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下篇(6)
“也许吧。”满枝怕老人继续受窘,便回应了一句,然后走近床边看着贯一。只见他用被子擦着流下的泪水,一直哽咽着。满枝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心下非常吃惊,但仍然保持着镇定,没有说话。一会儿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的样子,和蔼地说道:“有客人来看您了。”
“我刚才就说过了,我不认识这个人,让他回去吧!”
贯一说完又转过头去不再出声了。满枝早就想到会是这样便不再多问,重新回到座位上,向客人说道:“您该不会真是找错人了吧,他说并不认识您。”
鴫泽捋着胡须,无可奈何地苦笑道:“我是绝对不可能弄错的,尽管已有五六年没见,但我还不至于年老糊涂到这种程度。至于他说已经不记得我,这也太过分了吧!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呢,而且相信我绝对没有认错,所以才特地来看望他的。就算是看在我这样一个老人特地来看望的分儿上,他也应该见我一面啊!”
鴫泽心想这样说贯一总该回应一下吧,但他还是一声不吭。
“什么?难道我这么说你还不领情吗?原来如此,真是无情啊!可贯一你也该好好想想,虽然你对我们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你过去的所作所为乃至今天这样的态度,怎么说也不应该吧?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这么对待我这样一个老人吧!我这次前来看望,实际上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有些心里话想要和你说。我特地跑过来探望,已经是某种程度上的让步了,更何况,不仅是我有话想要和你说,我家那老太婆也一直担心着你的身体,还让我替你想想办法呢。我个人呢,当初就没有把你抛弃的意思,现在也和五年前一样。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年轻意气用事,才会一气之下发生那样的误会,这也是一直让我感到遗憾的事情。如果这个误会一直没有解开,那恐怕会更加遗憾吧!所以我一打听到你的住址,就立刻赶来了。话说世上真没有比自己的好意被人误会更加难受的事情了。本来是出于好意,结果仅仅因为一些小的误会,立刻就受到别人的怨恨。虽然我也不奢望有什么回报,可因此受到怨恨,这恐怕是谁也不想看到的吧!”
“所以,我们原本就是想能像过去那样,一家人和睦相处,我们也能颐养天年,哪里知道因为一些小误会,你就一走了之,毫无音信,这种做法真是让我们心里太难受了。你走之后,不只我一直为此夜不能寐,就是你伯母也一直念叨着你。我现在的想法,就是想恢复原来的和睦生活,如此我也就安心退休了,但在那之前如果不能得到你的理解,那些是无法实现的。话说回来,退不退休还在其次,当务之急是要让你能理解我们。原本以为等亲眼见到你,和你好好谈了之后就可以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所以无论如何希望你能听我解释一下。如果这样你还不能理解的话,那我真就没有办法了。顺便告你一声,我已经拜祭过你父母的坟墓了,我把自从接你到我们家一直到现在的情况都和他们详细说了一遍。我跟他们说了我鴫泽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照顾你的,我们真实的想法又是怎么样的,以及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竟导致了现在这种局面。虽然我们也感到遗憾,却毫无办法。我就是这样在你父母坟前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们倾诉的。即使我们真要断绝关系,也希望能够和平分手,或许你认为我们五年来没有任何来往,早就算是断绝关系了。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
“我也想过,我鴫泽或许确实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但贯一你就连这仅仅一次的不是都无法容忍吗?而且,就算无法忍受,也该去努力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吧?现在我想要跟你说的,主要就是这一点。但我来终究不是和你争论这件事的,我承认我自己之前有些事做得不太合适,所以首先,要向你表达我的歉意。其次,关键还是要告诉你,我的想法还是和过去一样,丝毫没有改变。伯父我都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过你,所以,看在我今天特意来探望的分儿上,你就和我好好谈一次吧!”
鴫泽刚才说的那些话,在满枝听起来,都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关于她喜欢的人的秘密。因此她始终怀着好奇的心情,在一旁仔细听着。
鴫泽说了那么多,贯一仍然没有想开口说话的意思。他终于无法再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走到贯一枕边,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满枝虽然不知道事情究竟,但觉得客人不再说下去是理所当然,而贯一始终不理不睬的态度也有些不妥。看到贯一仍然眼含热泪,一声不吭的样子,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自己不认识那位客人了。满枝猜到了贯一此时的想法,便下定决心准备为他开脱,把他从僵局中解救出来。
鴫泽眉头紧皱,面带怀疑地盯着贯一好长一段时间,正要开口问时,满枝连忙插嘴道:“我也是来探望他的,不知您是哪一位,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吧?这两天病人发烧,一直迷迷糊糊的,经常小声嘀咕,一会儿哭,一会儿发怒,脾气无常。”
鴫泽转过脸来听满枝说着,表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这样啊!”
“听您刚才说的话,想必间先生之前一直受您的照顾,但今天他这个样子实在太失礼,实际上也是由于发烧的关系,时而意识模糊,还请您多多见谅。我想他不久之后会好转退烧,到那时您再来也不迟。您的名片我先替他收下了,等他清醒之后,再慢慢跟他说也无妨。”
“哦,那真是让你费心了。”
“其实昨天有人来看望,他对客人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到底还是因为有病在身,实在没办法。我也感到很尴尬,原本就担心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没想到他和昨天恰恰相反,变得沉默寡言了,不过总比发烧说胡话好些吧。”
此时鴫泽的脸色缓和了许多。那表情就好像在说:既然如此,那今天就算了吧!还露出了一丝笑容。满枝自己好像也在为顺利解决僵局而感到高兴。她让女仆备了开水,为客人换了热茶,让他坐回椅子上。
“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明白了。那好吧,我改天再来看望他。我的名字叫鴫泽隆三,名片就留这儿了,上面有我家的地址。不好意思,请问你也是鳄渊先生的亲戚吧?”
“不,我并不是他亲戚。不过,鳄渊先生和我爸爸确实有很深的交情。而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所以就经常过来看看他,照顾一下。”
“这样啊。我有五年时间没见过贯一了,听说他去年结了婚,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鴫泽想知道这位美女究竟何人,所以特意这样问。
“这事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奇怪,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鴫泽打量着满枝,感觉她既不像大户人家的千金,也不像贯一的妻子。看她这浓妆艳抹的打扮,不得不让人联想到那种出卖美色的女人,但她那种端庄的姿态和优雅的谈吐,又不像是那种人。她究竟是何人呢?这个问题着实让鴫泽琢磨不透。
但满枝说父亲和鳄渊先生有些交情以及经常来照顾贯一的事情,都不像是假话。虽然不明其身份,鴫泽猜想她和贯一之间肯定有着某种秘密。如果真是那样,那贯一很有可能因为生活环境所致,变得腐化堕落,品行不端,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果真如此,也就没必要和贯一恢复以前的关系了。要是这种女人将来在鴫泽家进进出出,还不知道会招来什么厄运呢!鴫泽想到这些,不由得心生畏惧。此时他觉得,如果贯一还记恨着他们,那倒未必不是件好事。总之,今天还是先回去,先把情况搞清楚再说。如果到时候还认为应该来看望贯一的话,也为时不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鴫泽心中倒是有些高兴。
“真是没想到贯一受到你这么多的照顾。那么过几天我再来看望他吧,今天就告辞了。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下,您贵姓?”
“我是……”满枝边说边从紫蓝色丝绒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精致的名片,“真是不好意思。”
“好的,谢谢--原来您的名字是赤樫满枝啊!”
鴫泽对这个女人的身份越发怀疑起来。如果她已是有夫之妇,就不可能不准备名片啊!而且这张名片的背面还写有一小行文字,那就更应该多加注意才是!但话说回来,她如此善于交际,穿的衣服又是如此时髦充满贵族气息,该不会是亲自经营生意的欧式女职业者吧?从她的姿态来看却又不像。在鴫泽看来,她真是美丽而又充满神秘。当鴫泽离开医院时,起初因贯一对他的冷淡而引起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反而满枝这个谜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送走客人后,满枝又回到了病房,贯一已经坐了起来。只见他上半身挺直着,那瘦骨嶙峋的拳头紧握着,露出一副难以忍受的悔恨神色,独自一人定睛凝神地望着。
(第六章)
从几天前开始,每当华灯初上,总有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老太婆到鳄渊家拜访。这个老太婆看起来六十多岁,满脸皱纹,不过肤色还算清晰。她的发型是剪短垂发,穿着打扮也过得去,只是那件茶色的碎花点子和服外,又罩着一件绉纱短褂,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她的肩上搭着一根箭尾形棍子,棍子的一端系着印花布包裹,上面还盖着油纸,脚上的橡胶底运动鞋已有些发黑。
据说她是专门有事来访的。不巧的是,每次来时,鳄渊都不在家,她又急急忙忙地回去了。可每天一到固定时间,她又登门来访,这不禁让阿峰感到非常奇怪。
就这样,一连三天过去了,她的举动变得有些反常,特别是她的眼神,总是肆无忌惮地盯着别人看,阴森森的非常吓人。有时候,她还会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就像个疯子一样。可她每晚都准时到来,一秒不差。这让阿峰感到非常害怕,琢磨不透她要搞什么鬼。于是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丈夫,一个劲儿地在他面前嘀咕,让他和那个疯婆子见上一面,劝她以后别再来了。所以今天,鳄渊特意提早回来,才四点就到家了。
“哎呀,那个女的神志不清呢!看她的样子,应该还是个旗本或是退休官吏的出身吧。不过她那高鼻子、大眼睛,还有那又瘦又长的脸,看起来真让人觉得可怕。她在外面叫门的声音,就像幽灵一样:‘开门啊--开门啊--’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阴森森,拖得长长的,让人毛骨悚然。讨厌,这是哪里跑来的疯婆子,真是个不祥之兆!”
阿峰抬起头来,望了望挂在柱子上的时钟。还没有到点灯的时刻。鳄渊一脸为难地皱着眉,咬着嘴唇。
“不知道是什么人吗?一点线索也没有?连名字也不知道?”
“我问过她,她没有回答。看那个样子,恐怕连自己名字也记不清了。”
“那么,今天晚上还会来?”
“虽然是件烦心的事,可她一定会来的。而且每晚都非常准时,真让人受不了。等她来了,您可要好好跟她说清楚,让她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可说不准啊,对方可是个疯子。”
“疯婆子才让人觉得害怕呢。我不就是因为这样才求您见她一面的吗?”
“不管你怎么求我,对方要是个疯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阿峰一心想靠丈夫来打发她,可听到他说出这样冷淡的话来,不由得灰心失望,心里发慌。
“要是您也没有法子,那就报警把她抓起来算了。”
鳄渊笑起来说:“哎呀,犯得着这样大惊小怪的吗?”
“这怎么算是大惊小怪呢!我天天担惊受怕,实在是受不了了!”
“见了一个疯婆子,谁会高兴啊!”
“等她来了,您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是个什么东西啊?”
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个精神病患者吗?还是个抢东西的强盗?是个做买卖的商人?还是主人的熟人?辨明真身的时刻,在一分一秒地接近。
从清早起天空中就布满了阴霾,灰蒙蒙的云层透不过一丝阳光。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寒气逼人,家家户户都早早闭紧了大门。西方的天空像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块,透着最后一抹微弱的余晖,在小巷里寂寞地逗留,久久不愿离去。巷子里,星星点点的门灯相继亮起,闪着微微的白光。
一阵疾风卷着砂土刮来。那个奇怪的老太婆像是乘风疾驰一般,又出现在街道上。她头发凌乱,衣服的下摆随风飘舞。她一路上走走停停,沿着街道南侧边走边找,总算找到了鳄渊家所在的小巷。鳄渊家住宅的墙顶上,耸立着一排如枪尖般锋利的铁刺,一株开得正盛的梅花从墙内伸了出来。在门灯的照射下,可以看到紧闭着的大门。
老太婆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径直走到大门前,伸手就去开门。门没被打开,她又拖着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在门外喊着:“开门啊--开门啊--”
一听到她的喊门声,阿峰只觉得一股阴风吹过,不由得毛骨悚然。
“您听啊,就是她!”
“哦,那个疯婆子吗?”
鳄渊也不禁有些不寒而栗。他把酒杯搁在炖着小锅的火钵旁,命令侍婢去提灯。来到大门边,他没有马上开门,而是在里面问道:“您是谁啊?”
“你们家老爷在家吗?”
“在家。您是哪一位?”
外面没有回答,只是传出嘟嘟囔囔、自言自语的声音,不知在说着什么。
“您是哪一位啊?请问尊姓大名?”
“您一见到我,就知道啦!哎呀,这梅花可开得真好啊,用来做插花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啊,您请这边走吧。不要客气,请吧。”
她看到门打不开,又在外面一个劲儿地敲打着。鳄渊觉得有些困惑:真是个疯婆子。
不过这样让她在门外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见上一面应该也问题不大。于是,他伸手去开门。门还没完全打开,疯女人就一下从门缝里窜了进来,把鳄渊下了一跳。
“我就是鳄渊,有什么事吗?”
“哎呀,原来你就是鳄渊啊!”
她冲进门来,瞪着大得吓人的眼睛,一动不动狠狠盯着鳄渊的脸。鳄渊只觉得一阵阴冷之气迎面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老太婆盯着鳄渊看了一会儿,又忽然用满是皱纹的手掩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鳄渊一时吓得目瞪口呆,他睁大了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呆呆地在一旁看着哭泣的老女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老女人呜呜地哭个不停。
“真是莫名其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老太婆那干枯的身子如同一棵朽木,她忽然猛地抬起头,挤出了嘶哑干裂的声音吼道:“你这个大骗子!”
“什么?”
“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浑蛋!像我这样的老太婆你们不抓去服役,我的……我的……雅之这样一个孝子啊……说起我们的祖上,那就是家住甲斐国的武田大膳大夫信玄入道,就是因为受到山野村夫的蛊惑,有谁愿意嫁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家里来当媳妇啊!如果柏井家的铃子肯嫁到我们家来,那不用说我了,就是雅之也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世界上或许有送掉孩子性命的庸医,但绝不会有送孩子去服刑的父母!我可怜的雅之啊,才刚刚二十七岁啊,还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怎么能这样狠心地把我给骗了啊!来吧,今天我一定要报仇雪恨!来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鳄渊吐了吐舌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来,真是个疯婆子啊!”
眼看着老太婆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的神态也变得更加可怕,好像鬼魂附体似的,一举一动都和正常人不同。她不停跺着脚,张牙舞爪,白色的牙齿就像恶鬼的獠牙一般露在外面,恶狠狠地盯着鳄渊看。
“我那已故的老伴儿对我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无论如何要守着这个独苗儿,你竟敢瞒着我,把我的宝贝儿子送去服刑?你是欺负我一个老太婆,以为我斗不过你吗?我告诉你,你别得意得太早。我的长刀可不长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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