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续(3)
“才没有那回事。”
“不,就是这样,你向来很冷淡。”
“那爱子怎么样呢?”
“爱子吗?这和你并没有关系,你不用去管她。”
“您既然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啊?”
“就是明白了。”
“你什么都不懂!”
“算啦,您快点去吧!早去早回。”
“那好。只要你不再那么冷淡,我就早点回来,你会等我吗?”
“我不是每次都在等您吗?”
“总算不冷淡啦。”
唯继终于站起身来,阿宫帮他穿上外套,然后伸出手和他握手。但这一举动决不是说阿宫开始变得不再冷淡,因为这对夫妇平时在分别和见面时总会握手,这不过是听从丈夫的命令学来的礼仪罢了。
把丈夫送出门之后,阿宫又觉得一阵茫然,慵懒地慢慢走回起居室,这时的她只觉得心中是冰冷的,仿佛置身于地窖当中。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让阿宫心中充满厌倦,但当独身一人的时候,身处这种家庭只会让她感到无尽苦闷。每次在丈夫面前,虽然不是故意演戏,却又不得不维持基本的态度,所以总感到非常紧张。等到自己独自一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苦闷的情绪又会涌上心头,只会让她感到百无聊赖,心如刀绞。
阿宫斜靠在火钵旁,心中一片茫然。她前思后想还是无法摆脱心中的郁闷,只感到自己在黑暗中徘徊,看不到一丝光明。她无奈地站起身,带着满腔痛苦走到了纸门外的走廊上。
明媚的天空,有三四个风筝点缀其中。院子里却是一派冬日枯萎的景象,只有那毫无顾忌的阳光,耀眼得让人有些目眩。在枝头啼鸣的小鸟飞走之后,便又听到邻居玩着羽毛毽子的游戏声。尽管外面寒冷刺骨,阿宫还是忍着站了好长时间。她时而仰望着天空,时而看看眼前这副枯败的冬景。还是和往常一样的阳光,和往常一样的毽子声,唯独今天却让她特别心痛,无法抑制心中的苦闷。她又回到了客厅,在这里也待不住,又走进书斋隔壁的卧室里,最后一下扑倒在床上。
躺在雪白松软的被褥上,阿宫无心去整理那有些凌乱的衣服,更无暇顾及那美丽的姿态。阳光微微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带着阵阵幽香。阿宫感觉自己像是漂流在大海中,筋疲力尽的身体任凭风吹浪打。她一手撑着下巴无力地睁着眼,不一会儿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蜷缩着双腿,再次坠入沉思的深渊。
壁架上的小时钟好像停止了摆动,整间屋子一片死寂,四周似乎越发明亮起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有两只小鸟忽然飞到屋檐下,在趴在床上的阿宫肩头上不停盘旋着。
过了一会儿,阿宫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耷拉着鬓发凌乱的脑袋,双眼望着那透过窗帘缝隙可以看到的庭院一角,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这样又持续了一会儿,她走出卧室,再次回到客厅,来到衣柜旁,从里面拿出一条花绸腰带。打开包着的腰带,里面藏着一卷文书,好像是什么文件。阿宫拿着这一卷文书来到书斋,把它放在书桌上摊开来。这并不是贯一留下的什么文书,而是阿宫平时无法抑制心中的思念之情时,偷偷写下的心情日记,准备日后送给贯一。
自从那年在田鹤见府上意外相见后,阿宫就无法抑制心中的苦闷,可又找不到一个能倾诉的人,只好借一支笔来抒发,以暂时缓解心中的痛苦,把那些难以启齿的话断断续续地写下来,将来准备送给贯一,向他倾诉心头之苦,这是阿宫原本的打算。可她转念一想,又倍感疑惑:这封信到时能送到贯一那里吗?就算他收到,或许反而加剧他心头的怨恨,一怒之下悉数退回。然后就可能落到别人手中,变成别人手上的把柄,那岂不是自取灭亡?尽管之前她写一点就毁掉一点,但始终无法摆脱这一想法。所以,每当心里痛苦难熬、无处倾诉的时候,阿宫便会把之前的旧稿件拿出来重写一遍,或者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添加一段或修改几句。只要把这卷文书铺展开来,就仿佛见到了心爱之人。一旦面对心爱之人,便可以无所不谈,毫无隐藏。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阿宫仿佛置身于理想的梦境,从中得到些许释放。所以,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抒写这封无法寄出的信,但仅仅是作为草稿,始终藏在那条腰带中。
这是阿宫生活中唯一的安慰。不过,自从那天巧遇荒尾,她开始变得开朗一些:如果荒尾能作为信使的话,那么一切也就有眉目了!可目前荒尾还是把她当作敌人看待,这无形之中又给她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可另一方面,这也在某种程度上给了她一些希望。阿宫下定决心把信写好,不再把它当作永远的草稿。
她拿了一张最好的纸,用了最好的笔墨,一心想把最真挚的感情写在上面。不管怎么说,今天所写的决不再是一个草稿了。当她用颤抖的双手写了十几行之后,突然将信撕得粉碎,丢进了火钵中,双眼呆呆地望着这些碎片化为灰烬。就在这个时候,纸门开了。一位女佣进门而来,起初还被那一阵火光吓了一跳,惊讶地望着阿宫的脸色,随后便开口说道:“那个……府上的老太太来啦!”
(第四章)
主人夫妇不幸葬身火海,贯一就在之前的废墟上重建起一座住宅。虽然比原来的住宅规模要小,但构造和原来基本一样,质量也比之前提高很多。
门牌上写的名字是间贯一,现在是这座房子的主人。那么本应继承家业的直道如何了呢?他从一开始就发誓不碰这些肮脏的财产,也早说过要把遗产都给贯一,让他将其作为经营正当生意的资本。本来直道希望贯一能够彻底改变,可没想到自从贯一成为这家主人后,不但重操旧业,而且变本加厉,更加贪得无厌。那么,两人的关系如何了呢?恐怕没有人会知道。人生在世,都会有一些隐情,也就是秘密存在。现在直道和间贯一之间也正是如此,除了他二人知晓,这个秘密从来没有被泄露出去过。
如今住在三番町的间贯一,不再是曾经的鳄渊的伙计,已经在这一行干出了些名声,放款量大,赚取的钱财也是不菲。家里的事情,都委托给一个老仆人负责,虽然不用自己做饭,但始终是个单身,独自维持着家里的生计。从来不懂得享受,生活也谈不上什么乐趣。他把自己还看作当年的小伙计,至今仍然是个落魄的书生样,仍然还有那个怪物的名号。
这天贯一又是在外忙活了一天,回到家里以后还和往常一样,走进那间毫无人气的客厅,就好像在旅途当中想要寻找一处可以休息的树荫似的。傍晚通常都给人一种悲凉之感,在这种气氛下更让人感到孤寂。这时女仆递过洋灯,对贯一说:“下午三点左右曾来过一位客人,他说明日同一时间还会再来拜访,所以请您务必在家等候。我问他尊姓大名,他只说是您的同学,留下这一句话就走了。”
“同学?”贯一怎么也猜不出这位不速之客到底是谁。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个嘛,四十来岁的样子,满脸络腮胡,身材较高,面相有些让人恐怖,就是一副壮士的模样吧。”
“……”
贯一思来想去,还是想不起这样一个人来,心中充满了疑问。
“而且那人还是一副傲慢的样子。”
“他说明天下午三点还会来?”
“是的。”
“可能是谁呢”
“他的样子真是有些吓人,明天来的时候还让他进门吗?”
“他也没说是为什么事情来?”
“没有。”
“好吧,我就见见他吧。”
“好,知道了。”正当仆人站起身准备出去的时候,突然又停下来说,“对了,那人走后不久,赤樫太太也来了。”
贯一听到后显出一副不悦的神色,随便应和了一声。
“她还送来三块神户鱼糕,真是不错呢!还送给我藤村的蒸羊羔,这真是……每次连我都能沾点光呢!”
贯一的脸色愈加不快,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
“她还让我告诉您,说她明天下午五点左右会来看您。”
贯一仍然沉默不语,只是应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仆人不要再说下去了。
昨天曾以同学的名义来访的客人,果然今天又在同一时间出现了。这次意外地会面,就像是一个难以招架的打击,让贯一吃惊得一时不知所措。荒尾让介坐下身来,不断用手捋着胡须,一直盯着他这位好久不见的朋友。
“我们分别这么久,真是千言万语说不尽啊!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问你一下,现在你是否还把我荒尾当朋友?”
再看贯一,到现在还是心神未定,仍然无法蹦出一个字。
“这个问题也不用深思熟虑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当然你是我过去的知己。”贯一不安地说道。
“好。”
“但现在我想应该不是了吧。”
“为什么呢?”
“因为已经有五六年没见了,到现在恐怕已经算不上知己了。”
“你说什么?!五六年前,我们不一直都是互为知己吗?”
贯一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荒尾。
“我知道了。当初你是做一名学者还是放高利贷赚钱的生意人,这种决定人生沉浮的事情都不曾和我商量过,最后还不告而别,就此失去行踪,所以我们这还能算得上是知己吗?”
这本来就是贯一始终介意后悔的事情,现在却被对方主动提及并加以责备。这就好像是被别人掀起了旧伤疤,让贯一心里更加难受了。贯一只能在一旁绷着脸,保持沉默。
“当初是你的爱人抛弃了你,但你的朋友并没有啊!可你为什么要把我这个朋友也要抛弃呢?更可况就算你把我抛弃了,但现在是我来主动拜访你,这应该说明我主观上还没有抛弃你吧?”
无论是学生时代的荒尾,还是当官时代的荒尾,亦或是现在变得如此消瘦的荒尾,贯一体会到了在他身上的这种感情始终没有改变过。回想过去,仿佛消逝的梦境,却给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痛苦。
“对你来说是否已经抛弃了我已经无所谓了。可在我看来,朋友之间的情义不应该是轻易能舍弃的。这也是我今天前来拜访你的原因。所以,我是否要舍弃这份情义,就要看今天的决定了。”
“刚才你也说过,现在我荒尾已不算是你的知己了。那么也就是说你已经不再把我当朋友看了吧?既然这样,看来我也没必要心存留恋了,也可以不再把你间贯一当作我的朋友了。”
贯一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那么,既然今天要把至今为止把你当作知己看待的情义舍弃掉,那就相当于我们即将永别。但是在临别之前,我还是想给你留下几句话。老间啊,你这么努力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说是因为当年自己的心爱之人把自己抛弃,就要拼命赚钱来求得心理上的补偿吗?其实这事没什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为了挣钱,有必要把事情做到如此不仁不义的地步吗?现在你不也是因为他人的责难而感到痛苦吗?所以你就更不应该让他人受苦了啊!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就是在乘人之危,榨取暴利。你这种通过暴力来夺取他人钱财的手段简直和强盗无异,难道你真的能从中得到心理上的安慰吗?虽然金钱是一种动力,但一个人若为了金钱不择手段,做出很多罪恶之事,我想,这个人的心是永远得不到安宁的。难道说你现在没有感觉到不安吗?难道说当你每次出去向别人逼债还钱的时候,是怀着像观赏花鸟鱼虫的悠哉心情吗?你倒是说话啊,老间!”
贯一听到这些话,更是无言以对了。
“我想恐怕这些年,你没有一天是怀着悠哉的心情吧?看看你的脸色,简直和那些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人一样!”
看着现在的贯一,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憔悴堪怜,连让介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老间,我现在为什么会流泪,你知道吗?我想现在的你应该是无法理解的。无论你赚多少钱,都是无法慰藉你自己的。有病就要吃药根治,但现在你好像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我所认识的间贯一,绝对不是这样的傻瓜。但是现在的你的确太不正常了。一个人由于发疯而做出一些蠢事,其实也无可厚非,可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蠢到如此地步。作为此人的朋友,我真是感到太遗憾太羞耻了!老间啊,现在正有人说你是一个强盗,一个罪犯,一个疯子!你应该感到愤怒才对,你应该愤怒地站起来揍我才对啊!”
只见荒尾越说越生气,恨不得打自己几下,他现在就是这样在逼着贯一回话。
“我并没有感到愤怒。”
“没有感到愤怒?这么说你是承认你自己是一个强盗、罪犯……”
“我其实也认为自己就是一个疯子,就是在为一个女人而发疯。所以我实在没有脸再去见你了。不过既然已经发起疯来了,也就无可奈何,所以就让我这么疯下去吧。”贯一仅仅回答了这几句。
“这样啊,这么说你确实是在通过赚这些不义之财来慰藉你自己了?”
“我还并没有得到任何慰藉。”
“那到什么时候才会得到?”
“不知道。”
“那你已经成家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还不成家?现在有着这么大的宅子,却还是单身汉,未必有点太不合适了吧?”
“这倒不见得。”
“那你现在是怎么看待她的?”
“你是指阿宫吧?她简直就是一个畜生!”
“现在的你不也是一样吗?做着高利贷的勾当,有良心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人一旦没有了心肝,那便和畜生无异了。”
“那这么说这世上,岂不是大部分人都是畜生?”
“你的意思是说我也算是畜生?”
“……”
“因为她是畜生,所以逼得你也非变成畜生不可吗?如果她现在重新做人的话,你也就能够恢复正常了吧?”
“她会重新做人?无稽之谈。我虽然是一个贪图利益之人,但决不会去欺骗他人。用欺骗的方式赢得他人的信任,然后再把其出卖,这样残忍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我在放高利贷的时候已经明确声明是要高利的,如果不愿意可以不借,所以说这并不算是欺骗客户。但像阿宫那样的畜生,怎么可能还会重新做人?”
“为什么不可能?”
“那为什么可能?”
“这么说,你是不希望她重新做人了?”
“谈不上什么希不希望,无所谓。”贯一的表情,简直恨不得朝阿宫脸上吐几口唾沫似的。
“现在的你可能对她不再抱有任何想法。但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她现在已经彻底后悔了。她深深感到内心的愧疚,所以非常的悔恨!”
贯一不禁发出一阵冷笑,有一种想要骂人卑鄙的冲动,他边这么想边发出阵阵冷笑,最后遏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连她都已经开始忏悔了,你也反思一下吧。我想,现在也应该是你悔悟的时候了。”
“她忏悔是她自己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看来就算是畜生也还是很狡猾的啊!”
“前几天我偶然遇见她一次,她在我面前哭得十分心痛,看她的样子真的是非常后悔啊!她还一直缠着我,求我代她向你道歉。如果还是无法原谅的话,还希望我能带她来见你一面。但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所以当时她的请求我都拒绝了,也没有因为她的幡然悔过就要劝你去原谅她的意思,这是两码事。但我还是想对你说,既然她已经感到深深自责和后悔,这也算是对她的惩罚吧!所以你大可消消心头的怒气吧。如果能如此,你不也能变回以前的贯一了吗?这也是我现在的想法。”
“你刚才也说自己并没有得到慰藉,到底何时能得到也未可知。但现在既然她已经开始幡然悔悟了,这对你来说不正是很大的慰藉吗?再说这些年来你赚的钱也不少,可我看来,这么多钱远不如她开始忏悔这件事更能让你得到慰藉。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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