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中篇(8)
“那好,就给你个硬币。”
贯一一不留神,左脸颊上已经挨了蒲田一个重重的耳光。他“啊”地惨叫一声,双手抱着脸,痛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蒲田总算回到了座位上,愤愤地说:“我看这家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啦!不如我们就在这喝酒,边喝边聊。”
“这样也好。”
只有游佐一个人不同意:“事情还没有解决呢,喝酒也觉得没有味儿。再说,他是不会轻易走的。要是酒都喝完了,他还赖在这里,那就更麻烦了。”
“这有什么。待会儿我回去的时候把他带走就是了,让我送他去个好地方。怎么样,姓间的,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嗯。”
“哎,家里有妻子吗?喔,风早!”
蒲田忽然拍着手叫起来。
“什么呀,被你吓了一跳!”
“想起来啦!老间的未婚妻叫阿宫!对,叫阿宫。”
“现在还是像当年一样住在一起吗?哎呀,真是想不到啊,一个魔鬼,居然有一个仙女般的老婆。只不过,恐怕现在也在放着按日归还的高利贷吧。哎呀,我说你也要懂得怜香惜玉。干高利贷这行的,反倒在女人面前格外温柔,对吧,老间?放高利贷的人之所以抛弃了仁义道德,贪得无厌,谋求暴利,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而已。吃遍山珍海味,夜夜风流快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但恐怕事实并非仅止于此。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一个人之所以能抛弃人情,忍受别人所不能忍之事,惨淡经营事业,这样努力的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特别的目的。比如积累军需资金,或是为了赎回压在当铺里的传家宝什么的。如果说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而干出这种惨绝人寰的事,那是绝不可能的。如果是那些生性自私、贪得无厌的人尚且可以理解,而像间贯一这样的人,却会采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这后面,一定有着什么特别的目的在。”
秋天的黄昏总是来得很快,虽然时候还早,但已经点上了灯火。准备好的酒菜,也依次端上桌来。
“噢,麦酒啊,给我来一杯。火锅放在风早的面前吧,还得再好好地煮一会儿。哎呀,这可是上好的松茸,里面雪白雪白的,刀一切上去,发出轻轻的摩擦声。这样的上品,如果不是在京城,恐怕吃不到。今年是小年,土地贫瘠,虫害又多,再加上雨水不调,收成很不乐观。哎,我说姓间的,你的目的是?”
“只要钱。”
“那么,你拿这些钱来有什么用呢?”
“这还用问?钱的本事可大着呢!有了钱,还有什么事办不到的。所以我的目的就是要钱。正因为要钱,所以今天才上门来催讨。游佐先生,你到底想怎么解决?”
“你就先喝上一杯,然后再心情愉快地回去吧!”
“就是嘛。来,让我先敬一杯。”
“我的酒量不行。”
“看人家一片诚心,你就喝一杯吧!”
“我真的一点儿也不会喝酒。”
贯一说着,把送到面前的酒杯推了开来。蒲田趁机一松手,只听见“哐当”一声,酒杯掉在烟盘上,摔了个粉碎。
“你这是什么意思?”
贯一也有点控制不住了:“你自己干的好事。”
他正缓缓地准备站起身,没想到蒲田冷不防地往他的胸脯上使劲一推。贯一一时支撑不住,仰着头倒了下去。蒲田见机抢来他的皮包,一把抓出里面的文件。贯一发狂似的追了过去。
“你难道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了吗?”
贯一说着,冲上去想拦住蒲田,却被蒲田那有力的手紧紧抓住。
“你给我安分点!”
蒲田把贯一死死地按在地上,一面冲游佐喊:“喂,快啊!和你相关的证件一定就在这里面,快,快把它找出来!”
听了蒲田的话,游佐的脸色都变了,风早也觉得还是不要太暴力的好,有些不以为然。贯一想挣脱蒲田的手,他痛苦地在地上扭动着身子,着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蒲田把他按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一面大声地冲他们俩喊道: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在等什么啊!快啊,快!风早,你还在那犹豫什么啊!还有游佐,有什么事都由我担着,你放手去干吧!只要把证件拿到手,以后的事就好办了,都交给我就行了。快啊,快去找啊!”
看着两人迟迟不肯动手,蒲田比被按在地上的贯一更加着急。
“这样做,也未免太过分了。不太好啊!”
“什么好不好的,有我在背后撑着,你们还担心什么啊!游佐,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事吗?你还在那磨蹭个什么劲儿啊!”
游佐吓得直哆嗦,他甚至想冲上去劝蒲田不要用暴力来解决问题,要顾及绅士的身份。而蒲田呢,看到这两个懦弱的家伙,觉得自己真是恨铁不成钢,心情就像是拿到了宝藏却空手而归一样。这种心情让他更加用劲拧紧了贯一的手腕。
“哎哟,等一等!蒲田,再等一等吧!不管怎么样,有事好好解决。”
“少罗唆!一群胆小如鼠的家伙!还是我亲自出马,你们在一边好好学着!”
蒲田放出话来,一只手去解腰带,腰带被表链缠住了怎么也解不开,他气得暴跳如雷。
风早走上前来帮忙:“你这是准备干什么啊?”
“这还看不出来吗!把这个家伙捆起来,我自己来找证件。”
“哎呀,这样可不太好。你还是赶紧停下来吧!刚才老间不是说有解决的办法吗?”
“你还相信他的鬼话!”
贯一痛苦地挤出一丝声音:“刚才我也说了,一定会解决的。你就先把手放开吧!”
“刚才已经谈妥了,你能接受我们的要求吗?”
“接受。”
蒲田明知道他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但是看到同伴没有同意他这样做,也觉得有些失望,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贯一站起身来,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捡起来,放到包里,慌慌张张地回到座位上说:“那今天就先告辞了。”
贯一领教了蒲田的厉害,觉得此地太危险了,不宜久留。虽然他心里充满了怨恨,但是表面上尽量克制着,对刚才的事闭口不谈,觉得趁着对方没有再提出什么为难的要求,走为上策。
“等一等!”蒲田用发号施令的声音说,“你不是承诺会妥善解决吗?如果你不按约定的要求来解决,那么下次我绝不放过你!”
他挨近了贯一,做出一副准备要打架的样子。
“关于你们提出的要求,我一定会妥善解决。不过你们刚才如此对待我,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今天就让我先回去吧。已经在这里待了太久,打扰各位了。那么,游佐先生,这两三天内再找个时间商谈吧!”
蒲田看到贯一忽然变了个样子,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说:“姓间的,你不会是想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来报复吧?咱们走着瞧。要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出什么事来,那我一定和你斗争到底!”
“我间某也是堂堂男子汉,绝不会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少拿那种漂亮话来哄我!”
“大家都适可而止吧!老间,你也先回去。这几天一定要把这件事好好解决一下,有什么问题,等到时见面再说。我送你出去。”
游佐和风早起身送贯一出去。女主人这时候穿过走廊来到客厅。
“今天真是多亏您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我的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呢!”
“一点小事而已。今天上演了一出壮士剧。”
“真是太精彩了!来,我敬您一杯。”
由于刚才的骚动,客厅里一片狼藉。女主人正在收拾的时候,游佐和风早总算回来了。
“风早,今天多谢你的帮助,可是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家里也没什么好菜招待你们,就请你们多喝几杯吧!”
妻子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游佐却脸色发青叹着气,放心不下地说:“这回更糟了。你给他点颜色看看当然也很好,可是还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报复我呢!如果他明天忽然闯进门来扣押东西,那我怎么吃得消啊!”
“蒲田下手也太重了,我也在心里犯嘀咕。嘉纳派固然好,可是做事也得思前顾后,这样蛮来不考虑后果,反而让别人遭到更多麻烦。”
“所以我一直说别着急啊!”
蒲田在袖兜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两张皱成一团的纸来。
“这是什么啊?”
游佐说:“怎么了?”
女主人凑过脑袋,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自己也还没看清楚呢!”蒲田拿起其中一张,摊开一看,原来是开给鳄渊直行的一张一百元的公证书,连债务人自己也不知道。
大家看到蒲田拿着这样的一张证件,都不由得大吃一惊。大家屏息凝神地看着。蒲田一言不发,又摊开另外一张纸。女主人把头凑得更过来些,四个脑袋凑在洋灯的周围,就像池塘里的鲤鱼看到了水面上的麦麸一样。
“这是一张三百元的借据啊!”
他们一张张地摊开来,仔细地看着。债务人的署名里,出现了游佐良橘的名字。看到眼前的这个名字,蒲田高兴得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找到啦!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惊喜交加的游佐,高兴得连身子也撑不住了,一只手“喀嚓”一声落到菜碗里,膝盖向前移过去,酒壶也被碰翻了。
“是我的吗?真的是我的吗?”
“怎样?怎样?怎样?”风早着急地伸手来拿证书,可是手指就像失去了活动能力一样,抓了好几次也没有拿到。
“天啊!”女主人忽然喊了一声,觉得胸口就像塞住了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蒲田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是我的!真的是我的啊!太好啦!”
证书总算移到了风早的手里,游佐和妻子,还有风早--六只眼睛仔仔细细地把证书看了个遍,简直觉得这是像做梦一般,让人难以相信。
“你是怎么搞到手的?”
风早的表情,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又带着点担忧。证件总算传到了游佐夫妇的手里。他们把证件平摊在膝盖上,肩并肩地看着。
蒲田给自己满上一杯麦酒,得意扬扬地高喊起来:“血滴在了大刀上,拭也来不及拭。我有两下子吧!我反拧着他的手腕,把他按倒在地,又用脚把证件扒拉过来塞到袖兜里。身手敏捷吧!”
“还是嘉纳派的手法吗?”
“开什么玩笑啊!不过,这也算是得到了嘉纳派的真传了。”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游佐的证件呢?”
“这我倒事先不知道。当时只是想,管他什么东西,先弄个一张两张的,说不定还让我拿到了个把柄,也好将他一军。忙乱之中,就搞到了两张,没想到居然让我抓到了敌军进攻的把柄,真是天助我也!”
“那也不一定就是件好事。有这个东西在我们手上,就真的不用还那三百元了吗?”
“当然不还了。只要把心一横,来个死不认账。”
“可是,那张公证书……”
“那完全没关系。而且,公证所里还是公证书的正本,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凭证。现在这个正本已经落入别人手中,不管间贯一再怎么惊慌失措也来不及了。就像被放光了水的河童,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可奈何。手里没有证据,就算拿来弓箭和大炮也没有用了。不过,完全不还也觉得他可怜,所以给他一点儿意思意思就行了。哎呀,我说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所有的事情,都由我这个外交大臣帮你们全权代理。游佐在家也可以高枕无忧啦!哈哈,这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
蒲田好像完全看不到人家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把两张证件高高举起:“来吧,让我们为游佐兄高呼万岁!夫人,就由您来开个头吧--这是真话。”
一向小心谨慎的游佐总觉得采用这样的非常手段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觉得心里不安极了。不过蒲田揽下了所有的事情,而且一直鼓励他让他放心。人生中最大的怨敌已经被击退,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于是,他也和大家一同坐了下来,喝着酒,尽情享受这美好的漫漫长夜。
(第七章)
置身于茫茫尘世之间,早已没有骨肉亲情,更体验不到爱情的温暖。孤身一人的贯一,与连鸟也不愿飞过的荒野中的一块石头没什么不同。在鴫泽家时,他深深爱恋着阿宫,阿宫那温柔的声音、柔软的双手、温暖的心让他感到无比满足、无比快乐,让他觉得除了阿宫之外,这个世界已别无所求。能同这样一位恋人结为夫妻,便足以弥补生命中所有的空白。阿宫弥补了他没有母亲,没有妹妹,甚至弥补了他没有父亲,没有兄长。阿宫的身上,有他想要的合家团圆的欢乐。所以,他和阿宫的恋情,并不是普通青年所追求的一场风流美梦,而是远远高于这个意义之上的。对他来说,阿宫不是谁都可以娶到的妻子,他理所当然地对阿宫抱有过多的希望和幻想,并且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要得到阿宫一人,便觉得一时之间百花齐放,万木回春。荒野外黄昏下的那块枯石,只觉得如今受到了露水的滋润,只一心沉醉在绚烂的晚霞和夕阳的余晖中。可是,当他对阿宫的爱意越来越浓,爱情之火越来越旺时,阿宫竟然被突然出现的世界上最可恨的竞争者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这时,贯一该是怎样的心情?那昔日委身相许的恋人,不知这其中有诈,忽然背叛了自己,变得如同仇敌一般。这时,贯一的心情又该如何?如今在这尘世之中,他已经没有半个骨肉亲人,更没有半丝爱情的温暖。在这凄寥之上,又平添了无尽的失望和刻骨的仇恨。这块荒野之石,现在又饱受风侵雨蚀,人生的酸苦深入骨髓,无法抑制。对他来说,阿宫被夺走,就意味着他过去所拥有的一切,还有那未来尚未取得的一切,都同时被无情地夺走了。
或许是他无法抛弃对阿宫的仇恨,因而也无法忘记那份深深的失望之情。无法抹去的痛苦一旦深深地刺伤贯一的心,就将和跳动的心一起,永远地存在下去。
做高利贷这一行,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每次强迫自己这样做时,贯一都感到无比的痛苦。可是,他要用这种新的痛苦,来抑制他昔日的痛苦。于是,他也慢慢习惯于在这两种痛苦之中寻找细微的乐趣。他渐渐地懂得了如何去忍受无法忍受之事,如何恬不知耻地去做不知廉耻之事。哪怕受到强敌的进攻,哪怕受到恶徒的袭击,哪怕他遭受到的都是欺骗、戏弄或是威胁,他也不再惧怕。他深谙以毒攻毒、以牙还牙之道,变得越来越无所畏忌,越来越贪得无厌。而另一方面,往日的痛苦不断地鞭挞着他那脆弱的心灵,让他烦恼不已。
有时,他甚至连谋求这种龌龊之利的力量也没有,只一心求死,以获得永远的安宁。可转念一想,这样白白死去也太没有出息了,还不如再拼搏一把。于是他这样安慰自己:虽然未来遥遥无期,可是只要能忘却昔日宿怨,还有心中这无尽的痛苦,如此等下去也是值得的。
待心中仇恨散尽,清澄若明镜的时候,才是我离开人世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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