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再续(2)
他面无血色,身体瘦弱,无论是从他的行为举止,还是从他那畏惧的神情来看,总觉得这个人和常人有些许不同。看他的样子,或许是个精神病人,这样一想,他那怪异的举止也就不足为奇了。现在的季节才刚进入初夏,天气尚冷,到这样荒凉寂寥的深山来洗温泉的客人,多半也是为了用温泉水疗养的病人。贯一想到那个男人不过是个来养病的人,也就疑云顿消,不再放在心上。正在这时,那个男人洗好了澡,换上旅馆准备的浴衣,回房去了。
夜幕降临,溪涧里的水流声越来越急,更增添了几分寒意。或许因为人手不够,到现在还没有拿灯来。浴室里温泉的水雾缭绕,贯一独自蹲在阴暗的角落,也觉得有些瘆人。于是,他出了浴室回到房间。壁龛上的百合花已被拿走了,房间里灯火明亮,膳席已备好,膳桌边上还生起了手炉,茶器食具也都摆放妥当。看到这样的情景,贯一觉得一天的舟车劳累顿时烟消云散。
贯一从衣架上拿起一件棉袍披在身上。傍晚寒气渐浓,手炉里的火光让人倍感温暖。贯一用炉火点了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感受着天地之寂寥,流水之音韵,树梢上拂过的风声,溪涧淌动的水流声,除此便万籁俱寂,仿佛回到了太古时代。
忽然,从长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另一位女仆端着晚膳进来了,身后还跟着旅馆的主人。
“今天承蒙您下榻我们旅馆,真是太感谢了!一路上舟车劳顿一定非常辛苦吧?刚才您还特别把茶饭钱先赐给了我们,真是让我们感到惶恐万分,实在太感谢您了!请允许我在这里向您表示深深的谢意!”
“有一点还希望您多见谅。正如您所看到的,小店拿不出什么可口的饭菜来招待您,真的太抱歉了!您也知道,现在时节尚早,再加上地处偏远,所以客人稀少,因而事先没做什么准备。不过您请放心,虽然没什么山珍海味,但这一两日之内,我们一定给您备出可口的饭菜。今日和明日,还请您先将就一下。希望您能在这儿多住上几日。--哎,还不快去给老爷盛上热酱汤!”
主人小心翼翼地告辞后,贯一便开始用膳。盘子和碗里全是鸡蛋做成的菜肴。所谓的什么菜也没有,便指的是这个了。
“现在这里住着几位客人呢?”
“除了您之外,还有一位客人。”
“还有一位?是单身的客人吗?”
“是的。”
“刚才在沐浴的时候碰到了一位男客。”
“确如您所说的。”
“他是一位病人吧?”
“呃,或许不是这样的人。”
“真的吗?难道他没有什么病?”
“应该是没有的。”
“看起来像个病人的样子,难道不是吗?”
“老爷,您是一位大夫吗?”
贯一忍不住笑得喷出饭来。
“哈哈,你说得太好了。我虽然不是医生,但那位客人看起来,总觉得是一副病人的样子,所以才会那样想。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了吗?”
“不是的,他是昨天才到的。”
“昨天来的?是东京来的吗?”
“是的,从日本桥来的。”
“那么,他是一位商人?”
“这点我不太清楚。”
“那么,他同你们亲切地交谈过吗?”
“那倒是有过。”
“和我相比,谁和你们交谈得更多呢?”
“和您相比吗?那当然是您同我们交谈得更多啦!”
“哎呀,这样说的话,我像是个多嘴多舌的人。”
“您误会了,不是这个意思。那位客人沉默的时候比较多。而且,听说他正在等一位同伴,等得很是心焦呢!”
“这样吗?他还有同伴要来?嗯,谢谢款待,已经吃好了。”
“真是没什么好菜能招待您的。”
女仆端着盘盏出去了,贯一放松地躺了下来。
这间旅馆的规模不算小,二十多个房间,却仅仅住着两位客人,难免觉得有些空寂,而且又处在这深山幽谷之内,孤村荒野的边缘。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通往每间房的幽长走廊,就像是暗夜中的山野小路,让人不寒而栗。单薄的一层木门外,是呼啸不止的山风,湍急的山涧流水,呼呼的风声和隆隆的激流,让人仿佛身处冥界一般可怕。
从仅有两间之隔的屋子里,不时传来咳嗽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萧索。
贯一也不知为什么,那位客人的身影总浮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间旅馆里呢?他既然不是个病人,和我又素不相识,为什么要一直躲着我?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在掩藏着什么?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贯一寻找着破解这些秘密的钥匙,辗转反侧,在心里苦苦思索着。
第二天,贯一早早用过早饭,便先到狭小的烟下户村里四处走走,把每个角落都逛了个遍,大体上熟悉了这里的地形和路况。他思考着清琴楼的性质,不知不觉来到了河滩上。清浅的河滩上架着一座板桥,在桥上可欣赏到对面的美景。过了板桥,就来到了喜十六山的山脚下。听说从这儿登山二里左右,就可以看见一处名曰须卷龙的温泉。他走到了温泉,在那里逗留了片刻,接近正午的时候又回到了旅馆。
贯一走得满身是汗,想先泡个温泉。当他急急忙忙走过长廊时,正巧看到那位客人泡好了温泉回来,两人擦肩而过。这次,他还是一副不愿被人看到的神情,慌慌张张地侧身走了过去。
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他确实在避人耳目。换句话说,他很怕见人,因为他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贯一觉得越来越奇怪,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怀疑。
昨天和他相遇,是在黄昏时分,天色黑暗,难以看清他的面容。今天,因为心里早有怀疑,所以一见到他,眼睛就像一架照相机似的,趁他一不留神把他的面容完全拍了下来。
贯一原以为只要瞥见他的容貌,大概就能猜测到他那古怪的性格,所以仔仔细细地回顾着他的面影,然而结果却恰恰相反。单凭他的相貌来判断,贯一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颇。如果说他遮遮掩掩,好像怕见人一般,那么他躲藏的原因,和自己所预想的似乎又有所不同。仔细想想,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或许是他生性害羞的缘故吧,这也未可知。在这两个原因中,既不能断定是前者,也不能否定不是后者,一时难以判断。这样想着,贯一不禁焦虑起来。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一位年纪较大的女仆送饭过来。贯一又暗中向她打听那位客人的事情。她说,那位客人连筷子都没碰就出门去了。
“是吗?连午饭都没吃?这是上哪里去了?”
“听说他的朋友本来昨天应该到达这里,可迟迟未到。他一直等着,非常担心。今天早上,他实在觉得放心不下,跟我们说想到车站去看看,顺便给朋友发个电报。所以就这样出去了。”
“担心朋友也是人之常情,可担心到连饭也吃不下,他要等的那位朋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位年长的人,还是一位小姐?”
“您是说一位怎样的人吗?”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呢。”
女仆不由得侧着脑袋看着贯一说:“您也在为那位客人担心吗?”
“听你说有这样的事,我也感到有些挂念。”
“这样说来,您真是太为别人操心了。”
“确实啊,确实。”
“等到那位客人等的朋友一到,如果是位老年人,或者是普通朋友的话那就算了。如果啊,我说老爷,要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那可就麻烦啦!”
“怎么麻烦了?”
“您不是又要为她操心了吗?”
“嗯,是啊,又忍不住要操心了。”
云淡风轻,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这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却闷在屋里,太可惜了。于是贯一又出了门,来到盐釜西南十町的山里,到名为盐之汤的温泉游玩。待回到旅馆时,已是傍晚。贯一照例到温泉里沐浴,然后回到房间,女仆马上端来了晚膳。灯火渐明,那位客人,还不见回来。
“旅馆清闲幽静本来也是件好事,只不过没有其他客人,仅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难免觉得有些不安。”贯一又借题发挥地说了起来。
“的确如您所说。唉,只怪我们旅馆地处偏远,在这样的深山荒野之中,您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实在觉得无聊吧。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女仆一边说着,一边故意高声大笑起来。
“是啊,这回真是失算了。下次可得事先了解清楚才好。”
“哎呀,您还说什么下次的事。明天您发个电报,让您的同伴也到这儿来不就行了吗?”
“把五十四岁的老婆子叫来,那还不如不叫的好,你说是不是?”
“哎呀,您可真会开玩笑。您想叫的话,怎么会只有老婆子一人呢!”
“那真是对不住了,我家里只有这么一位。”
“所以啊,您就在这里多住上几日吧!而且,外头有的是人呢!”
“今天的菜真不错,多谢款待。哎,哪有啊,仔细一打听,都是有主的人啦!”
“哎呀,别开玩笑了,老爷,您别说那些话来糊弄我。”
“不管真真假假,事实确实如此啊。我要是真有意气相投、能说得上话的人,又怎么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深山之中游玩呢?”
“唉,我们这儿确实是穷乡僻野的山沟沟。”
“何止是穷乡僻野,你看这里的景色,什么天狗岩啦,七处不可思议的奇观啦,这些难道不让人感到恐惧吗?然而我却装得无所谓似的,来到这里闲逛,发呆,疗养,这真可以称得上是笨蛋的行为啦!”
“这样说来,老爷您不是成了一个愚蠢的人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不合理的事呢?”
“傻瓜就是傻瓜,而且还是个大傻瓜。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到账房去看看,旅客登记的本子上写着‘东京傻瓜一人’呢!”
“那么请老爷您在旁边附注一行:‘女仆,盐原傻瓜一人’。”
“你可真会说笑啊!”
“因为我也是傻瓜一个呢!”
贯一用过晚膳,泡了个澡,时间已近九点了,那位客人还是没有回来。贯一上床休息,没过多久,听到时钟敲了十下。周围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只听见空灵的水声绕流,呼啸的山风吹过松林。这本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贯一从一开始就对那位客人十分好奇,所以这件事在他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觉得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让人疑惑和惊讶。
贯一觉得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一个和自己素昧平生的客人,所作所为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为什么总是被他的行为所牵动,密切地关注着他,一直念念不忘呢?
很多时候,一个人往往不能正视自己。贯一之所以抑制不住内心的疑虑,是因为他明白,按常理这件事不值一提,可幻想的世界如同一大片阴影将他的心灵覆盖,让他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或许超出常理之外的事情也是存在的吧。他心存这样的疑虑,越是让自己不要多疑,就越是觉得可疑。
挂在进门处扶梯口上的大时钟,敲响了十一下,那带着病态而沉闷的钟声在黑暗的长廊里飘荡。
已经到了深夜,客人还没有回来。
他是不回来了呢,还是回不来,或者还是在回来的路上?贯一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现在马上要到十二点了,他一直挂念着这件事,但还没听到午夜的钟声,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等到日上三竿他才起床。女仆备好了洗漱用具,在门外等候着。
“早。”
“老爷,您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吗?”
“嗯。昨天晚上想着那位客人为什么一直未归,心里有点担心,等到夜深了才睡下,所以今天睡过头了。”
“那位客人昨晚没有回来吗?”
“是的,没有回来。”
贯一看到那位客人房间门开着,于是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凭栏远眺,故意从那客人的门前走过。他偷偷向屋里瞄了一眼,只见壁龛里并排放着一只红豆色的手提包,还有一只浅黄色的棉布包裹,边上随意堆放着两三张报纸,衣架上挂着一件丝绸大衣,下面叠放着一双藏青色的袜子。
贯一本想从他的房间看出点线索,然而什么异常也没有。旅客登记簿上写着他从事的是洋服裁缝业。单从房间来看,确实没什么不同之处。
贯一不禁觉得有些失望,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对自己自以为是的无端猜测感到羞愧。但事已至此,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总是觉得难以释怀。如果不弄清楚这位客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恐怕心里的疑云是无法消除的。所以,这天晚上,他又暗暗等候着这位客人归来。
夜色更深了,贯一还是没有入眠。
夜晚的旅馆,仿佛成了山野妖魅的出没之地,处处弥漫着阴森凄幽的气氛。当太阳升起,一缕光亮冲破了阴霾,那种诡异之气才完全消散。天朗气清,明媚如画,水天一色,让人有一种超脱于尘世之外的感觉。和煦的暖阳给天地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纱,山谷间清泉叮咚,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音韵轻灵,让人回味无穷。贯一躺在床上,望着湖光山色,只觉得仿若置身仙境,不禁有些恍惚。忽然,从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贯一吃惊地仰起半个身子,回过头望向走廊的方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仆,急冲冲地朝着这边跑来。
“老爷!您快来,快来看啊!您快点来啊,快点儿!”
“什么事?”
“您先别急着问,快来就是了。”
“什么啊?出什么事了?”
“快到扶梯下面来看看!”
“是那个客人回来了吗?”
不等贯一把话说完,那个女仆就飞奔似的往楼下跑去,把贯一落在后面。看她那慌张忙乱的样子,显然是那位客人回来了。贯一连忙起身走出房门,准备到大门口的扶梯那去,可还是迟了一步。那两个人已经走上楼来,到了走廊里。
那位客人头戴一顶青灰色的呢帽,阔边帽沿略微向前倾斜着。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和他一同来的女子,看上去二十出头,梳着一个银杏髻,深深地插着一只泥金画木梳,发髻后面用雕漆压着,还插着一支淡金色的玛瑙发簪,鬓角处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显得高雅优美。她身穿一件葡萄色的细格子和服,外罩一件绉纱褂子,真丝腰带上绣着荷花的花样,扣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她姿态娇媚,印花衬衣的袖口掩在嘴边,手里还拎着一个短带的手提包。贯一趁她朝这边张望时抬头看了下,她不施粉黛,脸色苍白,像朵盛开的鲜花,已经呈现出凋零的迹象。她那美丽的双眸左顾右盼,好像藏着无数的故事,别有一番风情,十分吸引人。
他们看到贯一,不禁露出了胆怯的神色,急急地从贯一身边走了过去。贯一也觉得自己这样盯着对方过于唐突,因此并不敢多看。虽然相遇只有短短一瞬间,但从大体印象来判断,那位女子并不是这个男人的妻子。
(第三章)
那对男女一副令人堪怜的神情紧挨着坐在一起,双手握得紧紧的,窃窃私语着。
“是啊,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不安,也不能让你在这里一直等着我啊!你一定也非常担心吧。要说我那担忧的心情,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你还让我再好好地考虑考虑,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彼此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吗?唉,直到现在,我的心还是怦怦地跳个不停,就好像后面有千军万马在追赶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放不下心来。”
“不管怎样,我们总算能按照之前的约定,在这里相会,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这倒是呢!前天晚上,我还担心成那样。现在想来,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有那种想法。我们俩的缘分,终究不是段好姻缘啊!”
她悄悄地看了看那个男人的脸庞,轻轻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正因为这是一段剪不断的孽缘,才把我们逼到今天这样窘境。我先前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或许,这确实是我们前世未了的孽缘,是今生难逃的宿命!”
女的把脸背过去,断断续续地啜泣道:“你张口闭口说什么孽缘孽缘的,就算是孽缘又怎样!”
“难道弄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算是孽缘吗?”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现在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这还用得着说吗!你就是这么的冷淡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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