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养玉人(1)
这第二种养玉人,很少有人愿意做,因为长期接触陪葬物,免不了要沾染到晦气,只有那些胆大体健的壮年汉子,才敢接这单生意。但死人的东西始终不吉利,其中便不乏养玉养出祸事的……
楔子
俗话说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古往今来,人和玉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而一块上好的玉,不只用料珍贵,雕工精美,还要靠人养。这个“养”字里面有着很大的学问,玉被戴在人身上,沾了人气,天长日久愈显剔透润滑,拿行里话来讲,便是有了灵气。这种有灵气的玉,再根据原有佩戴者身份地位的不同,赋予了玉更多的历史价值,使得它更受喜爱,这就是人们收藏古玉的原因。
在解放前,有着很多稀奇古怪的职业,养玉人便是其中一种。这个在现代几乎绝迹的行业,在当时却很平常。
当然,玉不是人人都能养的,首先需要特殊的体质,其次玉的种类不同,有温玉寒玉之分,而相对的养玉人也不同。这样的人虽然不大好找,但在那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寻这么一帮人也不算难事。
所以几乎每家玉器店都会养一批这样的人,他们的工作分两种:一种是把新玉佩戴在身上,养个一年半载。这种被“养”出来的玉,虽然少了份历史韵味,不能和古玉媲美,但也能卖个好价钱。
而另外一种养玉人就比较罕见,他们养的全是“有来历”的玉器。这“有来历”三个字,说白了就是那些来路不正的玉器。那个时代人们讲究入土为安,很多大户人家死了人陪葬的名贵物颇为丰厚,于是乎很多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便干起了盗墓摸金的行当。所以,有些玉器店每月都会收到这么一两件陪葬的玉器,这些东西大多是死者贴身佩戴的,天长日久之下多多少少会沾了些土气尸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不能立刻出售,这就要由养玉人佩戴一段时间,通过自身温养去掉土气尸气,再重新贩卖。
这第二种养玉人,很少有人愿意做,因为长期接触陪葬物,免不了要沾染到晦气,只有那些胆大体健的壮年汉子,才敢接这单生意。但死人的东西始终不吉利,其中便不乏养玉养出祸事的……
养玉
城南翠玉斋是一间专门买卖玉器的店铺,店主姓王,据说在他爷爷那辈就做玉石生意,百年老店的信誉口碑自然皆佳,所以本城人一提到买玉器,自然会想到老王家。
这日午后,入伏后的阳光异常热毒,从店内向外看去,远处亮堂堂的,就连空气也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扭曲,整个小镇似乎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之中。翠玉斋掌柜老刘打了个呵欠,用手指蘸了些茶水点在发涩的眼角边揉上一阵,忽然感觉到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时,却发现一个壮实的汉子走进店里。
这汉子一身粗布短打,进店后就自顾着用衣服扇着风,嘴里嘟囔着“鬼天气”一类的话,一眼也不看店里的玉器,似乎并不是来买玉的。老刘恍惚地看了他一阵,终于看清了这汉子的相貌,释然道:“原来是坤子。”
“可不是吗,我说刘掌柜才半年没见就不认识我了?”这唤作坤子的汉子相貌倒是端正,只是皮肤黑了些,他咧嘴一笑,两排牙齿更显洁白。
“哪能啊,只是这天气燎得人头昏脑涨。东家前两天还说起你来着,我琢磨这两天你也该来了,货没问题吧。”喝了口凉茶,老刘的精神好了很多。
“当然没问题。”说着坤子就把手伸进怀里,要把那东西拿出来,却被老刘挡了一下,老刘警惕地朝店外看了一眼,然后叫醒蹲在门槛边打瞌睡的伙计,吩咐了几句,这才朝坤子招招手道:“来,进里面说。”
坤子应了一声,连忙紧随着老刘进了内厅。
内厅的气温要比外面凉快一些,进屋后坤子从怀里掏出两块洁白的白玉挂坠,双手捧到老刘面前说:“刘掌柜,这两块东西半年来一直没离过我怀里。您看养得多好,这个……能不能多算些报酬。”
老刘接过还沾着汗水的白玉,并没有答话,自顾着掏出手帕细心擦拭干净,然后走到门口对着日头看了一阵,这才满意地点头自语道:“不错,通透明亮。”他一边说,心里一边感叹,这两块玉本是从一伙摸金人手里买来的,做工和用料相当优秀,可惜是死者随身的物件,天长日久沾染了尸水,变得一半黄一半白。
不过,翠玉斋做了那么多年的玉器生意,自然有其特殊的应对法子,于是低价收到手里,再找个合适的人温养,只不过用了短短半年时间,就养得如此洁白剔透,价钱方面便提高了一个等级。
老刘略微计算了一下其中的差价,对坤子慷慨地说:“好吧,就多算你半吊钱。”
坤子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似乎这炎热的天气带来的烦热一时间全消失无踪,他弯着腰朝老刘拱手道:“那就多谢刘掌柜了。”
穷鬼!老刘鄙夷地瞄了他一眼,但脸上还是那副亲切的表情。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自然不会对一般的养玉人有好脸色,但坤子不同,这小子体质特殊,做事认真,这样的人还真不好找,好多“有来历”的玉都要靠他来养。所以老刘也不和他摆什么架子,这年头只要能赚钱,其他的都是狗屁。
招呼坤子自便,老刘就匆匆离开了。坤子听脚步身远了,便安心地坐下,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壶,只觉得喉咙异常干渴,却不敢造次,扭头打量起屋内的环境来。翠玉斋做了那么多年的玉器古玩生意,自家店内的摆设自然非同一般,打量着奢华的大厅,看着一件件比自己命还矜贵的古玩摆设,坤子心中既羡慕又嫉妒。
他摸着下巴感慨道:“这些玩意儿,随便拿一样就够我快活一辈子咯。”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但他还是理智地控制住自己。他在翠玉斋名下做了好几年的养玉人,自然知道王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曾经就有养玉人盗玉私逃被捉住打死的事,这年头人命如草芥,王家在这一片很有势力,找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否则哪会有恃无恐地把玉给你养半年?
不多时,只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是老刘回来了,坤子连忙把眼光从那些奢华的摆设上移开,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老刘进屋后看了坤子一眼,便把手里的两吊半铜钱和一个锦盒摆到了桌上,招呼道:“来,坐下说话。”
坤子应了一声,等老刘坐下以后才恭敬地坐下,两眼却一直盯着那两吊半铜钱,一直没有离开过。老刘心中冷笑了一阵,把铜钱抛给他道:“你这次的酬劳,数数吧。”
坤子连忙接到手中,也不细数只是掂了掂便笑道:“刘掌柜给的只有多不能少,就不用数了。”
“是吗?那你出了门我可就不认账了。”
“哪能啊,少了一吊半吊我都不带问的,您喝茶。”坤子一边说一边谄笑着给老刘倒茶。
老刘被他这一通奉承的话捧得极为顺耳,手指磕着桌面上那个锦盒笑道:“小伙子不错,识大体,也不枉费我这几年那么照顾你。好了,多余的话就到这里,我这里又有一桩买卖,你接是不接?”
赚钱的买卖哪有不接的道理,坤子自然是满口答应,而老刘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答案,便慢悠悠地打开了锦盒,然后推到他的面前。
坤子双手接过锦盒往里面一看,只见那盒中的绒布上安静地躺着一块玉器——这是块扁圆形的玉佩,造型精美而古怪,是在玉坯上雕出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女子周围镂空地雕出好几层植物的藤蔓,整个看起来这女子就好像被捆绑在这层层叠叠的蔓藤之中。除此之外,制作者的雕工相当细腻,就连女子的表情也被刻画得异常生动,让人看了有种在牢笼中苦苦挣扎的古怪念头。
美中不足的是,这块如羊脂一般的美玉的下半部分呈一种暗红的颜色,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那并不是玉石,而是凝固的血块!
这时候,阳光从屋外照射进来,倾斜的洒在这块玉佩上,反射出一层朦胧的光,白色与红色在空气中交织重叠,那玉中的女子在这光幕下栩栩如生,恍然间坤子似乎看到她的身体好像动了一下,然后耳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呢喃,似乎在对他说——救我出去……
过了半晌,坤子突然全身一震,这才从迷离中转醒过来。他吃惊地看着锦盒中的玉佩,它依旧安静地躺在绒布上,表面那层朦胧的光似乎收敛了很多,却聚而不散,好像在诉说着自身不菲的价值。而那阵迷离,那个呢喃的声音,就如同一场梦,似乎真的存在过,又好像从未有过。
“这块玉……”坤子只说了个开头,却愣了很久,似乎在琢磨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沉默了许久,才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古怪!”
老刘淡淡一笑,并没有对坤子的话作什么评论。他还记得三天前东家拿来这块玉时,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所以对于坤子的表现并不意外。不过这桩生意东家很在意,所以还得打消这小子的顾虑,才能把这件事办好。于是,老刘拍拍坤子的肩膀道:“货也看过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坤子思索了很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他做了那么久的养玉人,对玉这东西还算有些了解,玉可通灵,特别是上了年岁的,所以他也清楚知道这份营生的危险,而且是死人的随身物件,有些事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再加上刚才那场幻觉,让他多多少少有些顾虑。
老刘听他这么一说,早已猜到了八九成,冷哼了一下对坤子道:“看样子你是不准备接这单生意了,那好,我也不勉强。哎,翅膀硬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这个,刘掌柜我并不是……”坤子从老刘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威胁的意味,明显是说这单生意你不接的话,那以后也别想在翠玉斋做事。他刚开口解释,老刘却一把拿过了锦盒,弹了弹盒顶的灰尘用一种自言自语的腔调,慢悠悠地说:“这单生意是东家亲自吩咐下来的,东家说了,做好了有五吊钱的酬劳。可惜咯……”
“什么,您说有五……五吊钱!”坤子两眼一下子瞪得比铜铃还大,好家伙五吊钱啊,足足是上次的一倍!这么多钱,让坤子的心有了些松动,他连忙抓住老刘的手,急切地说:“刘掌柜,真的有那么多酬劳?”
“千真万确,这是东家亲口说的。不过,你不是不做吗?”老刘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冷笑道:和我斗你还嫩了点。
“做,不就是一块玉嘛。”坤子说着,一把夺过锦盒紧握在手中,一副谁要抢去就和谁拼命的架势。
老刘这才转怒为喜道:“这才像话,年轻人这年头有个好营生不容易啊。还记得我带你入行时给你批过命吗?你小子天生三土命,而且命中带土,这又加了一重,这叫人中玉土中仙,离土地爷的六土命就差一步之遥,虽不能大富大贵,也能保你一生无病无灾。你这样的命格天生就该做养玉人,再邪的玉,哪能伤你分毫?”
“您说得在理。”坤子点头应承着,回想刚入行那时老刘确实请行家帮他批过命,而且做了这么多年养玉人,确实没遇到过什么灾劫,再加上重利之诱,终于咬牙接下了这单生意。谢过老刘之后,他便拿着锦盒与刚得来的两吊半钱欢欢喜喜地离开了翠玉斋。
看着坤子的背影,老刘的脸上突然多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整个人渐渐退入屋内的阴影之中,只留下虚无缥缈的一句话:“嘿嘿,钱是个好东西,就看你有没有命花……”
拜玉
坤子办完翠玉斋的事便径直回了家,并没有急着把玉戴在身上,而是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要把它藏起来。这是因为他养的不是普通的玉,在此之前还得作很多准备,所以并不急在一时。
待他藏好玉后,只觉得全身燥热,这天气热得人发慌,连灌了两瓢凉水都还不解气,索性在院子里冲了个澡。冰凉的井水冲刷在身上,洗去了汗水和疲乏,小风吹过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舒服,也不擦拭身上的水珠,就这么躺在屋檐下的藤椅中,摇着蒲扇半眯着眼歇息,不一会儿就朦胧地睡了过去。
坤子本名姓韩,祖上是做皮货生意的,那时候的韩家虽然算不上高门大户,也是衣食无忧,可惜在他十岁那年父亲随爷爷出外做了笔大生意,回乡的时候却被歹人盯上了,一行十几人全被山贼杀了个干净,留下家里这一群闲人与老弱妇孺。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家里的顶梁柱一死,韩家没多久就败了下来,家中的产业被人分的分占的占,而且韩坤只是个庶出,在家里根本说不上什么话,就只留下这座四合院给韩坤和他老娘,所幸韩坤的老娘还有些积蓄,再有这个安身之所,活得还算安定。母子俩就这么相依为命过了十多年,前几年韩坤的老娘也病逝了,而家里的积蓄也所剩无几,安葬完老娘后,韩坤真成了一穷二白。
人活着总要吃饭的,但他到了这个年纪又没有一技傍身,还好小时候补药吃的不少,身体尚算健壮,只好去做些下力的活。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受得了劳累?没做多久便辞工不做。旁人给他出了个点子,把这套四合院卖出去,得了钱还能做点小生意,但他念起这套四合院是老娘留下的最后东西,这里每个角落都留着娘俩的记忆,又有些不忍。
而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命运又出现了转机,一次偶然的机会翠玉斋的掌柜看上了他,找行里人帮他批过命后便邀请他做翠玉斋的养玉人。韩坤心想,既不用下力,报酬还不少,最主要的是还能保住老娘留下的四合院,便答应老刘。
这几年的养玉人做下来,又没遇到什么灾祸,收入还算不错,韩坤开始离不开这样的生活,至少不会为柴米油盐烦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韩坤一个机灵从藤椅上坐立起来,他歪着头沉思着,眼中闪现出疑惑的神色。就在刚才,韩坤做了个十分古怪的梦,在梦里他恍惚来到了一处山林之中,他清楚记得那个地方自己从未去过。而在那山林的深处,似乎有某个地方在召唤着他,就在韩坤举措不定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连串清脆的声响,把他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韩坤擦了擦额头上的微汗,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裹在上衣中的钱币居然掉了出来,零散的铜钱滚落了一地。
“还好在自己家里,否则还不被别人捡了去。”韩坤这么想着,连忙把地上的铜钱归拢到一起,细数之下并未有缺,这也就放了心,小心地放进荷包中,这可是半年的生活费,要丢了自己可要喝西北风了。
做完这些事,脑袋清醒了许多,韩坤抬头看了看天,见天色阴沉了下来,琢磨着还有些东西要准备,便检查好一切后出了门。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不久,藏玉佩的那个地方突然生出一抹不可见的红光,却转瞬即逝,好像原本就没发生过什么……
直到日落之后韩坤才一手提着香蜡,另一手提着壶酒,慢悠悠地踱回自家的院子。把香蜡放好后,他就坐在天井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小酒,看起来很惬意的样子,只是他偶尔抬头看看天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待到外面传来几声更响,已经到了子时,韩坤精神一振,站起身来。他脚步虽然有些晃荡,但脑袋还是清醒的,从屋里拿出个灰扑扑的香案,摆在院子的东北角,然后在香案上整齐地码好香炉和香蜡,最后找来先前藏好的那块玉佩,放在香案正中。
清冷的月光从天际洒下,映得天井里亮堂堂的,锦盒中的玉佩似乎也不甘寂寞,升出一团朦胧的光,白色红色的光交织在一起,带着几分神秘几分妖娆,看得人迷了眼蒙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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