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迷雾(4)
“那又怎么样?Zoe就是这样,对自己的私生活很少谈及,我也是这个脾气,从来不跟别人说我的感情生活,这纯属个人隐私。不错,我是跟Zoe很要好,但仅仅是在诊所里,下了班,我们各走各的,就不搭界了。”
“还记得吗?有一次诊所搞happyhour,你和肖妤去农工商大卖场购物,有个男人在146路终点站等你们,给你们带路,穿过卢湾城市花园的小区,在大卖场里陪你们购物,他就是洪本涛,你们面对面交谈过,怎么,你忘记了?”阿壶试图提醒她。
安若红眨了眨眼睛,点了下头:“嗯……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们曾问你关于Zoe男朋友的情况,这件事你怎么只字未提?”阿壶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今天终于提出来了。
“我忘了,怎么,不可以吗?”安若红反问,语气开始变得不友善,表情开始显得不耐烦,“我有什么必要去记住一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问下去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那个卖奶茶的女营业员,她一定是认错了人!抱歉,我要上班了。”安若红说完,走向自己的收银台,准备工作了。
“哎,你有没有注意到?”诺诺轻轻推了阿壶一下。
“注意什么?”
“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在一旁观察她,她的左手不停地摸耳环。”
“那又怎么样?人人都有小动作,抠耳朵,摸下巴,捏裤裆……”阿壶不以为然。
“以前我们跟她交谈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这种小动作。我看过一本心理着作,书上说,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一些下意识的动作。”诺诺的语气象一名心理医生。
“你觉得她很紧张?”阿壶追问。
“动物界里,最善于伪装的是变色龙,人类里,最善于伪装的就是女人。你想,如果她真的与洪本涛有那种关系,她会承认吗?”诺诺分析得头头是道。
是啊,即使是警察,也不可能把安若红押到新闸路地铁站,让那两名店员来辨认。
常言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何况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除非你有录影带之类的证据,否则哪个傻瓜会承认?
在安若红身上碰了软钉子,下一步该怎么办?两个人都在想。
从十层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内环线高架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最好隔着窗看,千万别开窗,否则汽车的噪音还有从汽车尾气管里排放出来的废气,它们顺着气流往上走,会蹂躏你的肺。
墙上挂着一条手工编织的波斯壁毯,这是赵叁德随金融代表团出访欧洲,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转机时购买的,花了一百多美元,算是便宜货,但同样的货在上海买要贵得多。
办公桌上摆着一尊铜牛,赵叁德是属牛的,鲁迅先生形容自己就象一头奶牛,吃下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赵叁德亦有同感,已知天命的他承受着巨大的丧子之痛,如果让他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只要能换回儿子赵三文的性命,他会愿意。
赵叁德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待了诺诺,彼此问候了几句,主要谈三文留下的那条英国猎犬比夫,诺诺拿出新购的索爱手机,里面存储着几张数码照片,拍的都是比夫,它昂着头,竖着耳朵,十分警觉地盯住面前的手机摄像头。
“它看上去胖了,脖子上多了个项圈。”
看到儿子养的狗,赵叁德好象看到了儿子,脸上笑呵呵的。
“是啊,它的胃口可好了,每天楼上楼下要跑几十遍,运动嘛!”
其间,秘书走进来提醒赵叁德,半小时后还有与某某客户的约会。
“知道了。”
秘书走后,赵叁德就问诺诺:“你在电话里说找我有事情?”
“赵伯伯,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调查一个人的银行卡消费记录。”
赵叁德的表情马上楞住了,如果这句话从市公安局经济侦查总队的某位警官嘴里说出来,还情有可原,可偏偏是从诺诺这样一个小女生的嘴里说出来,着实让他惊讶。
“你……你要这个干什么?”
这是一个让诺诺头痛的问题,如果照实回答,花上个把小时,也不能保证赵叁德是否听得懂,所以她用了最简洁的一句话。
“这件事情的背景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赵伯伯,我保证这件事情不会对您产生任何不利影响,对您来说或许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可是意义重大。”
赵叁德皱了下眉头,这样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诺诺说得对,这点事情对一个银行支行的行长来说,确实是举手之劳,可他决不会轻易答应帮这种忙,这不单涉及到一个人的隐私,还可能涉及到更多的方面。
诺诺看了出来,赵叁德不肯轻易答应,于是补充说了一句:“怎么说呢?这件事情也许跟三文的死有关。”
赵叁德的身体离开座椅,向前倾,盯住诺诺,就象达·芬奇画的《最后的晚餐》里的马太,听见耶稣说“你们中有人出卖了我”。
“三文的死不是车祸吗?公安局已经下结论了,难道会有变数?”
“赵伯伯,我说的只是‘也许’,因为有很多细节还没有弄清,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忙这个,请你相信我,赵伯伯,我是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
赵叁德迟疑了片刻,点了下头:“OK,把那个人的名字和银行帐号都写下来吧。”
“对不起,赵伯伯,我只能提供这个人的姓名,他叫洪本涛,我想这个名字在全市范围内不会有太多的重复,至于他的银行帐号,我不知道,还有,我不能保证他持有您所在的A银行发行的银行卡。”
就是说,洪本涛持有的银行卡可能是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交通银行、中国银行这五大银行发行的,也可能是上海、招商、民生、华夏、光大、浦东发展这些规模稍次的银行发行的,只要有“银联”标记的银行卡,都在银联公司进行统一的数据交换。
赵叁德轻轻点了点头:“看来得花费一番心思了,但我想我能办到,不过你要答应我,一旦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等你的消息。”
“没问题,赵伯伯,我会第一个告诉您。”
两天后,洪本涛所持的建设银行龙卡近半年来的消费记录,源源不断地从杜咬凤书房里的传真机里吐出来,经过一番细密的筛选,四个相同的消费金额引起了他们的关注,日期分别在六月和七月,金额都是158元,刷卡机代码也是相同的。经调查,这是“锦江之星”假日连锁旅馆北京路店使用的POS机,那儿距离新闸路地铁站仅五分钟的车程,坐上出租车,花十块钱的起步费就到了,158元是这家经济型旅馆的普通标准房价格。
刷卡的时间都在下午六至七点间,也就是离开旅馆结帐的时间。
一般来说,下午是诊所最忙碌的时段,试想一下,Zoe在诊所里埋头工作,聚精会神地为病人治疗,为了自己和她所爱男人的将来,为了早日还清房屋贷款而奋斗,此时此刻,一对男女在旅馆的床上纵情交欢,一个是与她山盟海誓的男人,另一个是她最要好的女友。
“安若红呀,她是结过婚的,而且有小孩了!”
在咖啡馆里,毛丽芳这样大嗓门地讲着。
“对,她从来不谈她的私生活,可只要稍微动动脑筋,想一想就知道了,她今年有三十多了,她可不象Zoe,Zoe没结婚,是一心想搞事业,而且有固定的男朋友,已经同居了,安若红就不是这样的情况了。
记得有一次,去静安区游泳馆游泳,洗澡的时候,我手里一块香皂滑落在地上,我弯腰去捡,无意地看了一眼,她肚子上有剖腹产的疤痕,很清楚的那么一道。还有一次,在诊所里,没人的时候,她用手机打电话,说着说着就流眼泪了,声音很轻地说,‘妈妈也想你呀’,她以为没人听见,其实全被我听见了。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一定是离了婚,孩子的抚养权在父亲那边,看上去她是个单身女人,其实她的情况跟Zoe完全不同。
以我的社会经验,多半是男人先有了钱,然后觅了新欢,最后甩了她,但男人疼孩子,而且经济情况比她好得多,所以把孩子带走了。
离婚是不可避免的,男人愿意抚养孩子,说明还有点责任心,要是她一个人带孩子,又要上班挣钱,那日子可就苦多啦!”
毛丽芳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话,尽管这些内容只是来自她的猜测,但这种猜测的准确率通常很高,至少杜咬凤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把两个女人同时摆在面前,任选其一,洪本涛会百分之百地选择Zoe,因为无论从任何一方面,Zoe都要比安若红强。
是否家花没有野花香?如果用这句话来分析洪本涛的出轨,未免太简单化了。
事业上遭受重创,对一个男人来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疗伤,恢复元气,虽然奶茶铺的生意不错,但仅仅是糊口而已,资金是东拼西凑借来的,赚了钱先要还债。因此,即使拥有了象Zoe这样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仍然闷闷不乐,住在Zoe买的房子里,甚至会产生一种寄人篱下的失落感……
在这种时候,他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件鲜活的东西,刺激了他,勾起了他的原始欲望,或许这件东西以前在他眼里是很平常的,甚至是不屑一顾的,但时过境迁,它陡然升值了,变得伟大起来,它使洪本涛回光返照,不愿再去光顾那些廉价的色情发廊,让那些曾经抚摸过无数男人的脏手,用职业化的节奏来帮他打飞机,他感到恶心,他不需要了,他需要的是征服一个女人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失败者,他还有魅力,还有能力来征服这个世界,而征服一个离了婚的、只知道上班与下班的孤独女人,所花的成本比一次打飞机还要少,或许只是几杯奶茶,沿着苏州河边散散步,轻柔地送上几句奉承和关心话而已,这是他拿手的技能,一件很久没用的武器了。
难道Zoe发现了他们的暧昧关系,才跳楼自杀的?
目前看来,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这种事情不论发生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一个是自己海誓山盟的男友,另一个是亲密的女友、同事,Zoe无法忍受这种被出卖的感觉,才会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如果Zoe留下了遗书,一定被洪本涛销毁了。
Zoe死后,出于害怕、内疚、自责,他们分手了,各奔东西,不用任何解释,大家心领神会,彼此都是成年人,本来就是一种单纯的肉体关系,两个失败者——一个商场失意,一个情场失落——彼此用身体来抚慰对方,鼓起一点第二天继续面对这个残酷世界的勇气,现在Zoe死了,这种关系就没有维持下去的必要了,就象结在树上的酸苹果,偷着吃才会甜美,真的摘下一盆送到你面前,就味同嚼蜡了,还是让这段“几夜情”悄悄的来,悄悄的走,失去联络,连工作都换掉了,一个离开了诊所,一个从奶茶店退股,隐姓埋名,默默无闻的生活,希望不再看到对方,也希望自己从对方的视野里消失,免得搅乱了心境,因为一看见对方,最先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恐怕不是那几分残存的温情,而是死去的Zoe。
肖妤曾猜测说,Zoe死后,跟她最要好的安若红处处能看见Zoe的影子还在诊所里,她无法承受,所以离开了诊所。
是啊,心里有鬼的安若红,连齿科这个圈子都不想再呆了,宁愿放弃多年的专业,摘下护士长的帽子,砸掉得心应手的饭碗,去药店当营业员,去超市当收银员。
安若红说她每次经过淮海路,都会走在马路对面,这样视野更开阔,可以眺望诊疗室那扇大大的窗户,曾几何时,那里灯光通明,欢声笑语,现在却是黑漆漆的死气沉沉。
她在眺望什么呢?是希望看到Zoe,诉说一番忏悔,还是害怕看到Zoe,怕她来责问自己为何背叛她们的友情,去跟自己的未婚夫上床?
没有人知道。
“杜女士:
我是李永年。
你的邮件我收到了。
下周我有公务来沪,届时面谈。”
这封Email发自[email protected]。
CCS是李永年目前所供职的诊所简称,在新加坡是一家享有盛誉的私人齿科诊所。
李永年来上海是参加一个齿科学术交流会的,会期为两天,抵沪的当天晚上,他就出现在杜咬凤的家里。
“奇怪!这真是奇怪!!”
当李永年再次面对这幅《窗台上的Zoe》时,发出了这样的惊叹。
“给Zoe做七的时候,我亲手把这幅画烧了呀,怎么会……”
当Zoe的噩耗传来的时候,李永年正在北京和台湾籍的副董事长商量在上海开设第二家White诊所的事宜,由于第一家诊所的业绩良好,开第二家诊所的时机已经成熟了,浦东的发展已是有目共睹,不久的将来,浦东必与浦西呈鼎立之势,浦东的陆家嘴,未来就是纽约的曼哈顿,那儿有88层高的金茂大厦,还有建造中的环球世贸中心,高达九十多层,White一定要在那里抢占市场……
谈话进行到一半,手机响了,打电话给他的是肖妤,可能是手机讯号不太好的缘故,李永年听了半天,才听出是肖妤的声音,她在哭,语调泣不成声。
在Zoe的追悼会,李永年紧咬嘴唇,一言未发。
之后,在诊所的主管会议上,李永年大致交代了一下业务方面的应急措施,吴劳乾提出了几点建议,征求他的意见,李永年轻轻摇了摇头,说:“你看着办吧,我已经决定离开White了,回台北。”
顿了顿,他接着道:“在你们上海人的眼里,我只是一个******,我离开家乡来到这里,既为了挣钱,也是为了实现一点抱负,但所有的前提是要开心,我现在不开心,很不开心,所以我不想做了。”
回到北京后,他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
八月廿三日是Zoe的“头七”,在北京的公寓里,李永年亲手拆掉画框,取出画布,把它卷起来,淋上打火机专用的煤油,放在浴缸里用zippro打火机点燃了,亲眼看着画布慢慢变成一个烧焦的圆筒,最终化作一堆灰烬。
在追悼会上,他没有流泪;在主管会议上,他拼命忍住了眼泪;此时此刻,在一个人的公寓里,没有必要再克制了。
喜欢《七月冰八月雪》吗?喜欢五十一号先生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