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京，七月(1)
时间在他们眼神的交流里一下子掐停，那短暂一秒，延展开一整个宇宙。
大二的暑假只剩下半个月。
期末考试结束后家里的西瓜都还没吃几个，安颜便收拾了行李又回到了学校。事情总是一起来的，闲的时候翻来覆去不自在也没事可做，忙起来又几乎找不到北。安颜总感叹自己的人生匪夷所思，简直像《过把瘾就死》。
学校举办首届“新媒体·大传媒”暑期学校，吸引了全国各大高校的学生来参加，人数过多，连作为主办方学校选派的学生都只能算旁听生，做旁听生还要兼接待、打杂等事务。安颜接到消息太晚，等老师找到她时，全班已经没有几个人没找各种理由退出，她不愿意拂了老师的面子，千般不情愿地答应了下来。
“你也真是笨，”许萌穿着吊带裙脚架着脚躺在凉席上吃苹果，每个吐字都夹带着咀嚼的声音，“都找理由不去，就你傻乎乎做好人。”
安颜停下手里整理的暑期学员资料，看了看上铺的许萌，因为脚架得太高太得意，宽松的裙子连她的大腿都没办法遮住。她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终于什么都没说，低下头继续整理资料。许萌吃完了苹果，抬抬手准确地将苹果核扔进桌边的垃圾桶里，拍了拍手，俯着身子看着安颜手里哗啦啦翻来翻去的各种表格，每张表格上都附着一张一寸的彩色照片，从她这个角度不太能看仔细。
“这么多人，有帅哥没？”
安颜头也没抬地说：“有啊，平均质量偏高。”
许萌连忙翻身下床，拿起安颜整理好的一沓表格飞快地翻起来。
“哪里哪里，帅哥在哪里？哇！”许萌的一声惊呼吸引安颜疑惑地看了过去，许萌花痴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安颜笑了笑，继续整理。许萌不满足于自己独自欣赏帅哥，硬伸到安颜面前去给她看，安颜看到那上面的相片，有点印象，但不深，她一直觉得大家的证件照都差不多，要不然就是过分丑，要不然就是过分好看，跟真人差距一般较大。
“还是北大的哎，”许萌拿着表格开始花痴，“我当年做梦都想去的大学，我一直暗恋的一个男生就在北大，他说下了雪的未名湖很美，牵着一个人的手慢慢地走，好浪漫。”
“你上次明明说牵手游湖是一个武大的男生说出来的。”
“啊，哈，是这样啊，”被揭穿的许萌略带尴尬地笑了笑，连忙岔开话题，“对了，阿泽还没确定《意》的男主角，给他看的都说丑，一个都看不上眼，他到底是挑男主还是挑男友啊，”许萌拿手指弹了弹表格上的照片，说，“不如让他来演好了，这么帅，他肯定满意，你明天接待的时候记得跟他说。”
阿泽是他们班上的一个男生，跟班里的女生关系都特别好，看不惯他的几个男生揶揄他是妇女之友，却又嫉妒他跟女孩子拍拍打打的不会被骂揩油。他和安颜、许萌是同一个微电影工作室的，是工作室的首席摄影。因为举止有点娘炮，又过分热爱大聊娱乐八卦，大家常开让他赶紧找个男朋友的玩笑。他自己从不正面回答这种问题。
“阿泽不是首肯了小黎推荐的男生么，青青说那个男生明天上午就从上海过来了。”
安颜略带嬉笑地说，“据说还满意得不得了，只用了一张照片就让他点头同意了。”
许萌想了想，发出一个由疑惑过渡到确定的长长的“哦”，说：“都怪阿泽挑得太多，我都忘了。好可惜，那你明天记得给我留意一下表格上这个人，争取让他来客串个角色，我要劫个色……”许萌笑得眼睛都弯了，像个色狼一样搓着手，安颜笑着继续低头整理表格。第二天接待各地前来报到的学员时，安颜却没有见到这个从北大过来的男生。一共有七个北大过来的学生，四男三女，在她手上只登记到了其中的三个女生，接待工作非常烦琐且忙碌，她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留意那个男生是不是来了。制片人青青不时地发微信催她忙完了赶紧来剧组帮忙，上午男主角一到，他们吃了中饭就开拍了。安颜从上午开始就一直在学院忙接待的事情，中午随便吃了两口盒饭就继续忙，完全没有走开的可能，好在看起来，来报到的人逐渐散了，差不多七点应该能赶过去了。负责接待的学长抱怨了一声没有美女，几个人都笑了。
“学长眼光太高了，我看来了不少美女啊。”另一位女生说。
“哪有，我眼光低得不能再低，是个女的就行了。”他嬉皮笑脸地说，“我对喜欢我的女生都有好感。”
“今天来的那些女生可没有想听到这句话。”跟学长同学的男生说，“饿死了，赶紧弄完我要去吃饭了，一天就吃了两口盒饭，我妈知道肯定要哭了。”
大家都疲惫又轻松地笑了，眼看着这忙碌的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你看看这课程安排，晚自习居然也写上去，”学长抖了抖手里的暑期学校日程安排，“白天的课都不一定来，还晚自习呢。他们好爽，根本就是借着食宿全包来南京旅游的。”
“那是你，你去年去武大就是这么干的。”男生毫不犹豫地戳穿了学长。
“哎呀，不要说出来嘛。”学长笑起来脸上会有两个酒窝，一瞬间就变得腼腆起来。
男生拿手臂勾住学长的脖子笑着闹起来。开始说话的女生语气梦幻地感叹了声，好有爱啊。
安颜笑笑地看着他们，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青青。
“你几点能过来啊？”
“差不多了吧，马上可以出发了。”
“快点哦，编剧和导演因为剧情起了几次争执，气氛好紧张啊。”青青的语气一点都不紧张，摆明了是看好戏的姿态。编剧徐林和导演薛芬芬是老搭档，没有哪场戏是不吵架的，每次都争得面红耳赤，越争拍出来的东西就越仔细，他们在背后没少诋毁对方，一个说导演不尊重编剧，一个说编剧不服从导演，可是谁离了谁都出不来好作品。一般他们一吵，大家都做做样子劝劝，只有他们吵够了才能达成一致。
“安颜，你有事就先走吧，这边差不多了。”学长开口了。
安颜笑着谢过了学长，对着电话那头的青青说：“好了，学长发话我可以走了，那我现在就过来，待会儿见。”
学长目送着安颜走进电梯里，男生拿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别想了，人家安颜是院里五朵金花之一，你呢，是院里五百棵草之后，啊……”话没说完已经被学长伸手勾住了脖子，使劲往下摁。
“嗳，同学，学校情况这几栏也是要填的。”女生指着表格上空白的部分，对眼前的高个子男生说。
男生把追随安颜而去的目光收回来，顿了顿，笑着说：“呃，好的。”
安颜刷卡进图书馆时瞥了一眼电子屏幕上的时间，居然正好七点。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躲在图书馆角落里拍戏的剧组。她刚走过去，导演一声轻喝，往旁边摆了摆手示意她闯进镜头了。安颜连忙闪进书架之间，绕了几个书架走到青青身边。
“不行，林子默的妆花了，青青帮他补一下左脸颊。”
青青“哦”了一声，朝安颜吐了吐舌头，从放在地上的提包里翻出化妆包。这个工作室由导演薛芬芬一手组建，但名字是后来编剧徐林加入之后取的，叫青木映画，工作室因为拍了一部微电影《青风如沐》而正式成军，所以徐林提议取了这个名字。固定班底有负责拉投资的制片人何青青，导演薛芬芬，编剧徐林，摄影鹿泽，剧务许萌，监制安颜。工作室里的几个女生虽然平时都能给自己化妆，但能帮别人化妆的只有青青，所以她的名字除了出现在工作人员名单里的制片人之后，造型后面也跟着她的名字，一直被阿泽嘲笑明明是化妆硬要说成造型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青青从粉盒里捏出粉饼，左右端详了两边脸颊的色差后，轻轻地往那个叫林子默的男生脸上拍了两下。安颜的视线被青青挡住，直到她起身检视着他的脸时，她的视线才得以到达他的脸上。他微微闭着眼，感觉到补妆结束了才缓缓睁开，看着青青，笑了一下。那一瞬间，安颜原本平淡如水的表情凝住了。
也许，他们的五官不甚相像，但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眸子。他转过脸，无预警地朝她看了一下，安颜的呼吸一下被扼住，心跳也随之停了。
他们不像，但眼睛一样。眼神里的温和淡然、柔软善良，一模一样。时间在他们眼神的交流里一下子掐停，那短暂一秒，延展开一整个宇宙。她掐住自己的衣服，要不然，可能控制不了心里的激动。芬芬透过镜头看了看，说了声好了，青青连忙收拾收拾就退回了书架之间，发现安颜在出神，用手肘碰了碰她才醒过神来。
“怎么了？”
“没什么啊。”她慌忙掩饰表情，恢复之前的平和，淡淡地笑了笑，说。
“是不是挺帅的？”青青小声地八卦起来，“据说是复旦某个院的草级人物，以前拍过一个微电影，超级多女生追他。黎喃还真靠谱，推荐来的人一下就让挑剔鬼阿泽满意得不得了。”
听到青青议论的阿泽回头瞪了青青一眼，青青高傲地从鼻子哼了一声。芬芬烦躁地说：
“小声点，赶紧拍，刚才浪费那么久。”被含沙射影的徐林不满地白了芬芬一眼。青青捂着嘴，贴近了安颜的耳朵，说：“人也不错，看了剧本之后，觉得挺合适，没多磨叽，就从上海过来了。一天相处下来，性格没得说，温柔得不得了，要不是我有男朋友了，说不定就爱上他了。安颜，你幸好还没恋爱，抓紧机会，别错过了。”
安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今天是拍的一场男主角在图书馆自习，接到女主角分手短信的戏，他木讷而被动，不知道是女主角的试探，信以为真，不知所措，只好暗自神伤。
林子默的演技很自然，他天然的温柔一旦哀伤起来，让人看着很心疼。剧本出来的时候，试了很多男生，不是导演说不行，就是编剧不看好，摄影阿泽对男生的长相又极为挑剔，上镜不好看的一概不用，选男主就用了快半个月。安颜跟小黎提到这件事，她一直希望是同楼的那个男生来演，直觉他一定能够演得好。可是剧本出来时，她虽心仍存疑惑但已经对他死了心，已无可能去找他来拍戏。小黎跟她的好朋友，拍微电影拍成复旦名人的叶鲤说了这事，叶鲤推荐了他。叶鲤直接在上海让他试了戏，把视频发到南京让剧组看了，得到了一致肯定。只不过那时候安颜在忙暑期学校的事情，又要联络其他的演员，就没管男主角的事情，最后得知上海的那个男生通过了，她心想终于找到了，就没再多管。
这一面，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会面，她有些暗自庆幸第一次看见他，不是照片，也不是视频，而是活生生的一个林子默。林子默收到了那条分手短信，下一个镜头是对他脸部表情的大特写，他的眼睛由一开始看到短信来自她时的喜悦温柔，慢慢变成落叶一样的哀伤。安颜静静地看着他，几乎着了迷。
多久了，她从不敢也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看同楼男生，她还没有认真打量过他两个人就彻底走散。他无心，她的有意变得尴尬棘手，只能自讨苦吃地咽下去。可是她能够这么近距离地打量林子默，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看他演绎多情的样子。一开始有那么几秒混淆，看得久了，看得真切了，他便就是他，不是任何人。她偷偷地笑了，莫非是老天的补偿，她铭心单恋一场，终于得到了神灵的回应。满足她无法仔细看看他的一怀遗憾。
“好，这场过了。”导演的声音终于有点笑，她迫不及待地跟身旁的徐林说，“这个过渡真的非常好，对女生试探的不解，让他只能坐在这里伤心，而无法起身去找女生，或者打她电话。应该是非常非常内敛的男生才会最后失去爱情。”
徐林含蓄地笑了笑，安颜看到这笑容，就知道刚才的争吵他赢了。
“林子默，演得不错啊，果然叶鲤那个死男人挑人好厉害。”阿泽边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取下来，边冲林子默笑得一脸媚。青青看不下去上前用手扯着阿泽的脸，两人笑着闹了起来。安颜连忙嘘了几声，小声说：“图书馆哪，各位。”
青青和阿泽小声地笑了，林子默转过头看着安颜，毫无前兆地突然说道：“我演得还行吧？”
安颜对上他的眼睛时突然慌了，心慌得不敢直视，只能把目光放在青青身上，说：“演得很好。”
她不敢看他是不是还在看着，装模作样地看看阿泽又看看青青，脸好像有点要烧起来了，这尴尬的几秒还好有导演一声走了走了去吃饭了才终于解救过来。从图书馆出来是八点半，剧组一行人在学校的主干道上走成一排，阿泽跑到最前面给大家合照，连拍了三张，大家围住阿泽看相机里的照片，照片里，安颜站在青青旁边，林子默站在最外侧，安颜特意去看他，却发现照片里他身边多了个人，那身影的眼熟让安颜连忙拿过相机放大那一块，青青以为她是想看林子默，咧着嘴发出“咦”的声音。安颜看了照片，猛地抬头往前看，他走在前面，刚才路过他们，现在已经走出了十米开外。
他的背影还是背影，依旧是他，没有回头。他用单肩挎着书包一个人走着，脚步不快不慢，不逃避也不留恋什么，很自然。他是坦荡荡没什么要逃避的，他一直都坦荡荡没有心理阴影，更没有阴影魔障。安颜看着相机屏幕上放大到整个屏幕的他的身影，三张，第一张他看了看她、第二张他看了看林子默、第三张他低着头，三张都看不太清楚他的眼睛。青青凑过来看屏幕，看到被放大的并不是林子默，疑惑地问：“这是谁啊？”
青青当然忘了他，除了她，大概没有人把他记得那么清楚，记得差点不能忘。安颜盯着屏幕略带苦涩地笑了笑，青青开玩笑地把照片放大的位置移到林子默身上，照片里他保持着温和的眼神，笑容如沐春风。三张照片的姿态和神情都差不多，第三张笑容似乎更满更显然，那时，是阿泽提示要喊茄子。
安颜再抬头看时，他已经不见了。那个晚上，他也像这样就不见了。
阿泽把相机拿回去时发现林子默被放大到整个屏幕，欢快地叫起来：“哎呀呀，安颜啊，啧啧啧。”大家抢了相机传递着看，传到林子默手里，安颜既紧张又害羞地红了脸，林子默淡淡地笑了笑，看了看安颜，安颜眼睛移到阿泽身上说：“不是啦，我是想看他旁边那个人是谁？”话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下简直欲盖弥彰了。
“好啦好啦，阿泽你搞什么，是我把林子默放大的，她原本是在看林子默旁边那个人啦，都几点了，现在不吵着饿了？”善解人意的青青跳出来缓解尴尬。
阿泽奸笑着把镜头盖盖好放进包里去。
晚饭挨到快九点才吃上，二十分钟后他们全数进了阿泽的寝室，今晚还有一场男主角在寝室里被室友调教怎么追女孩子的戏要拍。薛芬芬向来就是一个以拍摄强度闻名于世的铁心导演，相比起上半年拍一部叫《遗失》的微电影，剧组破纪录从早到晚拍了十六小时，今天还不到十小时的工作量只能说是她的一般水平。薛芬芬素来就有“拍一部戏一定跟其中一个主角闹翻”的声名，基本上合作过的演员一旦对她的工作强度心怀怨怼，就绝无可能二度合作，所以虽然薛芬芬拍了很多很不错的作品，演员却没有御用人员。
喜欢《身陷三角恋：将爱，遗憾》吗？喜欢北西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