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下篇(9)
现在深陷痛苦的贯一和不幸逝去的鳄渊一家,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一去一留而已。难道他们的死能够给贯一凄苦的生活带来些许安慰吗?因为贯一还活在世上,从而才能有一人来凭吊他们的死吗?一方是肝肠寸断,一方是死尸白骨。他们不散的阴魂还在不断缠绕着现在还活在人世的贯一。倾家荡产,死于非命,即便是罪大恶极的人也不至于要遭到如此惩罚吧!就是那些畜生,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灾难啊!这一切到底是天意?宿命?还是报应?但这世上不仅仅只有鳄渊直行一人在做那些不利于他人的事情啊!所谓的人情,只不过都是在暗地里算计别人,处处设套罢了。世界上肯定也没有从来没做过坏事的人吧!如果说鳄渊是罪有应得,那还有谁能幸免于难呢?不是还有一些恶人,一生当中既没有受到过惩罚,而且还延年益寿吗?所以就不要再对鳄渊一家的死加以侮辱了,谁都无法避免意外的灾难。想到平时鳄渊夫妇对自己厚爱有加,这突然的离别让他感到巨大的痛苦。“话说我也不能这样一直寄人篱下啊!”于是贯一到发现主人夫妇尸体的地方双手合十,向他们告别。带着离别的心情,临走的时候,贯一心头又莫名涌上一阵忧愁,想到以后曾经在此死去的人,就这样被遗弃在巷子的角落里,没有任何人过来纪念他们,这是多么的可悲!“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他心想,不忍心就这么离去,便又转回身,坐在一个土堆上。
当贯一在家中面对着鳄渊一家的骨灰时,虽然心里同样不知所措,但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和他们的灵魂如此接近,甚至还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听到一些遗言,或者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关于他们的消息。贯一把脑袋沉重地伏在拐杖上,仿佛在与地下长眠的夫妇俩对话般,陷入了沉思。一段时间过后,他感到一无所获似的,只是忍不住热泪盈眶,泪水不断从脸颊滑落。
深沉的夜色当中,贯一忽然听到一阵声响,只见一辆马车从远处飞奔而来,在火灾现场的附近停了下来。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走到鳄渊家突然停下了脚步。
贯一注意到踩着瓦片而来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人影向自己走来,还没看清来人,那人却先开口了:“是间先生吗?”
“您……您终于回来了啊!”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贯一一直等待归来的鳄渊直道。贯一慌忙起身迎接。月色下两个孤零零的身影互相对视着,谁也说不出话来。
“这事来得太突然,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啊,我碰巧出远门,让你费心了。”
“出事的那天晚上,我还在医院里,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直到天亮我才赶过来。如果当时我在家的话,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不过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令人惋惜。两人在一起,实在太不小心了!一点小事也不至于酿成如此大祸啊!这难道真的是宿命吗?真是太遗憾了!”
直道慢慢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问道:“所有东西都被烧光了吧?”
“嗯,除了一个保险箱,其他东西都被烧成灰烬了。”
“保险箱?里面有什么东西呢?”
“有一些钱,不过基本都是账簿和收据。”
“是关于放款的收据吗?”
“是的。”
“这玩意儿倒是应该被烧掉才对!”
鳄渊直道脸上显露出遗憾的神色。直道和父母一直有分歧,近年来都是两地分居,其中的原因,贯一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也明白,为什么对应该感到庆幸的事情,反而他会表示遗憾。
“家被毁了,仓库也塌了,这都无所谓。反倒是那收据应是非烧掉不可的东西吧!至于我父母死于非命,这无论对你还是对我……不管怎么样,哭得这样悲伤的,恐怕在这世上也只有我们两人吧!我也相信很多人正为此幸灾乐祸呢。所以,就算我现在已经是父母双亡,但在别人看来,估计反而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尽管如此,直道还是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虽然父亲一直比较排斥他,母亲一直有些畏惧他,但要说父母对直道没有一丝疼爱那是不可能的。其实除了这些,直道所受到的父母的关爱,远远要比和他一样的那些孩子要多很多。此刻,直道虽然仍对在世时和他争论不休的父亲怀有怨恨,可一想到自己几乎没有对父母尽过孝道,他心里一阵难过。
一阵温和的风吹过,轻轻吹起直道身上的外套。他突然想起这件外套还是母亲当年给他缝制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这世上毕竟几乎没有白给你东西的人啊!直道是从测量工地赶回来的,回想起来,究竟是谁把这些学问教给自己的?正是无法替代、不可能复得的父母啊!现如今,两人却已在另一个世界了。
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父母被火势包围的情景,想必是在拼命呼喊求救吧!那他们是在叫喊谁的名字呢?想到这些,直道满腔的痛苦都化成了泪水,不禁哽咽抽泣起来。
“现在那么多人正为此高兴着,那就让他们幸灾乐祸去吧!不过只要你还有一丝心意,想必你父母也会感到满足的!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不过你得知道,在不久之前,你还是有父母的人,仅就这一点来讲,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亲子之间的情感更纯洁的了。十五岁上我就成了孤儿,从那时起,很多人因为我无父无母而瞧不起我。这种被他人蔑视的滋味让我感到自卑,我也变得逐渐开始自暴自弃,最终失去了一个正常人的性格。当然这也怪我自己,但不管怎么样,举目无亲的确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世上也确实存在着天生薄命的人。一个人长大后就可以渐渐脱离父母自立,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如果父母随时能在身边的话,对孩子都是一种心理安慰啊!”
贯一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和直道促膝长谈过,直道平时也不太喜欢和贯一说话,反而因为厌恶常常有意识地避开。在直道看来,贯一如同父亲作恶的帮凶,所以从一开始就把他当畜生来看待,甚至有得了机会就要把他打死的冲动。今天与贯一的对谈,让他觉得对方还像个人样,所以心下也产生了疑惑。
“这么说来,你已经变成一个不正常的人?”
“是的。”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当然。”
直道低头不语。
“在你面前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真是失礼。我们还是走吧!”
直道点了点头,但仍然低头不语。
夜更深了,这里即使不是深夜也非常僻静,此刻更显得悲寂。直道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当中,脚下的瓦砾被他踩得咯吱作响。就在这一片废墟上,两个身影一个默默站立,另一个静静安坐,相对无语。在朦胧的月光下,勾勒出一幅凄凉的画面。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直道突然开口说道:“我会把你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
他的音调中充满着忧伤,贯一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谢了!”
“怎么样?”
“承蒙你的吉言,但我想让自己就这样继续下去。”
“为什么?”
“如今的我,没有必要重新来过。”
“这不是必要不必要的问题,我也不是从必要的角度来劝你的。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不,要是我说的话让你感到不快,还请多多包涵。我们之间从来不曾谈过心,我的为人,你大概不太清楚。我倒是从各个方面听说过你,应该说对你还是很了解的。你是一个洁身自好之人,精神上很少受到过打击。所以,我把关于我的事情跟你说,实在是惭愧。其实尽是一些纠结的事情。想必你一时也听不进去,甚至也不愿听。所以,有洁癖的你,和性情怪癖的我,本来就是谈不来的,虽然无意中我已说了一些,你也不必太当真,随便听听就好。”
“嗯,我理解。”
“你刚才说让我去做一个真正的人,我心里还是感到非常高兴的。本来这行就不是人该干的,而我却明知故犯,心里其实也很难受。想想自己为什么要非做不可?这就难解释了。你可以把这些认为是精神上受过重创之后的反抗。如果我能喝酒的话,身体恐怕早就被酒毁了。但我既不能喝酒,又没有胆量切腹自尽。可以说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志气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直道听了贯一这番带有暗示性释怀的话后,自己纯洁的心灵也被他打动了。因而带着同情的语气说:“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是出于无奈啊!但造成你这样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详细和我说说吗?”
“其实尽是些非常愚蠢的事情,根本不值一听的。我也发过誓,绝不会把这些告诉别人,所以很抱歉!总而言之,只是由于某件事情,受到了某人的欺骗,仅此而已。”
“哦,原来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多问了。这么说你非常清楚这行,本来就不是人该干的事情,但由于我父亲的固执,认为这些事情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也一直对父亲这种顽固的想法感到可耻,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恐怕只能以死去抗议他了。父亲一直不听我的劝告,而我一直抱着誓不罢休的想法,始终在劝他改过自新,可没想到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突发了这样的灾难。父亲也惨遭不幸。令人遗憾的是,父亲在还没有悔改的时候就走了,这真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不幸了。我同时失去了双亲,还没来得及尽孝道,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说我对不起他们也好,遗憾也好……总之,作为他们的儿子,没有比这件事更令人伤心的事了。而且,在我看来,最让人无法释怀的是,在父亲死去之前,并没有表示过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悔改,如果能早有悔意,我想这样的灾难一定是可以避免的。起码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既然一切都过去了,再说也没什么用了。但我现在希望你不要像我父亲一样,一定要对之前的所作所为表示悔改之意。如果你能做到,在我看来就如同父亲也同样悔改了,心里起码有所安慰。这样既能在某种程度上减轻父亲的罪过,让我安心,而且你也能够光明正大地、安心愉快地活下去。”
“你刚才的一番话也没错,你之所以干这种行当,也是逼不得已,这一点我还是理解的。但无论如何,你就当作为了超度我的父亲,去救赎他的遗族避免迷失在街头,所以,请你放弃这行吧!我决定把父亲的遗产都让给你,你就拿这些钱作为资本,去做一些有利于他人的生意,这样我想再好不过了。我父亲曾经非常器重你,想必你也对我父亲有些感情,如果你真为他着想,就不要再和他一样了,还是改过自新吧!”
贯一低头不语,直道说完以后,他仍然如此。无论后来直道怎样追问,他始终没有仰起脸看他。
一道亮光突然闪过,照亮了这条贯穿在废墟之间的小道。那灯光越来越近,原来是前来巡逻火灾现场的警察。一盏方形的提灯照亮了贯一和直道两人,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着实让警察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两人脸色会如此惨白,泪流满面?这哪里是哭泣的地方啊,此时已是深夜凌晨两点半了。
喜欢《日版呼啸山庄:金色夜叉》吗?喜欢[日]尾崎红叶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