏,来拯救岌岌可危的联邦政府,我们真够自私的。”
国防部长提醒他,“总统先生,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您的前任被暴民抓获之后,他的下场你应该知道。”
总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知道此刻的小布什前总统正在几千英里外的得克萨斯遭受那些中世纪的酷刑。
“所以……”参联会主席总结,“或者我们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力量,来鼓舞人民对合众国政府的信心,就算俄国人或者中国人发动反击的话,我们也可以通过全面核战来凝聚美利坚的精神。”
“而且您应该感到幸运。”国防部长故作轻松地说,“我在比尔·克林顿总统的任期当过白宫幕僚长,比尔曾私下对我说,自己不知多想按下核按钮哪,特别是在他因为莱温斯基那事被共和党人弹劾之后……我想从艾森豪威尔以来的历任总统都有过这个见不得人的小念头,不过您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实现的人,现在一切都变得那么轻松……”
总统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轻松?不,我们恐怕打开了潘多拉的魔匣。”
总统的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
他看了一眼来电,神色变了,“是莫斯科的专线。”
“难道……让北极熊发现了?”国防部长紧张地问。
“我想你们都该听听。”总统苦笑着按下了外放键。
弗拉基米尔·普京生硬的英语在地下掩体中响起,“奥巴马总统,莫斯科刚刚已经变成了火海,克里姆林宫化为废墟,我在紧急起飞的专机上目睹了这一切,真是太棒了。为答谢您的礼物,您很快可以收到来自俄罗斯的同样祝福,也许到得比您想象中还要快……”
“总统先生!”一名电脑前操作的军官惊惶地叫起来,“雷达数据显示,北冰洋、太平洋和大西洋中有五艘俄国人的战略核潜艇向我国发射了超过六十枚导弹,其中有九枚直接飞向华盛顿!最快的十分钟内就到!”
“快用NMD(国家导弹防御系统)拦截!”国防部长吼道。技术军官们紧张地操作起来,NMD演习过许多次,但从来没被用于实战,没人知道这个花了几万亿美元的大项目到底顶不顶用,更何况现在许多技术人员早就脱离岗位了。
“上帝保佑我们。”幕僚长喃喃地说,“上帝保佑美国。”
总统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无神地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乔托的《耶稣受难图》,喃喃叹息:“真的……有上帝么?”
同一时间,底特律凯迪拉克广场。
城市里到处黑灯瞎火,只有广场附近几盏路灯亮着,维持着昔日大都会的残余体面。路边褪色的青铜雕像仿佛已经屹立了一千年之久,街上几个醉汉在打打闹闹。阿部寿行倚在假日酒店二楼的窗边,一阵焦躁,猛然将手中的一听廉价啤酒扔了出去,啤酒罐远远地击中青铜雕像,发出一声轻响。
“寿行君,你又怎么了?”身后的海老名光吉问,他正躺在**上看电视里几个光着屁股纠缠在一起的黑白男女。
“都是你这家伙鬼迷心窍。”寿行转过头,不知第几百次抱怨说,“想要收购这鬼地方的什么破楼盘,拉着我跑到这里来,要不然我们早他妈回东京了,现在倒好,陷在这个黑鬼窝里了,连AV都只能看美国人拍的下等货色。”
寿行和光吉这对商业搭档本来好端端在纽约谈生意,却不知怎么突发奇想,跑到地球人都知道快垮了的底特律来“考察”了两天,结果失望透顶。整座城市仿佛鬼城,到处都是破楼烂路,连个超市都不好找,而且治安奇差。他们本想马上就走,谁料又被抢劫,损失惨重,去警察局报案也没人搭理。耽搁了两天后,正好遇上时间循环,再也走不掉,如今悔不当初。只不过寿行好像忘记了,关于来底特律这事,当初他其实比光吉更积极。
光吉没跟他计较这个,只是说:“回东京就一定好吗?现在那些暴走族到处杀人放火你知道吗?连皇居和首相府都被人攻破了,大搞什么‘下克上’,天下大乱,依我看还不如这里呢。”
寿行不能不部分地同意这句话。如果这个星球上有一座大城市最适合虚空纪的生活,那就是底特律。这座曾经伟大,但早已濒临破产而死气沉沉的城市,似乎早就预演了几十年的时间循环,每一天都死样活气,毫无希望地重复前一天,没有任何未来可言。虚空纪以来,在其他地方还有些骚动暴乱,在这个社会秩序崩溃已久的大贫民窟里,人们甚至都懒得干这种事。
“推特上说美国开始和中俄互扔核弹了。”光吉看了看手机屏幕说,“华盛顿、纽约还有洛杉矶好像都完了,俄国人还射了几枚到日本……不过你放心,没人会浪费核弹在这座见鬼的城里的,哈哈哈……咦?”他皱起眉头,侧耳聆听,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
“怎么了?”寿行话刚出口,自己也听到了,那是远处的居民在喧哗。寿行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这些家伙又在折腾什么呢?
但是从底特律河的方向,沿着宽敞的伍德沃兹大街,出现了几百名游行者,大部分皮肤黝黑,看样子都是本地的黑人。他们衣着各异,走路的步伐却异乎寻常地整齐,并且喊着某种齐刷刷的口号:
“There is no true God
but Time!
Refresh yourself
for our Lord Time!
(万物非主,
唯时乃主!
尔当自新,
为吾时主!)”
“这是什么?”寿行好奇地问。
“咱们去看看。”光吉说,从**上跳起来。
“半夜三更的,太危险了吧?”
“在这个新纪元,也没什么危险的了,”光吉说,“再说咱们又不是美女,还怕什么?难道怕他们抢劫?”
他们下了楼,来到街上。那群人已经穿过了路口,来到广场上。借着街灯,寿行的目光被人群前面的景象吸引住了:四个健壮的黑人上身****,肩膀上抬着一张像担架一样的板子,上面坐着一个没有脚的苍老黑人,身子枯瘦,满脸皱纹,看样子有六七十岁了,寿行一眼看到了他的眼部,不由打了个寒战,那眼眶中……根本没有眼珠。
寿行本能地想要逃走,但却迈不开脚步。光吉却仿佛被迷住似的,居然一步步朝那群人走过去。
“光吉,你疯了?”寿行压低声音叫道,“别招惹这些家伙,快回来!”
但光吉已经走到人群之前,长长的肃穆的行列在日本人的面前停住了脚步。
“你们说的是什么?”光吉问,声音异常地激动。
左边的一名黑人向前一步,拍着他的肩膀,“我们说的是真神,时间的主宰,兄弟。在创世亿万年之后,他终于要现身了。”
“真的……有这样的……神?”光吉结结巴巴地问。
那人还要说话,但是老黑人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他沉默地把手放在光吉的肩膀上,光吉顿时匍匐在他面前,发出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的啜泣声。
“まさか……本当に……神様の啓示……(难道真的是……神的……启示……)”寿行听到光吉带着哭腔说,用的是日语,仿佛已经神志混乱了。
“光吉这家伙!”寿行无奈地想,他究竟是发哪门子疯啊?
但是须臾之间,光吉已经站了起来,默然跟在队伍的后面,高声念诵起了同样的口号:“There is no true God, but Time!Refresh yourself, for our Lord Time!”
寿行感到一阵恐惧,他本能地想逃开,但那个老黑人正好望向他。空洞的眼眶中却似乎发出了某种温润的光。
像被电击一样,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寿行感到一种奇特的温暖冲击着自己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土崩瓦解。
那是关于尘世的一切,父母、妻子、女儿、生活、事业、朋友……
这一切的一切,在蓦然显现的真神面前,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仿佛只是幻象而已……
寿行感到自己在走向游行的队伍,似乎一切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但又是全然心甘情愿。
似乎过了一千年,又似乎在顷刻之间,他也跪倒在那个黑人的坐辇前。“你……是……谁?”他听到自己用最后的力气问。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肩膀,没有声音的语言在他心底响起,温柔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我是自在永有的。”
那一刻,阿部寿行忽然明白自己错了。这里绝不是毫无希望之地,恰恰相反,在这个日益疯狂的世界,唯一的、真正的希望与未来就在这里,在面前这个看似残疾的黑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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