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海，十二月(3)

“你相信有世界末日吗？”

“我只知道，如果放弃，那就是末日。”

连珏笃定地说：“不管未来如何，我都会等她，哪怕林子默将永远活在她的心里。”

眼前的城市被电闪雷鸣笼罩，世界那么危险，我们相互保护，不分彼此。

下过雨的午后，空气很清新。林子默时常感觉疲惫，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昏睡过去，他总说不舍得把珍贵的时光用来睡觉，“可是总是无法控制。”他每每醒来时冲着安颜抱歉地笑笑。

安颜帮他掖好被角，坐在他的身边，温柔地说：“累了就睡吧，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林子默睡着时，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像看不厌似的。有时候，她会轻轻亲吻他的额头，当他做梦眼皮颤动时，她会亲吻他的眼睛。他们总握着手，他在睡梦中偶尔挣扎，会牢牢握住她。

当他醒来，会将一些过去的事情告诉她。他们抓紧所有清醒的时间聊天，把彼此身后的二十几年时光交换。他说了很多他的事情，从前来不及了解的，现在一口气全部展现，林子默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我的妈妈是爸爸在外面的情人，妈妈在我十岁的时候不愿意再躲在阴影下生活，扔下我走了。爸爸没有办法，只能把我接回他原本的家里。阿姨是个很时髦的女性，对我不冷不热的，她没有偏心，她对她亲生的儿子也是如此。她热衷于出去跳舞，对我们很少照顾。

“她亲生的儿子比我大四岁，叫林子居，我小时候很任性，因为自己的妈妈不在，所以总要做出很强的样子来保护自己。哥哥人很好，他的个性很淡然，像个忧郁的诗人。

他的眼睛，很温和，让人没有距离感。”

安颜轻轻地笑了，说：“就像你的眼睛。”

“我对阿姨很抗拒，对父亲也不够友善，唯独对哥哥，我不愿意对他太任性。爸爸说我们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却注定要成为兄弟。在阿姨出去应酬，而爸爸工作很忙的时候，是他照顾我吃照顾我穿，渐渐地，我把他当成了依赖。

“哥哥学习很棒，一直都是年级的前几名，可是生性冷淡，没什么朋友，加上身体不那么好，也就不爱体育运动。可是他经常代表学校参加比赛，每次都能捧回来奖杯，我一直都非常崇拜他。虽然嘴上很硬地说有什么了不起。”

“你呢，小时候成绩怎么样？”安颜问。

林子默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时候全年级大概有五百个人，我一般都稳定在四百五十名的位置。”

安颜也笑了，说：“你那时候是典型的差生啊。”

“不光成绩不好，还皮得很，跟学校里不愿意读书的那群小混混一起逃课、打架、偷东西、混网吧，简直就是个野孩子。开家长会根本不敢叫爸爸来学校，只能让比自己年长四岁的哥哥来代替爸爸被老师教训。每次看到哥哥明明也还稚嫩的脸上露出成人式的尴尬，我心里就暗暗发誓要好好念书。可是没有办法，我那时候对读书就是不感兴趣，别人只要一叫我，我就跟着去玩了。”

“那你怎么可能考上复旦大学的，”安颜笑着，说，“难道你是韩寒吗，可是韩寒最后也没有被复旦大学录取啊。”

“哥哥一直非常喜欢复旦大学，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学，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终于拿到了复旦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备考的时候，他就老觉得特别累，我们都以为是念书念得太辛苦，没多想，高考完之后他却越来越容易累，常常坐着看电视也会睡过去，去医院检查了才知道他得了癌症，而且已经晚期了。

“哥哥到底是没有念成大学，在那年暑假就离开了。爸爸很伤心，有一次晚上我梦见哥哥，哭醒了，想去哥哥的房间睡，却发现加班归来的爸爸坐在客厅里，面前的烟灰缸里堆着小山一样的烟头。爸爸不常表露情感，那时我才知道他心里藏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哥哥死后没多久，阿姨跟爸爸离婚了，跟了一个经常和她跳舞的男人。以前有四个人的房子，就剩下我和爸爸相依为命。爸爸工作很忙，我只能自己学着哥哥的样子做饭、洗衣服，照顾自己。慢慢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哥哥了，我才意识到，也许哥哥的生命在我的身上延续下来了。领悟到这一点，我更加发愤念书，发誓要考上复旦大学，圆了哥哥的夙愿。”

安颜帮林子默擦掉眼角的泪，林子默抬起手臂，拭去安颜掉下来的眼泪。他轻轻吸吮着手掌上的眼泪，笑着说：“眼泪好咸啊。”

“在我上大学的第一年，爸爸重新结婚了，第二年就添了一个小弟弟，经过了这么多事情，爸爸想开了，不能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应该多照顾照顾家庭，现在的他笑容多了，但也越来越老了。

“我这一辈子，有很多很遗憾的事情，第一是哥哥，第二是不能陪爸爸到老，还有一件，”他抚摸着安颜的脸颊，安颜顺势躺下来，靠在他的胸口，任他温柔的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摩挲她的脸，“没有办法陪你走得更久一些。

“都怪我不够果断，如果在相遇的时候就舍得放下已经变质了的感情，至少为我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未来的事谁能料得到呢，就像我以为哥哥会一直在身边，结果他却永远地离开了。在我才刚要懂得他的辛苦，想为他分担时，他却走了。我总是差了一步，总是来不及。

“如果有时间，我多想陪你到处走走，看看这个世界，我想陪你去一趟海边，去三亚，去青岛，最想陪你去鼓浪屿看看，牵着你的手，逛逛那些小店，吃那里的各种小吃，沿着海边慢慢地走……”

安颜的眼泪留在他的胸口，在浅蓝色的病号服上洇开一片深蓝。

林子默说着说着，这些话用了他太多的感情和力气，他手上的动作轻了，缓了，停了，安颜知道他睡着了。她靠在他的胸口，伴随着他的心跳，也一同进入了梦乡里。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要赶去参加考试，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却又走错了路，就在她决定要不然就放弃时，林子默出现了，他好像并不太认得她，笑容很淡，他带着她穿过小巷，抄近路走，新铺好的水泥路面上洒了水，有一半地面湿嗒嗒的，这条路上没有人。这条近路让安颜得以踩着铃声进了考场，考试很难，但总算是艰难地考完了。她长吁一口气时才想起来都没来得及向林子默说声感谢，再跑出去时，林子默已经不在了。她不知道他在哪里，终究是没能说出那声感谢。她记得慌张跑进教室时，林子默在身后招了招手，仓促告别，没来及回应。

安颜从梦里醒来，雨后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床前的地面上，微微有风，轻轻拂动着白色的窗帘。窗口的天空，架起了一座彩虹。她起身想让林子默也看看，却发现他还在睡着。他静静地睡着，异常安静，连呼吸也停止了。安颜没有动，看了看他，复又躺下来，靠在他没有声响的胸口。眼泪无声地滑落，洇湿天蓝色的布料。

他的味道，还留在衣服上，还没有跟着他一起离开。

林子默，我们最终没有好好告别。连一声永别都来不及说，也没有来得及约定什么。

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去爱你，最后做了你九天名正言顺的女朋友。这九天里，我们将经过的人生交换，成为了世界上最懂彼此的人。我的生命一下子多了二十二年的长度。

以后我的年龄要以四十三为基数往上递加。我比同龄人多出了一大段人生。你活在我的年岁里，容颜不老。

我们的时间总不够用，但我很庆幸，从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就爱上了你，今后，也将一直爱着你，虽然时间不够用，我总算把它用得特别完全。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时间很赶，但聪明的你选择用一部电影诠释我们爱情会有的样子，那部电影把相爱的所有光阴浓缩到了一起，我们共同经历了一次，就像经历了有你的一整个人生。也许，是我们一不小心，用光了一生的缘分。

往后的路，你会成为一道影子，在我余下的生命里与我如影随形。

林子默，你终于成为了我一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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