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下篇(5)
贯一抬起缠着绷带的头,恶狠狠地盯着满枝那张得意扬扬的脸。满枝便装出犯了大错的样子,不慌不忙地把左边长袖撩起来盖到膝盖上,翻着那红得像牡丹花一样的绸夹,那个样子好像是害怕受到责备似的。
“真是岂有此理,你竟然说出这种话!”贯一斜着眼瞟了下满枝,又说,“算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因为怒不可遏,本来坐直身子的贯一猛地躺倒在床上,由于用力过猛,碰到了腰部的伤口,疼得不禁呻吟起来。满枝吓了一跳,慌忙问道:“你怎么了?哪里疼啊?”
满枝说着急忙伸手去撩开贯一的睡衣,不料被阻止了。
“你快点回去吧!”
贯一说完,立刻把身子背转过去,强忍着疼痛不再出声。
“我才不回去!您说话这样无情,我更不愿意回去了!本来我也不是非赖在这里不走,但您也该好好说话啊!”
正当她赌气站着不走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满枝吃了一惊。进来的人是谁呢?女仆?不是!护士?不是!医生?不是!打杂的?不是,都不是!
慢慢走进来的是一位老绅士,身材高大肥胖,穿着一件芝麻厚呢的外套,看到病房里这种情形,脸上立刻显出不悦的神色。满枝心里有些慌了,但脸上依然保持着镇定,优雅地弯了弯腰,客气地说道:“您来啦?”
“真是多亏了你能经常来看望他!”虽然嘴上说着客气话,但他那双凹陷、贪婪的双眼狠狠地向满枝瞥了一眼。这位绅士不是别人,正是鳄渊直行。在病床上躺着的间贯一,顿时感到大难临头,慌忙坐起身来迎接。鳄渊又向着他说道:“现在感觉如何?经常有这么好的一个人来看望,真是不错啊!”
听到鳄渊带有讽刺意味的话,两人都显得有些尴尬,谁都没有回应。这种场面,鳄渊仿佛早有预料,一人独自大笑了起来。在贯一看来,这种局面该如何回应,他和满枝的事情该如何解释,着实难办,只好低头不语。满枝反而像没事人一样,在椅子前面的手炉上取暖。
“不过,府上的事情也很多吧,何况你自己也很忙,还时常抽空来探望,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好在贯一伤势就快痊愈了,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以后就不劳烦你过来了。”
满枝对这样的话感到不快,板着脸说道:“哪里哪里,用不着客气,我每次来这边也是因为有些公事要办,所以才顺道来看看,您多心了。”
鳄渊的眼神又露出一些不悦。贯一怕他受窘,勉强帮腔说道:“虽然她来访是出于好意,但反而让我感到有些不太自在,还烦请您帮我解释一下,劝她以后不必这么客气来探望了。”
“你看,人家也感到为难呢!尽管你是好意,但不用太为他担心了,好吗?”
“如果我的到来的确让您感到不便的话,今后我尽量不来就是了。”满枝恶狠狠地瞪了鳄渊一眼,故意转过脸去看着别处。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您也太会敷衍我了!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女的,您才会这么说吧。早知如此,我就用不着接受您的那些命令了!”
“不不,不要事事都往坏处想啊,说到底还是为了你好,所以……”
“什么?难道我来探望他对我有什么不利吗?”
“难道这一点你都不明白吗?”鳄渊装出一副温和的样子,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满枝有些生气了:“没有!”
“看来你还是太年轻,我不妨告诉你吧。一个年轻姑娘常常在一个年轻小伙子的住所进进出出,即使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但总会惹出周围人的闲话。现在间贯一是独身,你已经有赤樫先生了,如此往来也会影响到你的名誉。这难道不是对你不利吗?”
满枝听了暗自在想:实际上是对你不利吧,还把闲言说得这么了不起,真是可笑。
“您能如此为我着想,真是感激不尽。我本来也无所谓,不过间先生现在还是独身,将来是要娶回一位美丽的妻子的。当然比我更重要啦!现在由于我的缘故,造成他的困扰,真是太对不起了,今后我会多加注意的。”
“真是抱歉,刚才的话有些鲁莽了,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不过贯一能有你陪着一起聊聊天,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情。要是换作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恐怕就算生了病,赤樫太太也不会来看一眼吧?”
此时贯一生了一肚子闷气,但只能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您言重了,肯定也会去看您。”
“是吗?估计即使会来看我,也不会那样频繁吧?”
“这倒是,您还有夫人,要是我经常去的话,估计就会……”
后面的话满枝已经笑得说不下去了,害羞地用手绢遮住了嘴,显得格外妩媚,鳄渊睁大了眼睛,露出一丝贪婪的神色看着她。
“哈哈,这么说你是因为他还单身,所以才能安心到这里来吧。那我可要偷偷告诉赤樫先生了哟!”
“行啊,您尽管去说就是了,家里本来就知道我会常常来这里。原本我也很忙,但还是会来看他,是因为如果不这样来探望就实在太对不起他了。实际上,间先生对于我的来访,也感到比较困扰。也许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来得过于频繁,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吧。可我来这里不为别的,只是探望而已。所以,您也用不着再说那些话了。”
“而且,我之所以如此关心他,也是有原因的。间先生是在来我家的途中受到袭击的,更让我感到抱歉的是,当时他是准备从大道来的,就是因为我说走津宁坂比较近,才会遇到这样的事。我听说这事后别提有多难过了,连我家人也很担心,所以才让我经常来看看。刚才听到您的一番话,着实有些意外。我这样的做法,间先生恐怕也不太认同吧?”
满枝说着说着,露出一副心酸、怨恨,甚至有些悲哀的表情看着鳄渊。而鳄渊那凹陷贪恋的眼睛,也同时看着满枝。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你这么关心他,想必贯一也会心怀感激的。我也应该向你表示歉意。不过感谢终归感谢,希望你还是要记住我的忠告。你能怀着这样的心情来看望贯一,我也从心底感到高兴。刚才我之所以会说那些,都是为了你好。这也是一个年长之人应尽的责任,希望你不要当作耳旁风。人一上了年纪,总会被人讨厌的,对吧?”
鳄渊一边捋着红胡须,一边偷看着满枝的表情。
“可能是吧,不过上了年纪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年轻人之间毕竟更能合得来些。”
“不过,你家里的赤樫先生不也是一位老人吗?”
“就是因为那样,整天唠唠叨叨个不停,真是让人受不了呢!”
“那么,既不唠叨又很和蔼的人,应该比较适合你吧?”
“那我也不喜欢。”
“这样的人也不喜欢?还真是要求严格。”
“其实呢,也不能说上了年纪的我就不喜欢,年轻人就一定能合得来。如果有一个我喜欢的人,无论我怎么样对他好,他都不领情的话,我也就没办法了。”
“这倒是。不过对你这样的人,如果我表示很喜欢的话,应该没有人会感到不快吧?”
“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让我怎么说呢,从前我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所以不清楚啦!”
“是这样吗?哈哈!……”他故作一副仰天大笑的样子,身子几乎要把椅子晃倒了:“贯一,你怎么看,赤樫太太这样的想法,对吗?”
“这个呀……”贯一冷淡地回答着,好像在说:这关我什么事啊!
“你也不知道吗?哈哈!……”
“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间先生当然也不知道了,呵呵……”满枝同样做作地笑着。
鳄渊也不知道该看谁,眼神飘忽。
“好了,是时候该告辞了。”
“你要走了吗?要回家吗?我也还有事该走了,要不我送你一段吧?”
“不必客气,那个……我还要顺便去趟西黑门街,不好意思……”
“没有关系,送你一下吧!”
“不,说真的今天我……”
“没关系,事实上关于旭座公司股票的问题,已有解决的办法了。如果现在不好好商量一下,将来‘琴吹’的收款就会有麻烦。今天幸好能遇到你,那我们就来谈谈吧!”
“这事明天再说也不迟,今天实在是比较忙。”
“不要这么轻易地拒绝我嘛,生意场上是不分年老和年轻的,何必这样回避我呢?”
争执了半天,鳄渊终于拉着满枝一起走了,只剩下贯一一个人。他感觉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不停地叹着气,无奈又躺了下去,茫然地呆望空无一物的前方。
(第五章)
窗外的院子里,孤零零地立着几棵花柏、冷杉之类的古老树木,显得荒凉空旷,如同一个广场。只有明媚的阳光,洒满了一地。稀稀落落的梅花含苞待放,可是也无法形成什么动人的景致,这些稀少迎春的风景,好像被白白浪费掉了。有几只飞来飞去的小鸟,在晴朗的天空中鸣叫着,此刻大约是午后两点,院子里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住院的病人缓缓通过走廊的声音。
卧床养伤的生活,让贯一感到沉闷至极,难以忍受,手中的书也看不进去了,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梦境。最近他总被梦魇所缠绕,有时明知是在梦里,拼命想醒来,却感觉昏昏沉沉,被那梦魇缠住不放。突然他听到耳边有人在呼唤,这才醒转过来。他定睛一看,不禁愣了一下:站在床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梦中纠缠着他不放的人--满枝。贯一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仍在梦中。满枝打扮得比平时更漂亮,仿佛年轻了五六岁,那感觉就像是在梦境中焕发着无限光彩,几乎让人误认为这是他的妹妹。谁能想到其实她家里还有个六十多岁的丈夫!
满枝梳着一盘银杏形状的发髻,头上的装饰不似往常那样华丽,只插着一柄泥金色的木梳。身上穿着一件黑纱短褂,里外都是一样的料子,上面印着光琳派的图案。里面穿着一件灰色格子花的和服,印花点绉纱衬衣,衬衣的衣领使用彩色丝线缝制的肉色料子,使得露在外面的脖颈显得白皙嫩滑。脸上化着浓妆,手腕上戴着一只光彩夺目的金手镯,另外腰上还系着一条蓝紫色锦缎阔带。满枝一副不得已才来、非常过意不去的表情,反而使她看起来更加娇媚了。
“非常抱歉在您休息的时候前来打扰。我本不应该再来的,但确实是因为心里有话必须要和您说,所以不得不再来拜访您。还请您多多体谅!”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像在等贯一许可才敢坐下似的。
“是吗?大前天我就跟你说过好几遍了,而你……”贯一拼命抑制着心中的愤恨,不准备把话再说下去。
“是关于鳄渊先生的事,我实在没办法,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事情是这样的,间先生……”
“这件事不要再跟我说了!”
“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对不起,今天我腰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严重吗?”
“还行吧。”
“那您还是先躺下吧。”
贯一把薄薄的棉睡衣裹紧了一些又躺下去。满枝生怕又有闪失,忙俯身细心照看,最后终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其实在您面前和你谈这些事也是难以启齿。那天我被鳄渊先生拉着出去一起吃过饭后,他说还有事情要和我商量,所以就去了汤岛的天神茶室。果然,他还是罗罗唆唆说着那些让人厌烦的话,而且始终对您表示怀疑,说了半天还是在纠结同一件事。真是让人难以忍受!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简直是一点道理都不懂!我不知道在他心里到底把我看成什么样人,可事实是他像对待专门做接客生意的女人那样肆意戏弄我,这种事情都不止一次两次了。我对此充满苦恼,那天回去还大哭了一场。当时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希望以后不要再像那天似的。可那个人疑心实在太重了,说不定他又会迁怒于您。我希望您能理解,原谅我……”
“可能之后遇到鳄渊先生的时候,他会向您说些什么,这对您来说想必也是非常困扰的事,可无论如何还请您劝劝他。如果现在您心里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也无妨……和我这样一个令您讨厌的人说话,对您来说也是件非常困扰的事情吧,或许认识我还真是不幸吧……”
“对您是不幸,对我来说……那更是厄运。这事说起来还真算是一件不幸的厄运啊!”
满枝手里拿着那根金嘴烟袋,烟丝管嗞嗞地燃着,她显得茫然若失,一副沮丧的神色。尽管如此,贯一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回应她一句话,宛如一块躺着的顽石。
“我劝您还是死心吧,这完全是一场不幸的厄运。您既然已死心,那我也就看开了。”
“间先生,过去我曾经把这种想法告诉过您,还希望您能永远不要忘记。而您也曾经答应过我的。我想这事您大概还记得,对吗?您该不会已经忘了吧,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贯一被满枝逼问得实在没办法,只能勉强地回了一句:“没有忘记。”
满枝带着一脸怨恨,一直盯着贯一的脸。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房门被慢慢推开了。
女仆领着一位客人,正要请他进来。那位客人虽然上了年纪,但看样子比较谨慎。他小声对女仆说了几句,便把一张名片递给了她。
满枝瞟了一眼来访的客人,想看看究竟是何人。只见此人花白的胡子已垂到了胸前,显得淳厚朴实,虽然有些消瘦,但并不卑贱。身材不算太高,并不丰满的脸颊由于年老的关系,显得更加瘦削,仿佛冬枯时期耸起的山峰。穿着很普通,但态度端正而文雅。满枝虽然与他并不相识,却也不敢怠慢,把坐椅也准备好了。
贯一接过女仆递来的名片,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鴫泽隆三”的名字霎时映入脑中,他不禁大惊失色。也许是被这种巨大的惊讶所驱使,他立刻转过身来向门口望去,但就在同时,他突然又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他尽力抑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满是怒火的眼睛虽然还在凝视着手里的名片,但眼眶中已经不禁涌出包含着极其悲伤的泪水。
女仆见此情景也觉奇怪,便问道:“请他进来吗?”
“我不认识!”
“什么?”
“我不认识这种人!”
要不是有旁人在场,想必贯一早就把名片撕成碎片了。现在只能把那张肮脏的名片往地上一摔,双目紧闭,双手用力抱着自己的身子,好像在防止自己颤抖似的。贯一一时难消心头之恨,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沸腾的热血直冲脑顶,难以忍受。可他随后还是竭尽全力克制住了,此时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女仆带着一丝惊恐的神色,又偷偷看了那位客人一眼,说道:“您真的不认识这位客人吗?”
“从来不认识,跟他说可能是认错人了,让他回去吧!”
“是吗?但刚才他提到您的名字时可是一点没错的啊!”
“不管怎么样,快点让他走就是了。”
“是吗?好吧,我这就去回复他。”
女仆把贯一的意思传达给了那位客人,并将那张扔在地上的名片还了回去。鴫泽背着双手没有接受,虽然表面上还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但脸上的痛苦已无法掩饰了。
“是这样啊!不可能不认识的,可能是隔的时间太长让他有些想不起来了吧。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我只好去亲自见他。这的确是贯一的房间吧?那就应该不会错。”
鴫泽带着疑惑的神情向那把为客人准备的椅子走去。满枝站起来向他打了声招呼,并请他坐下。
“贯一,是我啊!好久不见,难道把我忘了吗?”
女仆到房间的角落为客人沏茶,满枝连忙前去搭把手。她吩咐着女仆干这干那,不一会儿就亲自端着茶过来了。鴫泽也注意到这个女人不是普通探病的客人。贯一装作无视的样子,把身子转向另一边,沉默不语。满枝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见贯一对客人如此无礼,她只能在一旁干看着,感到既可怜又有些可笑。
“贯一,是我啊!本来很早就想来看你,可一直找不到你住的医院。昨天偶然打听到,今天就急忙赶来了。你到底怎么了,是受了什么重伤吗?”
贯一仍然一言不发。有满枝在一旁,鴫泽不好发作。
“睡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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