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对弈
瑞士洛桑的又一场暴风雪过去了,听说融雪的日子是最美的,也是最冷的。我趴在沙发上,手指轻轻划在冰冷反潮的玻璃上。
“砰——”一个凶器砸上我脑袋,从柔软的触感和四方的体形判断,应该是一个枕头。我一手捏住枕头一角,微微辩了下声音,反手便扔了回去。
“我说伽蓝……”子默略带慵懒的声音从枕头丢去的方向传来,“你在那已经傻笑快一个时辰了。”
我哼了一声不理他,手指继续划在玻璃上,一遍遍写:亦寒、亦寒、亦寒……
“怎么?”子默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问,“风亦寒同意当你的皇后了?”
我嘴角抽了抽,沿着沙发背摸索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怀里的软枕,毫不犹豫地捂上去。
“呜……谋杀……救……”
我谋杀某鬼魂正得意洋洋,可惜乐极生悲,被他一把抓在腰上。怕痒的我手一松便被他抓住肩膀,三百六十度翻了个身,变成我在下,他在上。
“喂,小丫头,你谋杀亲夫啊?”子默在我上方笑着吐息。
我毫不留情地反击:“现代语倒是会有样学样,不愧是千年老鬼。啊——哈哈……别挠我痒……子默……哈哈……别……我知道错了……”
在我快要气尽的时候子默终于松开了手,却仍是把我压在身下,温热的气息吐在我脸上:“其实,你不应该留柳岑枫在身边。”
古代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我都已经大致跟子默讲了。对于我仅凭十万大军,两年间便攻克风吟,连他也赞叹不已。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一想到他的记忆会有恢复的一天,我就无法不颤抖。可是子默,我始终还是……”
子默的手撑在我脸侧,一手扯扯我微卷的头发,无奈道:“你啊!虽然变厉害了,其实却变得更妇人之仁了。其一,金耀的那七万士兵根本不该放回去;其二,你应该在金耀的朝廷埋下一堆火种再离开;其三,就算你不想当皇帝,卓清的命也绝不该留;其四,放太多的权给木双双始终是一种隐患。但你最最不该的,就是为了救你手下士兵的家属,把韩绝拉进战圈。”
我一愣,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子默……我忘了你说过绝不能让他卷入天下是非。”
“傻瓜!”子默在我额头打了个响指,“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你所做最冒险,也是最得不偿失的决定。首先,你若任由杨毅杀了士兵的家属,只会使他们更同仇敌忾,杨毅的名声也会更差;其次,韩绝是谁?他毕竟是金耀人,而且还是韩宁的弟弟,万一现在韩宁手上握有掌控他的王牌,你岂非引狼入室?”
我推了推他,坐起来一点,把头靠在沙发臂上,才道:“你所说的这些我都考虑到过。可是,金耀毕竟曾是我效忠过的国家,金耀的士兵也曾和我并肩作战,要我随意屠杀他们,我终究还是做不到的。至于韩绝,我也知道不该把他卷入战争中。可是那十万兵将全是因为我才有家归不得,有国不能报的,我不能虚伪地说你们自己选择要走的路吧,所以至少他们的家人我总能保住一户就多保一户吧?而天下间有这个能力的,就只有天下第一首富韩绝了。”
子默沉吟了良久,终于点着我的鼻尖笑道:“你啊!果然不是什么当皇帝的料,枉费了临宇这么好的资质,神之子赤非这么崇高的身份,还有我的最后一计!”
我由衷地笑笑,是啊!我真的不适合当皇帝,太过软弱,没有杀伐决断的狠厉,更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可是我安之若素,我甘之如饴,因为即便输了天下,我还是赢得了他。
子默从我上方爬起来,然后伸手拽住我将我也一把拉起。我一个不稳跌进他怀里,有点热有点僵的怀抱,修长的手正不经意地贴在我的背和臀部。
脑中不期然地想起子默当初说过的: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被别的男人侮辱,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子默他……子默他对我……
“笨蛋!”子默屈指重重叩在我脑门上,痛得我惊呼出声,他才收紧手抱住我笑道,“我也说过:风亦寒是个值得你爱的男子,务必要坚定不移地爱下去。”
我怔了怔,在漆黑中有种宽厚的温暖:“子默,你现在还能读我的心思?”
“咳……怎么可能?”子默笑,“只是你的每一种表情和对应的心思,我都比你自己还熟悉。你在想什么,看一下你的脸,就大致猜到了。”
他缓缓抚着我的头发,不带情欲不带占有地拥抱:“伽蓝,我是很爱你。可是比起爱,我更珍惜能这样抱着你的时刻,就像兄长抱着妹妹一样也无所谓,就像朋友之间安慰的拥抱也无所谓。对于像我这样孤寂了千年的人来说,有没有情人的爱不重要,能不能占有也不重要。因为,唯有温暖和充实才是我心底最渴望的东西。”
子默……子默……你终于拥有了实实在在的身体,你终于拥有了人的身份,在这个陌生却宁和的世界,你一定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一定可以的。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熟悉又愤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子默松开了抱住我的手,却仍揽在我肩上,语声漠然:“在干什么你徐大总裁有眼睛不会看吗?”子默的苏醒不仅仅是灵魂进驻了宇飞的身体,更继承了他的记忆和语言习惯,所以不需学习就跟现代人一模一样。虽然觉得很对不起阿姨,但是我相信这是我所能企盼的最好的结局了。
一阵风掠过,我的手被牢牢抓住,灼热的温度透过层层厚重的衣服都能感觉到。徐冽手上一用力,我就一个趔趄跌入他怀中,被他紧紧抱住。
“她是我妻子!”徐冽一字一顿地说,“你最好知道分寸。”
“哈……”我看不到子默的表情,但却能想象他讥讽的笑意,“你确定他还是你妻子吗?在你看着她被人侮辱后,在你和其他女人相携离去后,在你害她失去孩子失去光明后?”
徐冽的怀抱变得很僵硬,可是却始终不肯松手,忽然在我耳边说:“是你告诉他的吗?”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从遇见你到现在,你什么也不愿对我说,却只想跟他哭诉吗?”
我沉默,然后淡淡道:“放手。”是在重逢后才发现的,其实徐冽的力气大的吓人,我以前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保镖贴身带的公子哥!
“不放!”徐冽一手扣住我的腰,一手将我的脑袋按在他胸前低吼,“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的!”
我听到子默在沙发上坐下来,幽冷讲话的声音:“徐冽,久仰大名的徐冽。在她爱你的时候,你视她如草芥;如今发现自己离不开她了,就霸道地想把她抢回身边。可惜啊!你以为她还是当初那个眼里只有你的小傻瓜吗?你以为伤害了人以后丢跟骨头勾勾手,她就会乖乖回到你身边吗?”
“韩子默!”我忍着额头青筋的暴跳,“你是不是嫌做人太舒适了?”
可是子默却不理我,语调倏然一变,森冷异常:“你已经很清楚伽蓝当初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了吧?事到如今还要自欺欺人,我真怀疑情商如此低的你是怎么混迹商场的。你知道伽蓝受了多少苦吗?当她在沙漠中孤立无援的时候,当她背负着害死人的内疚的时候,当她眼睁睁看着别人为救她付出生命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幼稚得让她证明对你的爱!”
子默顿了顿,冷笑:“别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聂宇飞,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你真的爱她,信任她,就该知道,当初的林伽蓝是个天生就不会说谎的人,尤其对着她所爱的人!她依赖你,爱你才把自己匪夷所思的经历告诉你,才会下跪求你留下来,可是你呢?你回报她的又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被那个王八蛋侮辱,受伤害最重的究竟是你这个逃避的丈夫?还是血淋淋面对的她?”
徐冽抱着我的手一寸寸松开,身体虽然还是温热的,却从体内透出一种彻骨的冷。他颤声问:“那些都是真的?”他在问我,“什么到另一个世界成了丞相,为救人进入沙漠,那些匪夷所思的解释,都是真的?”
我听到子默站起身来把我拉到他身边,然后一拳打在徐冽脸上,声音仍是温润的,温润中带着清冷,清冷中带着愤怒:“呵,你抛弃她走了,孩子失去了,眼睛也看不见了。伤痕累累的她是怎样变得坚强的你知道吗?事到如今,她能凭自己挺直腰杆站着了,她终于能接受别人的爱了,你却出现在她面前,赤裸裸地将当年不堪回首的过去摆在她面前,还硬要她接受你?徐冽,你以为整个球都是绕着你转的吗?”
我嘴角抽了抽:“那是整个地球,拜托你接收知识的时候接收完整点。”
“喂,丫头!”子默扯了下我的头发,笑道,“稍微知道感恩图报下好不好?我可是在为你打抱不平啊。”
我沉默了一下,是对着徐冽,也是对着子默,静静道:“徐冽,当初,是我先招惹的你,当年的事,也并非全是你的错。毕竟古代的祸是我自己闯的,在那个世界害死一堆人,连带地也将自己的婚姻搞得一团乱。长时间被我弄得精神脆弱的你,会不相信我,也是很正常的。”
“可是徐冽。”话锋一转,我变得决绝异常,“我们真的回不去了。我爱的已不是你,你爱的也未必是现在的我。你爱的是当年天真单纯的林伽蓝,你只是想在我身上寻找那个小鸟依人的林伽蓝的影子,然而,我可以清楚的告诉你。如今的我,心机深沉得连你都比不上……”
“不是的!”徐冽粗声打断我,“伽蓝!你就是你!是我深爱的妻子,无论过去多少年,经历过多少事也不会变!”
我深吸了一口气,沉默许久,忽然道:“子默,你可以替我去哥哥房中把中国象棋的棋盘搬出来吗?”
子默把棋盘放到沙发上,扶我在一边坐下来。我摸索着将棋子都倒出来,然后用指腹摩挲棋子表面判断它上面的字,摆放在棋盘上。
我抬起头淡淡道:“徐冽,还记得我第一次和你下棋吗?”
见他不回答,我淡淡笑道:“我倒是记得。你当时给我的评价是:偶尔能走出精妙的一步,可惜不懂布局,优柔寡断,最最重要的是还会赖皮。”
笑容一敛,我让自己脸上出现凝如渊,却淡入风的表情:“再来下一局吧。徐冽,下完这一局,你就会知道,如今的我和当初的我,区别在哪里。”
“只是六个月而已……”徐冽一边走近我,一边说,“而且你的眼睛。”
我轻轻一笑,摇头:“徐冽,你错了,不是六个月。对我来说,离开你已经三年零六个月了。”
我听到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于是补充了一句:“我在那个世界已历经了三年。你想知道在古代那三年我是怎么走过来的吗?下完这局棋,你就会清楚了。”
对弈终于还是开始了,我们在空旷的客厅中,只能听到忽浅忽重的呼吸声,暖炉火苗爆裂声,棋子落下的啪啪声。
我看不见棋局,看不见棋子,我的脑中却清楚描绘着这样一场如战争般的场面。车辚马啸,步步为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运筹帷幄,落子无悔。
“车沉底。将军!”随着子默将我的棋拿起放下“啪”一声响,我如在风吟战场一般斜倚着沙发,从容淡定,“徐冽,你输了。”
他的气息忽然变得轻若无声,恍惚间像是失去了所有生机。那是一种忽然被抽空了所有信念和执着的畏惧,那是一种不敢面对的逃避,那是一种所有希望忽然被打破的绝望。
心里难免有些酸痛,我其实并不想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来跟徐冽说诀别,我其实并不想让徐冽知道我的成长轨迹,我其实很清楚这样赤裸裸的宣战和击败才是对他最大的报复,而我并不想报复。
可是,我不想再纠缠于从前的感情和伤痛了。好不容易才能和亦寒在一起的我,还有太多风风雨雨要面对的我,太珍惜如今来之不易的幸福,也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徐冽的感情,所以只能选择如此残忍的方式说我不爱你。
我听到徐冽站起来,平稳的动作下,脚步却是虚浮。他用平静的声音说:“伽蓝,我今晚可能不会回来。”
我说:“好。”
他柔声说:“好好照顾你自己。不要再受伤了。”
我说:“好。”
他走了几步,到门口的时候,又开口,声音已然失去了方才了冷静:“伽蓝,你真的没话要跟我说吗?”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没有了。”
他沉默,然后自嘲地笑了两声,转身离去。脚步声,门开合的声音,冷风灌进的声音,统统离我远去。
我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想起身时,才发现腿已发麻,手已冰冷。
“伽蓝,你有没有想过。”子默叹息道,“如果他想通后,发现自己还是爱现在的你。那么你很可能这一辈子都甩不开他了。对像他这样骄傲又务实的人来说,什么另一个世界的恋情,灵魂和肉体的区别,都是微不足道的。只要你在这个世界还没有爱上别人,他就不会失去赢回你的自信。”
我用冰凉的手指揉着额头:“就因为他太骄傲,太务实,所以才不会爱上如今的我。无论是雪儿,还是当初的林伽蓝身上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柔弱纯净。徐冽他习惯了充当保护者的角色,习惯了将爱人揽在羽翼底下呵护。他就是因为在尔虞我诈的商场混迹太久,才会爱上当初一根筋迷恋着他的林伽蓝。而现在的临宇,无论心机城府都不输于他,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不会容许他爱上如今的我。”
子默温热的手接替我,轻轻按捏我的头部,许久后忽然无声笑道:“伽蓝,你知道吗?你如今对徐冽的态度跟初遇你的我很像。仿佛理智淡漠,又似把一切都算计掌控在自己手中。可是,我们却都忘了一点。这世间唯一无法计算掌握的,就是人心。人心衍生的感情,真的是说不爱就能不爱的吗?”
我沉默着将手中的棋子放在棋盘上,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子默,要不要来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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