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京，七月(2)
剧组其他工作人员相比起演员心理压力要小得多，所以团队一直比较固定，还没出现放下担子不干的人。安颜一直不太理解，同样都在片场，为什么演员对拍摄强度会有最大的意见。直到这一晚，她看着林子默一遍一遍地演绎同样的戏码，心里才微微有些体会了。他的表演无可挑剔，有经验又有表现力，几乎每一次都可以一条过，但因为各方面的原因，他被迫需要一遍一遍地演，安颜非常认真地看着他，在不拍摄时眼神松弛、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一旦喊了开始，他立即进入角色应该有的状态里。戏里戏外跳来跳去，似乎比他们这一群在旁边拍摄收音打灯光的人要累很多。
他应该是很累很累了吧，上午才从上海坐火车赶到南京，中间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安颜能想象即使在吃饭的时候，薛芬芬和徐林也一定会一刻不停地跟他讲戏，中饭吃得肯定不轻松。一整天下来，他一直好脾气地不抱怨半句，只是默默地不讲话，在每一次拍摄间隙争取出戏休息。
安颜记得《遗失》的男主，是学校里公认的演技派，加入剧组后受不了拍摄强度，几乎每天结束后脸色都极不好看，让人看一眼连安慰他的心都凉了。虽然后来凭借《遗失》
拿到了好几个表演奖项，但无论角色多么适合，他都决不肯接薛芬芬的戏。薛芬芬背地里好几次嘟囔他是白眼狼。
看着林子默每次松懈下来后眼神里漫起来的疲惫，安颜无可奈何，只得督促大家都尽量不要出岔子，争取早些拍完。帮忙打灯的青青在拍摄中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导致画面里光也跟着变化了一下，导演立刻就喊了卡，光变了，重来。
“青青，别玩手机了，赶紧拍完吧。”安颜好脾气地说道。
青青嘿嘿一笑，说：“安监制头回拿出监制的派头了哎。”
一直以来，她都是和和稀泥的监制。
拍完一个看起来是夏天场景的室内戏后，导演让林子默换一身秋天的衣服，林子默刚要去包里翻，导演不耐烦地嫌翻来翻去太慢，说：“阿泽，找件你的衣服给他吧，翻翻找找不知道要搞到什么时候。”
阿泽拉开衣橱挑了一件紫色的衬衫给林子默，他背着身换好之后转过来，青青忍不住嘲笑阿泽：“阿泽，这衣服不会愿意再被你穿了，已经写了林子默的名字了。”
阿泽满不在乎地抛给青青一个白眼，说：“我才不介意，这都是去年的款式了，本来就没打算再穿了。”
“要求真高，去年的就不穿了，”青青兴致盎然地说，“什么时候去逛街，我今年还没怎么买衣服呢。”
提到流行服饰就鸡血上身的阿泽又不屑又激动地说：“前阵子看杂志，这个夏天的流行趋势我大致了解了，改天去扫扫货。”
青青小鸡啄米地忙点头，说：“有你的眼光，我的衣柜从不过时，这点我还是很信赖你的。”
薛芬芬斜着眼看着越凑越近的他俩，直到发现气氛不对劲的两人看到导演冷冰冰的眼神，赶紧摆机位和打灯光。薛芬芬检视屏幕里的构图，嘴里不阴不阳地冒了一句：“聊啊，我看你们还能聊出几句来。”
大会儿都憋着笑，安颜无意中扫到林子默的表情，他的笑，很温柔，这一刻看上去比刚才要放松多了。那件紫色衬衫，真的非常非常适合他。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恰巧坐在安颜的旁边，说不上是别人有心还是大家都无意而为，她放下东西坐进包厢时，只有他身边有个空位，大家似乎没有捉弄的意思，都在不知情地做各自的事情。她有些心虚地坐下来，包厢很小，座位之间略挤，这么近地挨着他，能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班里有些男生也会喷香水，不知道是品种不对还是喷得太多，一靠近就浓得刺鼻，要不然就是味道奇怪。他的味道没闻过，温和、平淡、清新。
会用香水的男生，从来不是安颜多喜欢的，所以连带着对香水男生印象都不怎么好。
浮夸的男生喜欢用香水，班里会用香水的男生个性都非常浮夸，但有时候香水只是为了遮蔽疲劳的味道，是种礼貌。人在挑选香水时，常常会不自觉地对与自身契合的那缕味道倾心。散发出去的气味，就是他对自己为人的定义。
林子默选的香水，让安颜闻到时，能肯定他的为人。
他话不多，是她见过的演员里话偏少的，他对事物的反应大多是他程度不一的笑容。
自第一面后，安颜一直在思考他像一种什么饮料，牛奶纯厚、红酒优雅、咖啡浓郁、奶茶温和，看起来奶茶最靠近，但少了里面的香醇，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杯清雅的绿茶。
对的，绿茶。
安颜正发着呆，青青“嗒”的一声关掉了灯光，眼前突然暗了许多，薛芬芬靠在书架上仔细研究着分镜表，嘴里不时发出含义不明的“啧啧”声，一再确认今天要拍的部分全部拍完后，她如释重负地说：“好，收工。”
大家都累得没力气欢呼了。
林子默的表情这才真正放松了下来，这一天下来可真够累的。叶鲤找到他的时候，一边劝他接下角色，脸上尽是挖坑下套的笑容，等他答应了去南京参演这个微电影之后，叶鲤竟摆出下套成功的得意，将注意事项告之了一番，主要是针对薛导的工作强度。
“其实这个角色并不只有你适合，但只有你的性格是最适合的。”叶鲤摆出智者一样的笑容，说，“至少，你不会跟她闹翻。”
林子默懂他的意思，他知道自己此行绝不会轻松，但他在当时也不会知道，这样一出安排，是老天的意思。他后来遇到的，是从来无法被预知的事情。他现在只是觉得纯粹的累，累得几乎也不愿意去应付谁，只能昏昏地靠在公车靠背上半梦半醒地入睡。
剧组成员全部在车上，包括安颜。这个暑假，家在南京本地的青青支开了她爸妈，把家里的大房子空出来给剧组做下榻酒店，父母则被她赶到另一套商品房里暂住一阵子。
青青爸妈临走时开玩笑说没想到这么早就被女儿扫地出门，但心里绝对是不打折地支持女儿的合理要求，他们家和谐的相处方式一直都让人称羡。每一天收工后，大家都集中到青青家休息以方便第二天一同出发继续拍摄。安颜原先是不打算去的，毕竟两头都有事，从宿舍赶去学院要方便得多。此刻，她侧目凝视着林子默微微闭合的眼，窗外霓虹在他的眼睑上投下睫毛的影子，他睡着时轻柔的呼吸，让人安心。她明白自己只愿意跟随，而再不会独自离去。虽然她从遇到他至今，还不敢正视他的目光，每每只在他不注意时偷偷打量。
安颜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公车踩着音乐前行，斑斓霓虹轻轻抚摸着他沉睡的脸庞，她看得着迷，忘了世界。林子默可能睡熟了，车子行驶的颠簸左右摇晃着他的身体，终于，他的头轻轻靠在了她的肩膀。那碰撞的一下，几乎有两个星球碰撞的效果，在她心里产生巨响，而真空宇宙里，别人听不到这声音。
有一段因为爱着同楼男生而备觉孤独的时期，她坐了一辆从城市外环线驶回市区的公车，车里除了她和女司机，还有一对男女，他们不是同路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的夜色。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恐怕女司机也觉得太寂寞，才会听起广播。
破旧的公车行驶时全身上下都在剧烈颤动，车厢里响彻汽车部件相互碰撞的声音，她的耳朵被这样的声音盖住，像是聋了。公车停在一个红灯前，等待时间太久，司机关闭了发动机，在世界瞬间清静的同时，广播音乐的声音像一股柔和的水雾，漫满了车厢。
她听出那是刘若英的声音，但不知道是哪一首歌。
在那么有限的生命中，能被所爱的人深深爱过。
或许不该再奢求再怨什么，世上的遗憾本来就很多。
在艰难地说了再见后，你真的不该再紧紧抱我。
刚才还能体谅地放开你的手，不代表我就够坚强洒脱。
我们曾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当玫瑰和诺言还没枯萎。
别说抱歉我不后悔，曾经逆风和你一起飞。
我们曾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似乎就要拥有爱的完美。
你说别哭我说不哭，然后我们都流下了眼泪。
在那个青黄不接、犹豫未决的时间里，她的心因为触不到的爱情变得焦虑忧伤，从没体味过的心酸和孤独一口气尝遍滋味。那样的夜，那样的车，她那时候想，也许这辈子都忘不了了。重新发动的公车一路颠簸，颠下了她眼睛再承受不住的眼泪。
那时，她没想拥有太多，只希望有个人在身边，疲惫时，握一握他的手。
行驶在城市间的公车，窗外是迷离变幻的灯，不像那天晚上窗外只有凉水般的夜。
她也不再像那个夜晚一样只身落泪，身边有他，肩头有他。他睡着时的均匀呼吸起伏在她的肩膀，她心里的那种满足，像是特意前来弥补遗憾。
因为可惜，所以珍惜。
小黎说，你一个人孤独寂寞时想要心里有个人做个念想，给你；你开始觉得光有念想不够暧昧太辛苦想要彼此相爱，给你；你跟他相爱了发现爱情里麻烦事太多想要回到一个人的省心，给你；周而复始。爱情说到底，就是个恶性循环。
安颜侧过脸，林子默的头发毛茸茸地摩挲过她的脸颊，车窗外的世界，爱情大同小异，落单的人有，成双的人总好像更多。爱情没什么道理可言，这一刻她是心满意足的，不想忧虑未来的变数。
她不想睡，只想仔细体味。
公车停站，后排刚才睡成一片的剧组被青青叫醒，揉着眼睛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林子默醒来发现自己靠在安颜的肩膀，微笑着说了声不好意思，实在太困了。
“没关系。”她朝他笑了笑，“下车吧。”
这好像是第一次，直面他目光的对话。
“好的。”
他的笑如梦初醒依然温和如水。
下车后青青偷笑地拿手肘撞了一下安颜，安颜看过去她脸上奸计得逞的笑容。最开始上车时，他们在公车最后面坐下来，青青绕开林子默坐到薛芬芬旁边，等安颜走过来时只有林子默身边有个空位，要不然就只能跟剧组分开坐了。她硬着头皮坐下来，回头看见青青吐着舌头朝她扮鬼脸，一切不言自明。一旦你的女伴有意撮合，她就会自动从与你如影随形的位子上离开。
看着青青朝阿泽他们快步走去把她和林子默落在身后，安颜心怀感激。
身后的林子默走到了安颜身边，轻轻说了一声：“走吧。”
安颜扭头看他，他的笑容正好在街边灯光的光晕里，不知是有光的衬托还是他休息好之后恢复了精神，那笑容看起来格外温柔。安颜也笑起来，说：“嗯。”
他们并肩走向今后的岁月里，停在公车站边的时光含笑注视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
次日。
安颜急匆匆赶到学院时差几分钟到九点，推开门，教室里已经座无虚席，安颜一眼就望见好几个声称有事在身不肯来帮忙却跑来旁听的同学，本来参加人员就过多，他们这些名单之外的人再来凑热闹，教室里立即挤挤挨挨好像春运的火车。安颜略带尴尬地站在后门一遍一遍地扫视教室，人头密密匝匝，就算有空位估计也被挡住看不见。
干脆翘掉算了，还可以去剧组帮忙，但转念一想，自己是被列在名单里的人，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事要负责，第一天上午就翘课好像不太像话啊。可是，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总不至于跟逛菜场一样边走边找位子吧。
她走到教室后面，再试着定睛仔细寻找，突然视线里一个不认识的男生朝她大力挥着手臂，脸上笑容如同盛夏阳光，格外灿烂。他看到安颜不置信的表情，咧着嘴说：“这里这里！”
安颜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让他确定自己没看错人。
突然铃声响起，丁零零地特别刺耳，九点整，上课时间到了。
男生双手捂着嘴，声音不大但足够听到地说：“对啊，就是你，这里有位子。”在他和自己之间四五排的同学都回过头来看，其中几个安颜班上的男生居然还起哄。真是幼稚。
安颜心存疑惑地走过去，男生拍了拍空着的位子，说：“给你占好的。”她看着他脸上那毋庸置疑的笑容，一再怀疑自己是不是人脸识别障碍复发忘了认识的人，尴尬地坐下来后，犹豫再三地说：“同学，我好像不认识你吧？”
“以前不认识，以后不就认识了。”他说完咧着嘴笑起来，特别像个大孩子。安颜在他带出来的氛围里安下心来。
还没来得及再聊些什么，几个老师从教室外走了进来。第一天开课前半段时间是开幕式，学校领导、学院领导、总负责人、教师代表要发表讲话。整个过程下面都很安静，但讲话很无聊，都是些场面话。
安颜正盯着黏在黑板上方用塑料泡沫做的“新媒体·大传媒”几个大字发呆，男生用手指“嘚嘚嘚”地敲了敲桌面，安颜低头看见他递过来一张白纸，手指正敲在写了字的地方。安颜看了一眼男生，他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笑容，很孩童气，让人看着特别放心，感觉不是什么坏人。她把纸移过来，看到上面写着：我叫连珏，从北大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安颜笑了笑，正要从笔袋里翻笔出来，男生立即递过来一支银白色的钢笔。她接过来，在纸上写：不告诉你。
男生看到回答，无语地笑着，继续写道：呜呜呜，求求你，告诉我。
看在你帮我占位子的分上，我叫安颜，就是这所大学的。对了，你本来是要帮谁占座的？
就是帮你啊。
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那现在你总认识了吧。
好吧。
我第一次来南京，请多多关照啊。
呃，我是这次暑假学校的工作人员之一，理应要照顾到大家的。
那我就找对人了，不用怕会被卖了。
这……同学你是在卖萌吗？
是呀。
总负责人老师宣布了一些注意事项后说到了这次活动的工作人员，先是喊了几个学长的名字，他们都一一站起来向大家示意，三四个名字之后，喊到了安颜。安颜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了笑，旁边的连珏突然鼓起了掌，很多不明所以的同学被带动着也跟着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让节奏一下子乱了，老师幽默地说：“果然美女比男生要受欢迎得多啊。”
安颜坐下来后略带埋怨地瞪了连珏一眼，连珏表情无辜地吐了吐舌头，耸了耸肩。
不得不说，这些幼稚的动作他都处理得很可爱。安颜心里本来有的一点点气愤被他逗得化解了。
正式上课后连珏没再玩，很认真地听老师讲的内容。安颜心想，果然从其他地方赶过来的学生就是不一样，人家真的是带着学习知识的目的来的。安颜盯着讲台上那个她已经看厌了的脸，他的课她听了足足一个学期，这一次也没带来什么新的东西，只是把他一个学期的授课内容浓缩了一下。安颜看着那些因为需要应付期末考试而背得滚瓜烂熟的PPT忍不住捂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昨晚几乎没有睡着。到青青家里已经十一点多了，大家陆陆续续洗澡什么的就快到一点了。在公车上忙着打盹的众人洗完澡之后反倒不困了，除了林子默每个人都敷着阿泽的面膜三国杀了一个多小时。阿泽因为面膜被瓜分很不满，不守规矩锁定貂婵这个角色，一直使用离间的技能，害得在场都没人敢选男性角色。
安颜玩三国杀一直不太在行，是个菜鸟级的玩家，每次当主公都会把忠臣给弄死。
林子默当她的忠臣，默默为她收拾反贼和内奸，结果最后慷慨赴死。青青笑着说：“这场面还真是感人，安颜你要不殉情算了。”
苦苦维持了几轮，安颜实在技术有限，最终被薛导了结，她绝杀安颜时，口里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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