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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篇(5)

小说: 日版呼啸山庄:金色夜叉      作者:[日]尾崎红叶

不过,若是他仍记着旧日仇恨,这样贸然相见,实在是太危险了。我受邀到公馆做客,身边又有女仆陪同,而他又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伙计,万一狭路相逢,激起了他昔日的仇恨,发生了什么不测,岂不是让我们夫妻俩颜面扫地吗?若是没有别人在场,就算他把口水吐到我脸上,百般羞辱我,我也毫无怨言。放弃这次来之不易的偶遇,实在可惜,眼看今日就要相逢,却要白白错失大好良机。想到这里,她就觉得焦躁不安,心乱如麻。尽管内心备受煎熬,她还是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她假说想看看静绪的家,让静绪陪她去走一走。

于是,她们出了洋房的后门,来到了子爵和静绪家通用的门边,穿过那铺着鹅卵石的小路,静绪斜指着父亲办公的房子说:“那边就是刚才客人所到的地方。”

放眼望去,尽是高高的交让木,一只小鸟飞来,停在树枝上叫着,阿宫觉得胸口堵得慌。

出了洋房,来到这里不过片刻而已。或许他还没有离开吧,如果是正巧从这出来,那该如何是好呢?阿宫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着。静绪同她说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走着。就这样,不知不觉来到了后门口。

她低着头,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似的,什么风景也没有看,好像并不是来游览的样子。静绪于是担心地问道:“您还觉得身子不舒服吗?”

“没什么,已经好多了,只是觉得胸口有些闷。”

“那怎么能行呢!我扶您回客厅休息一会儿吧?”

“比起屋子里,还是在外头散散心,更觉得心里舒畅呢。再走走就好了。对了,这是你们家吗?”

“是的,带您到这种寒酸的地方来,真是失礼了。”

“啊,真漂亮呢。木槿花开得正好呢!这样素雅的白色,真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从畔柳的住宅往前走,虽然前面还有小路,但并非值得贵宾一去。在围墙的那一边,可以看到杂货房、水井和晒东西的场地,在围墙的这一边,地上散落着橡树的果实,几只鸡在水井边的小路上跑来跑去,一只狗懒洋洋地趴在路边打着盹儿。静绪生怕这种沉闷的乡土气息会让贵妇人感到不快,急急地想要赶紧回去。一说要回去,贵妇人的心里又不禁充满了恐惧。

要是沿着这条路回去,若是他正巧出来,那真是无处可逃,非见面不可了。虽然这是一直以来期盼的事情,可是静绪那双眼睛还在边上看着呢,这该如何是好。就算我装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又怎么能保证他见到我不会大吃一惊呢?就算他心里再恨我,甚至不想和我说一句话,可也不能装成像路人一般吧?在这里遇到我,他该有多么惊讶啊!那仿佛遇到仇人般的愤怒心情,又将如何抑制得了?静绪若是看到他那暴怒的样子,一定会在心里暗暗怀疑我。阿宫这样想着,心里就像是火烧一样,身上却冒着冷汗,双脚像是紧紧地吸在了地上一样,纤弱的身子缩成一团,怕得再也不敢想下去。

她想走其他岔路避开贯一,可是一问静绪,才知道这里只有一条路。她心里后悔万分,这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吗,现在真是插翅也难逃了。阿宫不知道如何是好,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她发现静绪在一旁悄悄地看着自己,心里更加慌乱。她心神不宁,脚下却健步如飞。只要能过了那个杂货房的拐角,就能万事大吉了。她加快了步子,急匆匆地向拐角走去。这时,在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阿宫吓得两腿发软,顿时头晕目眩。

贯一心想,回到家后,不管怎样先编一套谎话哄骗住老板娘再说。把话说得圆滑漂亮一些,先安安她的心。他一面思考着,一面把黑呢帽的帽沿往下压了压,用上学时训练出来的步速走着。他拐过了杂货房,又斜穿过一排梧桐树,走到来时铺着鹅卵石的小路上。

四周没有什么人,贯一远远就看到了她们的身影。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是畔柳的女儿,而另一个侧转着脸的贵妇人,衣着华丽,一定是子爵家的贵客。他们越走越近,在相距不到两米的地方,贯一向静绪恭敬地行了个礼。一旁的阿宫那瘦弱的身子,紧紧地缩在一边,那双眼睛,偷偷地凝望着贯一。她那吓得惨白的脸,如同凄冷月夜下的牵牛花一样,没有一丝血色,惨淡如霜。她的脚不住地打着冷战,胸口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她越想掩饰自己的心情,却越是颤抖不止。此时此刻,连自己是生是死也不知道了,她的眼里,只有贯一那清晰的面影。当贯一从她们身边经过,抬帽行礼之际,目光不经意地从这位子爵的贵宾脸上扫过,就这样意想不到地打了个照面。

是阿宫!这个荡妇!满身铜臭的贱货!

贯一的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愤怒,他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宫看,止不住的泪水涌上了双眼。他恨不得一把把阿宫抓过来,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紧紧地咬着嘴唇。阿宫的心里百感交集,怀念,恐惧,羞愧,一时涌上心头,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静绪跟在身边,她真想放纵自己,冲上去把贯一抱在怀里。但如今,她已为人妇,又怎能向贯一随意表达她对他的无尽懊悔,对他的无穷思念。只希望他能从自己的眼中,读懂这片心思。

贯一突然踏出了一步,像原来一样从她们身边快步走开。阿宫对静绪背过脸去,咬着嘴唇向前走着。静绪的心里感到非常惊讶,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由。她暗暗推想着其中的秘密,可是看到脸色发青、痛苦万分的阿宫,又犹豫着该不该问出口,只能先小心翼翼地陪着阿宫,总算走到了花园的入口处。

“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呢!不如先回客厅里休息一下吧?”

“我的脸色看起来那样难看吗?”

“不太好呢,非常苍白。”

“是吗?那可就麻烦了。如果这时候回去的话,让大家为我担心,扫了宴会的雅兴。还不如先上花园里走一圈吧,等脸色恢复了再回去。说起来,今天还多亏了有你的照顾,要不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

“您快别这么说,这些都只是我分内的事。”

贵妇人从无名指上脱下了一枚金戒指,戒指上雕着两只嬉戏的绣眼鸟。她把戒指包在纸里,递给静绪说:“今天给你添麻烦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静绪一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可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只是略表我的心意,你就快收下吧!不过,你不要把它给任何人看,哪怕是对父母也不要提起,可以吗?”

阿宫把戒指硬塞在静绪的手里,两人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往树林的泉水边走去。当她们走近粗木桥时,听到安静的书房里,传来了阿宫的丈夫那高亢的笑声。

阿宫想趁散步的时候,让自己尽力平静下来,脸色慢慢恢复,至少不要在人前露出什么破绽。这就像是一个偷喝了酒的人,想方设法证明自己没有喝醉一样。

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已经深深地铭刻在阿宫的心里,让她无法释怀。她那生命力顽强的爱情的种子,又重新萌出芽来,让她觉得心烦意乱,痛苦得无以复加。每走一步,就觉得胸口仿佛快要窒息了一般,身体内所有的血液都注入到心头,让她生不如死,备受煎熬。这时候,如果能一个人待在家里该有多么好啊!那样,就可以任凭心中的痛苦泛滥。而现在,却必须掩饰住内心的悲痛,在人前强颜欢笑,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烦的事。她又像之前一样,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穿过庭院里的假山,来到了一条小路上。这路上杂草丛生,简直没有可落脚的地方,形形色色的草藤、金丝草、紫茉莉,长得到处都是,落满露水的芦苇和茅草湿漉漉的。在泉水尽头的池塘边,生长着茂密的斑竹,竹林深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不太高的石砌凉亭。好不容易才走到凉亭,贵妇人累得气喘吁吁的,坐下来休息。

她看到静绪还站在亭柱的边上,便对她说:

“你也累了吧,先坐下来休息吧。我的脸色,现在还是很难看吗?”

她的脸色和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仍是惨白惨白的,而且下嘴唇还好像受了伤,在淌着血。静绪惊慌失措地说:

“哎呀,您的嘴唇在流血呢。这可怎么好啊!”

阿宫把手帕摁在嘴唇上,白色的手帕上立时渗入鲜红的血,形成了一片石榴花的花瓣。阿宫从怀里拿出了小小的梳妆镜,照了照自己的脸,这才知道刚才咬得太重了。

阿宫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色是那么苍白,知道就算再在花园里走上几圈,也无法掩盖这种脸色。她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嘲笑着自己。

忽然,从假山那边传来了女人的呼喊声。

“静绪!静绪!”

静绪一边拍手应答着,一边赶紧走过去。她们两人在树荫下小声地说着什么,又一齐回来对贵妇人说:“少爷他们在客厅已经等您好一会儿了,请您现在先回去吧!”

“是吗?我只顾着四处闲逛,一时忘了时间。”

静绪带着阿宫,往云带桥的方向走去。过了这座桥,就能看到书房的正门。只见屋子里觥筹交错,丈夫早已列席而坐。

子爵看到阿宫,立刻走到外廊边,对她挥手示意说:“走过那座桥,能看到一个石灯笼,您能先到那边等一会儿吗?我想请您照一张相。”

照相机早已架好在适当的地方,一起都准备就绪。子爵一到花园,就钻到了覆盖在照相机的黑布下面,四处地对着镜头说:“今天的光线可棒极了!”

富山唯继优哉游哉地从屋子里踱着步子走出来,也想看看拍得怎么样了。他一手夹着一支吸了一半的雪茄,另一只胳膊缩在绣着五朵家纹的短褂里。他脸上笑得就像开了花似的说:“你怎么还往这边走呢?站在那儿不动就好啦!”

这时,从黑布下面探出了子爵那张发黑的脸,着急地对阿宫喊道:“别往这走了!待在那儿不动就可以了。什么?‘对不起?’--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好了,请您过去吧!”

“哎呀,您用词可真是精妙呢!‘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真是太妙了!”

“不这样请求的话,就照不成了。我四处请人家让我拍照,很少有人来请我呢!夫人,再往那边走几步。静绪,快带夫人过去。”

唯继向阿宫使了个眼色说:“阿宫,你快过去啊!承蒙子爵看得起你,这样大费周章地请你拍照,你应该好好表现一番嘛。对,对,就站在那个石灯笼边上。这可是上好的照相机呢,你就赶紧拍一张吧。哎,我说,你何必那样一副羞答答的样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用不着那么难为情。平时在家里,我不也常常给你拍照吗?就和在家里时的一样。至于摆什么姿势好,我帮你看着呢。啊,对了,你倚在灯笼边上,双手托着腮,装着好像在眺望着天空。对,对,就是这样,好极了!您看,这样可以吗?”

子爵连连点头说:“妙极啦!”

尽管阿宫的心里有千万个不情愿,但她还是拖着步子,无奈地来到了石灯笼边。唯继看了看,又说:“这样呆呆地站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啊,对了,手上拿点东西应该能不错。”

他这样嘟囔着,急急忙忙穿上了木屐,飞奔到阿宫身边,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倚在石灯笼边上,托着腮望着天空。又给她拉平了和服的褶皱,整理好了裙子的下摆。他还是不放心,又后退了几步,仔细地端详着阿宫的样子。这时,他才注意到阿宫的脸色和平时不太一样,看起来是那么的痛苦。他走到阿宫身边,问她说:“这是怎么了?阿宫,你的脸色怎么白成这样?”

“只是有点头疼。”

“头疼?那这样站着,一定很辛苦吧。”

“没关系,还没有那么严重。”

“你这样硬撑着也不行。我还是去和子爵赔个不是,谢绝他的好意吧!”

“不用了,忍一忍就好了。”

“可以吗?真的没关系吗?强忍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没关系的。”

“这样啊。但是你的脸色很难看。”

他多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不愿离开阿宫。这时,在一边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子爵大声喊道:“准备好了吗?”

唯继慌忙闪开身子说:“好啦好啦!您看,这个姿势怎么样?”

子爵又对着镜头,细心地调整了两三处,这才把底片夹插到照相机里。唯继心领神会地避开了镜头。

阿宫仰望着天空,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又瞬间被茫然空洞的眼神填满。这并不是为了拍照而装出来的,她那纤细的身子,已经无法承受太多的忧愁。

她那华丽的衣裳,在青松翠柏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漂亮。那片秋高气爽的远空,那座四根柱子的石灯笼,那盛开在裙摆处的杜鹃花,还有那池塘上悠闲觅食的白天鹅,所有的一切,都美得如同一幅画。子爵满心欢喜地来到了镜头前面,正当他要按快门的时候,只见贵妇人那撑着腮的手忽然一松,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石灯笼上。

(第五章)

向来以小心谨慎著称的游佐良橘,这回可惹上大麻烦了。以前,无论是在乡里度日,还是赴东京求学,他做事情没出过什么纰漏,没想到现在就职于日本周航会社,却被三百元的高利贷债务纠缠,这让认识他的人感到非常惊讶。关于借钱的原因,有人说是为了置办婚礼,有人说他是为了装阔摆面子,有人说他在外头花天酒地,欠了笔风流债,总之众说纷纭。一笔去向不明的负债和一位貌美如花的妻子,算得上是和游佐极不相称的两件事。实际上,他会遭此不幸,完全是因为他太看重朋友情谊,没想到反遭毒害。他为一位朋友做了连带担保,盖了图章,而这件事又不好向别人言明,以至于传出了这么多不光彩的风言风语。为他的不幸遭遇而感到悲伤的,只有候补外交官的法学士蒲田铁弥和同一公司货物科的法学士风早库之助。

卖水给口渴的人喝,是高利贷这一行制胜的法宝。当一个人口渴难耐时,哪怕是让他割下一块肉来换水,他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放高利贷的人就是钻了对方的这个空子,把一杯水的价格卖得比蜂王浆还贵。那些已经渴得神志不清的人,又怎么能分辨出呢?只要能解渴,是什么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他们把水当作蜂王浆,高高兴兴地喝了下去。可是,等到他们清醒过来,为时已晚。任凭他们心里百般悔恨,万般痛苦,也无济于事。只能按照之前的约定,割下自己的肉,抽干自己的血来加倍奉还。如果说,世界上最大胆的是放高利贷的人,那么比放高利贷的人更大胆的,便是借高利贷的人。

由此看来,借高利贷的人一定有着非借不可的原因。在借债之前,一定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以上,便是风早法学士对高利贷的大致看法。但是这种说法,并不适用于游佐身上,他既非那样的人,也没有那样的觉悟。他是为了朋友之情,而突然遭此横祸,弄得终日愁眉不展。

马上就要召开同乡会的秋季大会了。参加完今天的委员会会议后,蒲田、风早和游佐三人结伴而行,一同到游佐的家里去。

“家里也没有什么可招待的好菜,倒是还有一些新鲜的松茸,还有啤酒厂送的黑麦酒,再买点鸡肉,我们几个今天痛快地聊一聊吧。”

游佐摆弄着半月形的火腿罐头,这是为了今天的聚餐,刚才特意在路上买的。

蒲田声音明快地说:“有这些就足够了。早知道今天要住在府上,就不用这么急着赶回去了。怎么样,我们先去玩一局吧。听说你最近都能和风早对抗啦,这真是大有长进啊!不过,貂的腿再长也变不了仙鹤,只能是靠碰碰运气吧。什么?已经完全凭实力了?哈哈,那还是我小看你了,真是可喜可贺啊!居然不靠运气也能获胜,那说明你的水平又上一个新台阶了。看来,今天我可以大饱眼福,看你们决一胜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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