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篇(1)
(第一章)
高利贷者在坂町遇难的消息登上了次日各大报纸的头条。虽然有些报纸把间贯一误当成是鳄渊直行,但有一点确是毋庸置疑的:负伤者在第二天就进了大学第二医院。而读者对报社把人弄错了的错误报道,并没有感到什么不满。不认识这两个高利贷者的人,觉得这和在澡堂里看到别人争吵一样,不过把它当成是一般的社会新闻。有些知道贯一和鳄渊的人,觉得他们这回就算不死,恐怕也被打成了半个残废,甚至还有人觉得,他们这种人死不足惜,没把他们给打死,真是一大遗憾。关于凶手是谁,虽然还没有抓到,但是各大报纸和读者的看法倒是一致:一定是在借贷关系上对他们心怀不满的人。
今天一早,直行就到医院去看望贯一,他的妻子虽然留守在家,但是心里也挂念贯一的伤势。夫妻俩齐心协力地照顾着贯一,为他遭到这样的不幸感到悲伤,甚至不惜花费重金来为贯一治疗,祈祷他能连一点小小的疤痕也不留下,完全康复起来。
鳄渊看到自己一直视为心腹,当成亲生儿子看待的贯一居然遭到这样的灾难,就像是自己遭到别人暗算一样,万分懊悔。为了让别人看看他鳄渊绝不是会屈服在威胁之下的人,他对住院中的贯一百般照顾。他就像是发了狂似的用尽一切手段,要将暗地里下这样毒手的卑鄙小人斩草除根。
鳄渊的妻子担心着自己的丈夫有一天也会惨遭毒手,如果这样的话,又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悲从中来,担忧、痛苦、恐惧,各种复杂的情绪敲打着她的心,让她感到非常害怕,无法抑制。
贯一平时认认真真替主人办事,却与人结怨,最后还被误当成自己的丈夫遭人暗算,真是非常可怜。有他这样一个勤恳办事的好帮手,不知道为我们省了多少心。真应该好好感谢他。她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又想到那个,心虚得厉害,惭愧、恐惧、内疚,忽然之间一齐涌上心头,占据着她的大脑,责问着她,让她痛苦得难以承受。
一只养了好几年,长得已经像一只小狗那么大的猫,在火钵旁边的猫板上睡得正香。它像一个雪球一样圆滚滚的,一条前腿懒洋洋地伸着,脚爪埋在了灰里也不知道。妻子由于昨天晚上忙了一夜,今天又过度操劳,再加上原来就气虚体弱,这时候在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忽然她的耳边传来了门铃的响声,妻子一下惊醒过来,心想大概是丈夫回来了。这时,隔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纪约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他个子不高,脸色有些苍白,脸庞消瘦,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穿着一件双层风衣,衣领立了起来,手上拿着一顶刚脱下来的黑呢帽。他那高挑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镜框的眼睛,目光犀利,仿佛看什么都来气儿似的。
妻子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哎呀,是直道啊,你回来啦?”
男子把外套脱下来丢在一个角落里。他穿着一件不太新的西式礼服,一条宽松的灰底黑纹的西裤,灰色提花的领结,橡皮领口和袖口都已经有点脏了。妻子连忙站起身来,把他的外套挂在了柱子的折钩上。
“发生了这样的事,爸爸怎么样了?我今天一早看到报纸,吓了一跳,赶紧赶回家来。情况怎么样了?”他还来不及问候行礼,就急急忙忙地问着。
“啊,报纸上啊,出事的不是你爸爸。”
“什么?不是在坂町受了重伤,然后就进了医院的吗?”
“那是间贯一。你以为是你爸爸?真烦人,不知道怎么搞的。”
“原来是这样。可是,报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爸爸的名字?”
“那是报纸弄错了。你爸爸刚才到医院去探望贯一了,待会就回来。你就先坐下来,慢慢等着。”
听母亲这么一说,直道反而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他并不觉得高兴,脸上甚至带着点失望的神情,哑口无言地坐了下来。
“这样说来,间贯一遭到暗算了?”
“是啊,贯一真是太可怜了,受到这种飞来横祸,伤得很重呢!”
“现在怎么样了啊?看报纸上的报道,是说受了重伤。”
“报纸上写得没错。虽说不至于残废,可是要完全康复,少说也得三个月。贯一真是太不幸了,而且,你爸爸为了这件事,也非常担心。把贯一送进了最好的医院,每天细心地照顾着,虽然也不用过于担心,可看他的样子,真是伤得不轻啊!他的左肩骨折,连手也抬不起来,还有那些擦伤、跌伤的地方,青紫了一大片,浑身都是伤啊!而且,因为头部受到了重创,昏迷了过去,医生说,头脑还有可能出毛病。但从他恢复的情况看来,应该还不至于那样。那天晚上,我看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神志不清,气息也非常微弱,就像是游离在生死的边缘,我心想这肯定是没救了,没想到,还是被他挺过来了。人类真是超出想象的坚强呢!”
“这真是一场灾难,贯一也太悲惨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才行。对了,爸爸有没有说什么?”
“你是说?”
“贯一被打的这件事。”
“他说,一定是因为债务问题被人怀恨在心,那些家伙看到纠纷无法解决,就铤而走险出此下策。这回你爸爸都气得不行了。你也知道,贯一平时为人温厚,也不会随便和别人起冲突,可是却遭到如此暗算,更让人觉得可怜。”
“好在贯一还年轻,如果是爸爸的话,恐怕被这样一打,连命都保不住了。您说是不是?”
“哎呀,你别这样乌鸦嘴!”
直道低下头沉思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抬起头,带着痛恨的眼神说:“妈妈,事情都到这一步了,爸爸还不准备放弃这种买卖吗?”
母亲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这不是我能说得清的事……”
“眼看着这样的报应就落到爸爸头上……妈妈,间贯一遭此横祸,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啊!”
“在你爸爸面前可千万别说这种话!”
“我就是要说。今天我说定了!”
“就算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到现在为止,你已经不知道劝过他多少回了。可是你又不是不了解他的脾气,他能听得进去吗?他就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不会听进别人的话的。我看,你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并不是我要多管闲事。如果是普通的事,佯装不知也就算了,可是,唯有这件事,我是绝不能放任的。我在外面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只有这件事让我烦心不已,我成天为此担忧,连晚上也睡不好觉。我一直觉得,不管在外面有多辛苦我都可以忍耐,只有这件事一定要早日解决了才行。就算我们全家乞讨度日也好,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买卖呢?”
他越说越伤心,低下头去哭了起来。
母亲觉得就像是自己受到了责备似的,觉得又惭愧又心酸,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真是难堪,可是又找不到什么话来为自己辩解。看到儿子那伤心的样子,她也觉得心里不好受,好不容易才找出些话来安慰他:“你的话固然有道理,可你爸爸的脾气和你的完全两样。你说的话,你爸爸听不进去;你爸爸做的事,你也不能理解。我夹在你们中间,真是为难。现在总算攒下了不少家业,我也想安心度日,再让你早日成家,好享受天伦之乐。可就算我有这种想法又有什么用呢?你父亲的脾气那么犟,根本不会把我这点心事放在眼里,弄不好还会发脾气。我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没说。我知道你心里苦恼,也觉得你可怜,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把这些咽在肚里,心里暗暗担忧,自己也苦得很啊!”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刚才说的那番话,你也听不进去。这样下去,只会让彼此更难受。儿子啊,这是我们娘儿俩的知心话。虽然我不知道你爸爸的想法,可妈妈我是非常愿意听你说的。这一点,你爸爸也是很清楚的。现在他这样对你,我心里很是担心。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绝不会按照你的话行事的。”
“而且,现在因为间贯一的事,你爸爸心情很糟。如果你在这时候来劝他,反而会把事情弄砸。直道,你就听话吧,就算是妈妈拜托你的,啊!”
确实如母亲所言,她夹在父子俩中间很难做人。她怕事情闹大一发不可收拾,一个劲儿地苦苦劝着,直道不住地流泪。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每次您这样劝我,我总是忍着不说出口。可是今天,您就让我跟爸爸说吧!不趁此时,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今天受到报应的是间贯一,下一次恐怕就是爸爸了。所以,要说的话就是今天。今天不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再说了。”
母亲看到儿子心意已决,不禁吓得身上直冒冷汗。
直道摸了摸鼻子,又接下去说道:“本来我也觉得,爸爸有他自己的道理,我这样一直干涉也不太好。可是我实在是讨厌这个行当,不管怎么跟爸爸说,他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就是因为不想看到这种肮脏的买卖,所以才离开你们,一个人搬出去住。实际上,我心里也感到万分痛苦。不能为父母尽孝道,枉为人子。你们也一定觉得我是个不孝子吧?”
“我们绝没有这样想。你也有你的立场,只是,一家人住在一起当然最好……”
“我心里何尝不期盼着过这种日子?我虽然嘴上任性说‘我宁愿一个人搬出去住也不愿住在这个肮脏的家里’,这几年一个人也算勉强活下来了。可是把我辛辛苦苦养育成人的是你们啊,是你们的恩德啊!我明知这些道理,却处处惹父亲生气。您也知道我心里的苦楚,这都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违背父亲,也不是讨厌和父亲一起生活,我实在受不了这样肮脏低贱的高利贷行业。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是最卑鄙无耻的行业!”
他颤抖着说了这些话,眼里又噙满了泪水。母亲觉得无地自容,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又泪眼模糊地说:“我的才能比不上父亲,却还说出这种狂妄自大的话来,真是不知羞耻!可是,就算过得辛苦一点,凭自己的力量,也不至于让父母挨饿受冻。只要一家人能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就算住在破草房里也心甘情愿。不会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受到怨恨,也不犯下罪孽,清清白白地过日子。人生在世,钱并不是最重要的,难道有了钱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吗?何况还是不义之财。用这种伤天害理的钱财来过日子,只会损害阴德,受到因果报应。眼前的这一切,难道还不可怕吗?除了早日放弃这一行,别无他法。如果你明知后果如何,却还一意孤行,那真是可悲!”
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果报应,就在眼前。直道的心里,无时无刻不为父亲的境遇担忧。他怕有一天,父亲会遭到仇人的毒手,横死街头,尸骨被恶狗啃食,脸上满是污泥,一条破草席一卷,了此一生。这些情景总是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让直道非常恐慌。他只想用自己的一片诚心来感动父亲,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虽然事情都还没发生,可是直道由于过分担忧,内心痛苦万分。他的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把母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停车声,隔门上的门铃响了。丈夫回来了!母亲不停地拍着自己怦怦直跳的胸口,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又连忙摇摇直道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直道,是你爸爸回来了。这副样子被他看见就糟了。快点到那边去。记住今天什么也别说……”
脚步声已经传到隔壁的房间了。母亲赶忙起身迎了出去,可还是迟了一步。纸门从外面被拉开,鳄渊那高大伟岸的身躯出现在阿峰的面前。
“哦,是直道啊,好久没回家了吧,什么时候来的?”
他看到直道也在,就这样问着。那宽广的额角红得发亮,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带着愉快的神情。妻子像往常一样,站在那里等着为他脱外套。阿峰担心直道会出言冒犯父亲,故作镇定地替儿子回答道:“来了没一会儿。想不到您这么早就回来,真是太好了!对了,间先生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他的伤势比想象的轻。这样看来,也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了。”
他身穿一件绣有三朵家纹的精致斜纹夹棉外褂,一边理着衣领,一边心情愉快地走到火钵旁。
直道总算抬起脸来,向父亲行礼。
“这是怎么啦,直道?脸色这么奇怪?”
他摸了摸嘴唇上那棕毛似的胡子,皱着两条短而浓的眉毛。妻子在一旁紧张得不行,仿佛踩在刀山上一样。
直道抬起头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气势汹汹地看了父亲一眼,又低头朝下看,慢慢开口道:“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说爸爸您受了重伤,所以马上来看望您。”
鳄渊摸了摸自己已满头白发的脑袋说:“那个啊,不知道是哪家报纸,把我和间贯一搞错了。要是我的话,才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弄得脸都丢光了。别说对方是两个人,就是来五个人也不是我的对手。”
站在直道身边的母亲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说话。直道犹豫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开口。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是吗?可能是我过于担心了。”
“担心什么啊?”
“爸爸,我已经跟您说过无数次了。您就不要再干这种买卖了吧?”
“又是这个!不要说了!不要再说啦你听到没有!该收手的时候自然会收手。”
“等到那时恐怕已经晚了。今天早上我在报上看到您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消息,心里不知道有多懊悔。要是早点劝您不要干这种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好在侥幸逃过一劫,也更觉得您应该采纳我的意见。否则,这样下去的话,您迟早会受到和间贯一一样的噩运。”
“我劝您放弃这个行业,并不是因为害怕觉得内心恐惧。如果是为了伟大的事业而献出宝贵生命,那也在所不惜。可这是放高利贷牟取暴利而和别人结怨,以致受到了报复,这是多么让人脸上蒙羞的事啊!一不小心连命都丢了,就算不死也变成了残废,一想到这样的事就要发生在爸爸身上,我担心得每天都睡不着!”
“凭我们现在置下的家业,生活根本不成问题,也足够你们二老平安幸福地颐养天年。人生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又何苦同别人结怨,赚取这种不义之财呢?钱财本是身外物,就算家财万贯,又怎么用得了那么多?最后还是留下来给子孙而已。”
“爸爸,您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一分钱也不要您的。既然这样,您又何必为了这个无用之财,日日受别人的怨恨,为世人所唾骂,甚至弄得父子反目?就算对爸爸您自己来说,这份财产也没有给您带来想要的名誉和快乐,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您的心里还有我这个儿子的话,就不要把财产给我,只求您能采纳我的意见。不,这不仅仅是我的意见,这是我的愿望啊,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请您听我的话吧。”
直道在父亲面前低着头,一直不敢抬起来,他的眼里满是泪水,连脸颊都被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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