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续(1)

（第一章）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从未相信过神佛，更是一次也没有到过神堂佛殿前。而这次，我却诚心祷告，哪怕是要让我减寿数年，也希望你能读一读这封信。我病体未愈，全凭着这份信念的支持，才能给你执笔写信。如果能有幸让你读到此信，那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妇。但是，希望你把我看作一个自食苦果、痛改前非的可怜女人，就请你无论如何也要看一看我的遗言。今后，我也将铭记你的大恩大德。这对我而言，亦是无上的快乐啊！

自从热海一别，久久杳无音信，简直是比死别更让人难受。没想到上次能同你偶然相遇，我惊讶得差点儿跳了起来，多年来郁积于内心的悲痛之情顿时不可抑止地爆发出来，忍不住流起泪来。岁月漫漫，十年转瞬即逝，我对你那无尽的相思之情，却一个字也未向你倾诉。虽然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再次同你相逢的情形，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我却因为自己的害羞和愧疚，而不得不深深压抑着内心的真实情感。身为一个女人，我需要考虑需要顾全的事有太多太多，也因为这样，白白错失了这次来之不易的良机，以至于酿成了终身的遗憾。当时，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你的身姿，虽然仅仅是一瞬间的印象，如今还是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一刻也没有忘记。在街上遇到不认识的人，看到他们的脸，我总是精神恍惚地认为那就是你的脸。我内心空虚，只能日日以泪洗面。

一别十载，岁月的风雨让你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看得我心里更加悲痛。你面容憔悴，脸色苍白，难道是得了什么病了吗？让人非常担忧。但愿你保重贵体，无论如何也要以健康为重。看到你那消瘦的样子，越发让我挂念于心，不甚感伤。

上次我恬不知耻地贸然到府上打扰，心中虽然有千言万语，可是也未能向你一一道完。今日仅凭一张薄纸，亦不知能否吐露这满腹心事，还希望你多多见谅。我本来就是个戴罪之身，那天登门拜访，意在负荆请罪，虽然也曾料到你会勃然大怒，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你竟然一怒之下摔门而去，把我一个人甩在后头，让我手足无措，只能含恨而归。那天回到家里，我便觉得头痛难忍，胸疼欲裂，夜不能眠。等到次日，越发严重起来。无论看见什么都想哭泣，觉得胸口像是被堵上了一般喘不过气来，万念俱灰。这样一连数日，我内心苦闷，日夜难以入眠。到了第四日的清早，自早上起来就觉得身体不适，中午一过，就早早上床休息，一直到了今日，仍是卧病在床。我唯有思念你，又感慨人生若梦，命运多舛，哭得胸口胀痛，眼睛红肿，身子也一天天地虚弱下去。

我郁结于心，日日苦想，又饱受病痛的折磨，自知时日已经不多。只求上天怜悯，能让我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再见你一面，也算了结了一桩心愿。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并不奢求你能宽恕我，生生死死都将坠入痛苦的深渊，难见天日。事已至此，我知道无论再做什么说什么也无法挽回，内心的痛苦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虽然多有失礼之处，但还是奢求你能读一读这封信，可怜可怜我吧！我实在忍不住一直哭泣，泪水不小心滴到了信上，还希望你不要见怪。

因果报应，我深知今日的一切恶果，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自愿接受上天的责罚。但是这些年来，我日日诚心忏悔，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却在临终之时也无法将自己内心的痛苦告诉你，这真是让我死不瞑目。所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求神拜佛，但愿终有一日，你能看到这封用血泪写成的书信。

热海一别之后的相思之苦，田鹤见子爵家的偶遇之喜，从久未谋面的荒尾先生那打听到你的情况，这些已经在前几次的信函中一一叙述过了。但最让我挂念于心的是，这些信函或许都未曾蒙你过目。若是这样，那你自然还不了解我的情况和处境。本来，哪怕是重复上千遍万遍，我也要让你知道这些事。但今时今日，我心烦意乱，往事已不堪回首，只将此时此刻所思所想一一写在这里罢了。

季节变换，寒暑交替，也仿若在弹指一瞬间。多年来音信不通，我一直挂念着你的生活如何。世事变化无常，想必你也历经了不少的风风雨雨。万幸的是，听说你的身体还算健康，这也多少让我安心了一些。这些年，我过着不为人知的痛苦生活。日日满腹忧思，无所寄托地打发着时光。我觉得，除了我这苦命的身子，世间万物都那么让人羡慕。屋前的鸦雀，院子里的花草，没有一个不比我幸福。哪怕是受牢狱之苦，终年不见天日的囚犯，也能盼来出狱的快乐时刻，而我这一生，却只能在罪恶的深渊中挣扎。你是否能体会到我内心的悲痛呢？或许说出来你不会相信，我嫁给唯继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对他产生过夫妇之间的感情，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他的仇恨越来越深刻。我怎么也无法忍受和他待在一起，感情也日渐疏远。

在三四年前，我们已经形同分居。我这满身污浊，总算得以被渐渐洗去，也增加了坚守贞操的决心。上次荒尾先生狠狠地指责了我，他说我先是对你不忠，后来又对唯继不义。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为自己辩解。当年，若不是因为我愚昧无知，就不会受他人魅惑，以至于走上了今天这样一条不归路。现在，我已经无路可退，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苟活于世，在悔恨的泪水中了此残生。我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难道就没有人能同情同情我吗？你又是怎么看待我这样一个愚笨的女人呢？一个愚笨之人犯了错误，那她的罪是和普通人相同呢，还是罪加一等呢？

一个愚笨之人总是喜欢多管闲事。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却不由得为你现在的身份问题感到非常担心。你这样一个诚实本分的人，怎么会干起这样的买卖来呢？我至今都无法相信，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天旋地转。世上的职业多得不计其数，你为什么会干上这一行呢？这样不是让别人把你当成瘟神恶鬼一样看待吗？那日在田鹤见府上见到你，我才从女仆口中得知你的情况，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我也知道你这样做，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只不过人道鬼道，在于一念之间，却关乎一生的命运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恳请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早日回到正常的生活上来吧！不仅我在为你暗自担心，有很多人都抱着和我同样的想法啊！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并非贤能之人，有朝一日获得了较好的社会地位便声名显赫，而你为什么会去选择这样一个不好的职业呢？你这样一个经世治国之才，竟然被如此埋没，实在让人万分心痛啊！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愚笨，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而一直守在你的身边，那么就算你有那样的念头，我也会苦苦地劝告你。我的一念之差，不仅把自己往火坑里推，还断送了你的前程。每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实在是罪孽深重，心里的惶恐之情无以复加。还请你原谅！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我为什么当初要接受富山的提亲？为什么会嫁给他？为什么不肯听你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大梦初醒，悔之莫及。只怪我一时糊涂，除此之外，又有什么能解释的呢？在你和富山两者中，我舍弃了你，酿成了今日的苦果。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孽缘吧！

如果当时，你能更生气一些，狠狠地把我打醒，也不会弄到今天这样不幸的境地。或许，你再粗暴一些，把我拖到深山里幽禁起来，那我现在该是多么地幸福！唉，我这样一个愚笨的人，总是常常有这样愚笨的想法。

若我能有幸得到你的宽恕，解开彼此的心结，该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让我们俩一起到热海游玩，漫步在昔日的沙滩，眺望着昔日的明月，互诉着昔日的哀愁，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啊！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轰轰作响，写信的手也不由得颤抖。现在到热海去游玩的人一定不少吧，可是我们俩在一起时的那种快乐，却是别人所不能体会的。当然，热海的海滩上，也不会留下像我这样可怜人的踪迹。那天晚上的事情一直留在我的心里，让我悲叹不已。

现在，我对这个世界已经了无牵挂，连自己的身子也可以不要，唯独有一件最珍贵的宝贝，说什么也要让它陪伴着我，那就是你留下的三张照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感到高兴，只有看到这些照片，能让我暂时忘却内心的忧愁。每当我看着它们，眼前就自然浮现出当时的情形，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内心的苦闷也随之一扫而空。在这些照片中，我最喜欢的是那张半身的侧影，可惜现在这张已经有些褪色了。我知道自己马上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我也将在遗言中嘱咐母亲，请她务必在我死后，把这无上的珍宝放在我的棺材里。

有位女子，拥有世界上举世无双的珍贵锦缎，时值盛夏，一时也没有什么用处，便把它借给了别人，没想到这一借便不见归还。秋去冬来，天气渐寒，自己穷得连穿的衣服也没有，这时才记起曾经借给别人的那块锦缎来，可是日子已经久远，也不知道锦锻落入谁人之手，她为此苦恼得染上了急症。一天，她忽然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身上穿着这块华丽的锦缎。那位女子并不知道她就是这块锦缎的主人，看她衣着寒酸，反倒在她面前炫耀起来。她虽然遭到羞辱，可是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只能暗自伤心流泪。她心里万分挂念着这块锦缎，但是眼前这个女人穿着自己的锦缎得意地炫耀着，这让她感到无比的憎恶、后悔和懊恼，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上次到你府上拜访，遇到了一位自称是你亲戚的女人，听说她每日都要来照顾你。相信她后来一定也在你面前说过不少关于我失礼的话吧。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有一位这样的亲戚，所以在言语上多有冒犯之处，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的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你一吐为快，可是怎奈书信有限，文笔笨拙，尽说了些让你不高兴的话，反倒漏下了许多重要的事没有向你说清楚。虽然我不愿意就此搁笔，但是这样写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天色渐明，油灯已尽，不知不觉已经四点了，我还是就此和你话别吧！

现在，我的内心有着说不出的痛苦，实在难以承受。想必明天的病情又将比今天更重吧。可是，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丝气息，我也要执笔给你写信，我只求在临终之前，把长久以来积攒在内心的一切心思都全部告诉你。

如今，我已经万念皆空。我的身子，绝非是受到病痛的侵扰，而是我日日夜夜地思念着你，想念着你，牵挂着你，这种思念之苦让我生不如死。相信你也一定会可怜我这颗饱受相思煎熬的心。

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我特意为你供了阴膳，同时将自己的心事向上天祷告。我的心里可谓是悲喜交集，希望你保重贵体，从今往后也顺顺利利，幸福安康。这便是我今生所期，毕生所愿。

专此，谨求。

朝思暮想的深爱之人监察。

愚妇再拜。

五月二十五日。

（第二章）

夏风带着邻室蔷薇的浓烈芬芳，吹进了贯一的房间，落在这封长长的书信上。信纸在风中翩翩起舞，萦绕在贯一的身旁，翻飞着，飘动着。贯一慢慢摊开了信纸，用臂肘压在了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表情慵懒。看到这个让自己深深厌恶的女人寄来的书信，贯一觉得简直是玷污了自己眼睛，因此在这之前，他把所有的信件全部烧毁，一次也没有打开看过。可是这次，他没有忍住读了这封来信。自始自终，他一直在责备着自己，为什么要拆开这封信，为什么要读它。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只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羞愧。

他不好容易挺直了蜷缩着的身子，可又觉得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似的，瘫倒在了桌子边上。

院子里绿意正浓，枝繁叶茂，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初夏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丝闷热的气息，混着近处花草的香味，给人一种沉闷之感。燕子带着清朗的鸣叫声，在草木间轻快地飞过，盘旋了好一会儿，又向墙边的石榴树飞去。石榴花开得正盛，如燃烧的火焰般耀眼。下午四点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耀眼的余晖落在通红的石榴花上。贯一此时心烦意乱，将目光快速地从石榴花上移开，眺望着凉爽清寂的梧桐树。

这封书信的主人，不是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诚心诚意向上天祷告，连神佛也受到了感动，才执笔写信的吗？贯一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鬼使神差地拆开了这封本不该读的信。漫长的信纸至今还散落在地上，如同悬崖上的飞瀑悬挂在他的身上。

贯一陷入沉思之中，又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他转身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已读过了这封来信，忽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惊慌。他把垂挂在左肩的信纸拉下来，随手撕成两片，又卷起其中一条如丝带般长的信纸，把它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叠得像一本书一样厚。

手上不由自主地这样做着，心里却仍在不停地思考。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已经被撕为碎片的信纸上，后悔着是否应该在撕裂前再细细读一遍。所有的信纸都被撕成了碎片，他忽然松懈下来，就像是辛苦劳作之后感到极度倦乏一般，有气无力地支撑着身子，低低地垂下了头。

过了良久，像是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似的，他忽然站起身，拿着那叠碎纸，朝院子里的阴暗处走去，每走一步，都要撕一下手中的纸。他穿过了树林，绕过花坛，无论是举步向前，还是驻足停留，都要把手中的信纸重新撕一遍，就这样把信纸撕成了小纸条，又把信纸捻成一个长条。最后，他实在走不动了，总算在一排冬青树旁停下了脚步。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人从走廊那边过来了。她头上刚梳好的圆髻，衬得她特别精神，一条细带子把两边的袖子高高吊起，露出了两只洁白如玉的胳膊，手上的水迹还没完全干。她先向起居室里张望，又来到庭院里寻找，一见到贯一，脸上就浮现出了笑容。

“老爷，洗澡水给您热好了。”

这个面容姣好、善良淳朴的阿静，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唯一能给贯一带来些许安慰的人了。伺候贯一入浴，热洗澡水，沐浴更衣，端镜子，这些事都由阿静一手照料。从早到晚，阿静都不闲着，细心照顾着贯一。但是，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还有她需要时时惦记的狭山。狭山是和她生死相依的唯一亲人，而贯一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主人和丈夫，不分孰轻孰重，都要精心照顾。因此阿静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就像是新年和盂兰盆节同时到来一样，一刻也空不出手来。但是她对这种忙碌的生活没有丝毫抱怨，反而觉得至今的一切都如同在做梦一般，无论什么困难都无法再将她压垮。她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勇敢、满足和骄傲，觉得无比的快乐。她那美丽的脸庞，总是闪耀着幸福的光彩，看起来越发地娇艳动人。

沐浴后，贯一靠在走廊的柱子边乘凉，阿静在一旁给他打着扇子。她看到贯一一言不发，面色疲倦，不禁开口问道：“老爷，您的脸色看起来非常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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