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海，十二月(1)
林子默，我们最终没有好好告别。连一声永别都来不及说，也没有来得及约定什么。
小黎：
一转眼这一年就快过去了，说好的世界末日不知道会不会来，倘若真有末日，你和我会不会遗憾末日来临却未能收获到爱情。可事到如今，我却不那么焦虑了，万事万物因缘际会，经历了许多，变得比以前从容。
上次你来信问起我和连珏的事情，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说，所以才一再回避这个话题。我和他至今也不是情侣，虽然如果有些事我们都不知道的话，早该走到一起了。
也许我跟他是真有一生的缘分吧，才会走在这么坎坷的路上，满脚泥泞，却没有停下脚步。
我记得今年五月的时候，南大一百一十年校庆的前夜，我和青青、芬芬、阿泽、徐林还有一个男生为了在这样的日子里表示对母校的敬意，决定赶在凌晨十二点，也就是5月20日凌晨，在天文台呼喊生日快乐。听起来是不是很热血？只不过我们六个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去过天文台，加上学校那时在搞基建，往天文台去的那条路全是工地，没下雨时，这里扬起漫天的灰尘，能见度极低，可下雨了，这条路上全是泥，走起来极其艰难。
出发时已经十点半了，我们的步伐很慢，眼看着天文台就在眼前，却怎么走都走不到，走到天文台脚下却发现似乎要绕过一座山才能上得去。每踩一步，脚下的泥就多一点，时不时需要停下来去掉脚下的泥，因为实在太重了，可是去掉没多久，又会有新的泥粘上去，反反复复不甚其烦。那一片没有灯，路上很黑，还好我们是六个人，有三个男生，比较好一些，但还是很怕，时不时会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狗吠声，在空旷的路上此起彼伏，徐林捡了根小木棍权当防身。
我们走走停停，因为总到不了，队伍中不断有人提议往回走，也发生了一些彼此埋怨的不愉快。那真是一段前途未卜、后路遥遥、脚下艰难的旅程。过了工地，进了山路，遭到狗群的狂吠攻击。我们像闯关一样一关一关闯过去，终于到达了天文台。到达的时候，差五分钟到十二点。我们在山顶上听到十二点一到全校突然从寂静中爆发出的生日祝福，也跟着一起喊起来。青青和我都哭了，芬芬是铁娘子，还笑话我们是爱哭鬼。
我很感慨，就算现在想起来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
虽然走了一段很难的路，不断地否定、焦虑、怀疑、痛苦，但最终到达时，那种快乐和满足是真实且无法回避的。在天文台上能看见远方的路上如星光般洒了一路的灯，也只有经历了那么多辛苦才能看到这样的美景。
那时候，我想，我大概不会再害怕路上辛苦了吧，因为我知道，辛苦过后，会获得一种通透的幸福。
离开同里，苏州的戏份里没有我，都是女主一和男主一的对手戏，我和连珏都闲了下来，跟着剧组在苏州城里四处找景，也算是来苏州玩了一趟。我一直纳闷连珏时而显出深邃的沉默，问他，他却总是笑而不语。直到芬芬让我们去买一些道具，跟大部队脱离开，他开口跟我说了林子默和苏小夕分手的事情。他说他想要一直隐瞒，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起码就算最后我知道了，也不该是他来成全我。我承认，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一种窃喜的感觉，有一种，早该如此的感觉，我知道这不够光明磊落，但我也只是个平凡的人，有喜欢、有羡慕、有嫉妒。但这感觉过去后，我却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连珏犹犹豫豫地问：“那你会去找他吗？”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找他干吗？
连珏认为我这种反应不正常，我一时三刻也真的无法清楚地整理自己的思维。
我从不认为自己在等林子默，我早已经对自己说了放弃，也终于认可了这份遗憾。
我向连珏说起了你和易胥的故事，他听完后忍不住唏嘘。我说我已经放得下了，遗憾有遗憾的美，至少我和林子默都能永远停在彼此心有灵犀的喜欢里，随着时间越发透亮光泽，值得回忆。
我知道这之后连珏心里有了障碍，他的笑没以前那么纯澈。我们虽然亲密无间，他却再未开口说过在一起的事情。
我问他是否想要放弃了，他说不是，他只是不想我的人生有缺憾，他怜惜你和易胥最后没能在一起，说不要让我也如此。他想追求人生百分百的完美，所以他可能无法和我们一样认同遗憾可以被谅解。我们没有强求往前，仍坚持着原地踏步的浪漫。
连珏说，在我和林子默重逢之前，他不会占掉我心上唯一的那个位置。
我亦想试着证明自己真的能够坦然面对深爱过的林子默。
我们暂时不适合，不再是我需要调整自己，我和他都需要。
这个月，我就要来上海了，你知道的，《南·海》以大热之势入围了中国大学生微电影新盛典的六个奖项，不出意外的话，我和林子默将在上海重逢。时隔半年，我和他终于要见面了，我比哪一次都更期待这个遇见早些到来。
我也许还混沌不明，还不能够完全梳理好自己的心情，我也想要找到系铃的人，为我解开绳结。
小黎，我们也要见面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上海这座城市。
你的 安颜
十二月
中国大学生微电影新盛典，旨在嘉奖一年以来认真制作微电影作品的大学生及团队，今年是第三届，组委会选在了上海举办。
薛芬芬这一年执导了两部微电影，除了和叶鲤联合导演的《南·海》，她还有年初单独执导的《诗》，两片均入围，但《诗》只入围了最佳剧本，而《南·海》则风光入围了最佳微电影（何青青、叶鲤）、最佳导演（叶鲤、薛芬芬）、最佳男主角（林子默）、最佳女主角（安颜）、最佳剧本（叶鲤、徐林），最佳摄影（鹿泽、言明）六项大奖。
对于安颜来说，这是她第一次入围微电影的奖项，并且入围的还是表演奖，一年前一直在做幕后的她绝想不到未来会有这样的事。
《南·海》上线后，男女主角的表演得到了外界一致的肯定，甚至有电影学院的教授盛赞安颜和林子默是无差错的、毫无表演痕迹的一次演出。叶鲤得知入围名单后，预言其他奖项也许还有变数，但他看过其他入围作品里的男女演员后，认定《南·海》一定能捧回这两个奖。他一直说，《南·海》能成功，很大一部分功劳要算在演员身上，演员逼真的表演让故事生动立体。
颁奖典礼的早晨，安颜在酒店房间里和青青一起换上礼服，青青是《南·海》的制片人之一，她说，为了讨个好彩头，特意借来一身火红色的长裙。抹上大红色口红的她一下子就女人味十足。安颜的礼服是一条曳地的白色长裙，裙身装饰着无数柔软羽毛，看起来素雅，细节感却非常强，安颜天生自然卷的长头发稍微做了做，看起来清纯可爱又透出雅典女神一般的优雅。
她帮青青整理背后的坠饰，说：“我怎么觉得今天会出点什么事啊？”
青青转过身来，说：“担心遇到林子默吗？”
安颜摇摇头，说：“一切都不会如预料的那样。”
化了精致妆容的青青笑起来颇有风情，她说：“没关系，跟随你自己的心，我们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她顿了顿，深深地看着安颜，说，“不管最后是连珏，还是林子默。”
房间门被敲响，薛芬芬在门外问换好了吗，该出发了。她为了显得干净利落，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装，看着还真像个导演。青青拉开门看到薛芬芬，笑着说：“你戴个墨镜直接可以混帮派去了。”
薛芬芬嫌弃地扯了扯她松松垮垮的礼服，说：“我可不愿意穿成你这样，走路都不方便。”
“反正你也不追求女人味这种东西。”
安颜的亮相还是让薛芬芬眼前一亮，大赞安颜果然是真女神，开玩笑说：“女神，我跟你签个合约，以后就一直演我的戏吧。”
在楼下和坐在大堂的叶鲤遇到时，叶鲤也开了一样的玩笑。叶鲤今天穿了一身亮灰色的西装，特别英气。阿泽骚包地穿了一身白色西装，连一向不爱打扮的徐林都穿得很笔挺正式，一群人走在一起，更衬出薛芬芬随意得很。叶鲤打趣薛芬芬是以不变应万变，身边人一光鲜亮丽，暗淡的她倒醒目了。看起来，她才是幕后BOSS，低调得很。
安颜左顾右盼了半天，没见到林子默，叶鲤看到安颜四处搜寻，说：“林子默身体不适，在住院，今天就不过来了。”
“他生了什么病啊？”
“反正是需要住院观察的病，麻烦得很。”叶鲤似不愿多说的样子。
红地毯上《南·海》剧组的亮相得到了极高的关注，作为领跑入围名单的大热门，他们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走红地毯。他们还在展示板前留影，最后一个剧组踏上红地毯时，引发了更大声的尖叫。安颜循声望过去，那个剧组打头的是一个穿衣看似随便细节却非常得体的男生，她认识他，一直被薛芬芬开玩笑是叶鲤的死对头——蓝柯，他们俩有过数不清的交锋，所得成绩暂时领先于叶鲤。这一次携带另一大热门《宠儿》剧组前来参加颁奖礼，气势很大。
进入会场，没有一起走红地毯的剧组成员早已经坐在了里面，连珏见安颜走过来，赶紧起身去接。今天的安颜真漂亮极了，礼服是他陪她一起去选的，他第一眼看见那件长裙就知道它一直在橱窗里等待着安颜。虽然价格不菲，他当即拍板买下送给安颜。
他由衷地微笑着，说：“今天真漂亮。”
“这得谢谢你。”安颜试穿时看到自己与这件裙子惊人的契合度，惊讶于连珏对自己的了解，“你的眼光好。”
《宠儿》剧组坐在《南·海》剧组的前面，蓝柯回头跟叶鲤寒暄了半天，他们虽然暗地里较劲，却也一直是英雄惜英雄，蓝柯一再提起合作拍片的事情，叶鲤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直没应诺下来。等开场音乐响了，蓝柯把头转回去，全程没看薛芬芬一眼，在他眼里，多少还是有些看不上她的。
“真没礼貌。”青青忍不住在安颜耳边埋怨，“虽然很厉害，但也不能目中无人吧。”
“就是，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阿泽看到蓝柯这么高傲，也有些愤愤不平。
小黎笑了，说：“鹿不是一直在我们手上吗？”大家半天才理解小黎是在说阿泽，纷纷哆嗦地感叹好冷。
“今天，”连珏口气有些迟疑，问，“林子默好像没来啊。”他是最佳男主角的大热门，没道理回避不来。他随同安颜来到上海就一直在观察，林子默从头到尾都没出现，以为会在颁奖礼上碰面，没想到还是没出现。他心里咚咚咚地打着鼓，也明白安颜这两天一直不安，林子默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也不知道会引发出什么样的结果。
安颜凑近了一些说：“叶鲤说他病了，来不了了。”
“那你要去看看他吗？”
“去吧，”安颜看着连珏，说，“毕竟是朋友。”
这样也好，化被动为主动，总好过他突然出现，让人猝不及防。
典礼先颁出了几个估计是主办方内定的奖，入围名单上并没有出现这些奖项的名字。
颁完这些奖才开始颁发入围名单上出现的那些单项奖，阿泽最终失意最佳摄影，本以为摄影奖是囊中之物的阿泽忍不住失望。
“亏我还花巨资买了这一身西装。”
青青笑话他肯定不记得穿红内裤。
“肯定啊，白西裤配红内裤，会显出来好吧。”阿泽说，“我当然是穿白色的。”
“那怪谁。”青青笑着说，“明明是灰姑娘，硬要假冒白马王子。”
紧接着，剧本奖旁落《宠儿》剧组，颁奖人不无惋惜地说徐林的《诗》文本非常不错，但因为同时入围了两个剧本而导致票数分流，最后错失最佳，徐林诚恳地说：“能入围就不错了，《南·海》和《诗》的故事都比较简单，《宠儿》的剧本叙事复杂，观点很强烈，我一直觉得他们能拿到。”
青青斜眼看阿泽，啧啧地说：“看吧，男孩子就是比较大气，女孩子就喜欢叽叽歪歪。”
阿泽往青青胳膊上使劲拧了一下，差点让她叫出声来。
薛芬芬不耐烦地低声说：“吵死了你们，我紧张死了。”
叶鲤内敛地笑了笑，听到颁奖人喊出安颜的名字。
安颜众望所归拿到了最佳女主角。连珏兴奋地站起来大力鼓掌，在安颜发表获奖感言和与主持人互动的过程中，他都张着嘴巴憨笑地望着安颜。在他的眼睛里，光芒灿烂的舞台上，没有别人，只有安颜。
安颜在后台留影时，听到颁奖人颁出了最佳男主角的获奖者，他说：“虽然整个评选过程非常艰难，《宠儿》的梁泽明表演收放自如，完美演绎出大悲大喜的极端情绪，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表演，而《南·海》里的林子默，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演员，他温润如水的表演让人很难不为之所动，他用眼睛演戏，内敛稳定却张力十足，令所有评委难以取舍，不过既然是竞赛，那就一定会有胜负，经过三轮投票，林子默以一票之差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竖起耳朵听着这一段长长的抉择过程，安颜紧张得忘了回答记者的问题，直到听到最后胜出的是林子默，她忍不住欢呼起来。
叶鲤代表林子默上台领奖，说：“林子默先生身体不适，所以由我来代他领这个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今晚唯一一次站上领奖台，还是替人拿奖。”全场都笑了起来，“最近每一次见到林子默，他都跟我说，生命无常，我也一直回答他，人生中有过一次精彩，再无常也坦然。我很感谢林子默，没有他就没有《南·海》，我代表他谢谢评委们，你们的选择是对的。”
安颜在林子默的微博上看到过他说无常，当时一直不知道他在指什么。后来的他总是讳莫如深，欲说还休，让人无法理解。叶鲤走到后台时，安颜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鲤笑笑，说：“等我先留个影再跟你说吧。”
走回座位上，叶鲤告诉安颜，林子默得的不是什么小病，而是绝症，在医院已经躺了几个月了。安颜有如五雷轰顶，呆滞地坐下来。连珏看着面色如灰的安颜，连问了好几个怎么了，安颜都没有听见。
思维乱得像一群被网住的鸽子，横冲直撞，却没有一个明确的念头冲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消息，脑子很乱，耳朵嗡嗡嗡作响，连叶鲤和薛芬芬最后被蓝柯击败失手最佳导演的消息也没听见。直到《南·海》拿到最佳微电影时，身边爆发出一阵欢呼，她才有如回到人世，回神太慢，感觉到被青青用力地抱了一下，却没有回应，呆滞地看着兴高采烈的青青和叶鲤牵着手走上颁奖台。
叶鲤站在台上，对着麦克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我拍了很多片子，《南·海》不是我最好的一次，但是，它是我最想拍的一次。有一天，有个朋友找到我，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可是因为很多缘故不能跟她在一起，他知道这个女孩也喜欢他，他说，想给女孩一个礼物，把他想象中他们俩会有的恋爱故事拍出来，让他们在一场假戏里真爱一场，只为了让女孩没有遗憾。我这个朋友将不久于人世，诊断结果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拿到，他说他只有最后这一个愿望，让女孩能心有安慰，坦然面对以后的人生。所以，我找到了跟女孩息息相关的一群人，拍出了我最想拍的这部微电影……”
叶鲤后面说了什么，安颜已经听不清楚了，早已知情的薛芬芬心虚地看着安颜。安颜眼泪掉了一地，叶鲤在颁奖台上看见她飞快地跑出了会场，连珏紧跟着追了出去。他安慰地笑了，如果听林子默的话，将这件事保密到他死，会让他因此而愧疚一生。
安颜拉开会场的门，门外强烈的光照让她成为一个剪影，连珏眯缝着眼去看她，那一瞬间，以为她要随着那光线一起消失，就好像午夜十二点丢下王子而遁走的灰姑娘。
只不过，灰姑娘是怕现出窘态，安颜却是奔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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