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篇(1)
“东汉沛人张陵,字道陵,曾官任江州令,后弃官隐居,入龙虎山习炼丹符咒之术,从学者颇众。”
这个后来被尊为张天师的张道陵,据说死后成仙,故龙虎山被认为是道教发祥地。张道陵所居的上清宫,供奉着元始天尊、太上道君与太上老君,合称三清,因此这座位于江西省东北部的玉山、德兴两县交界处的山,又叫作三清山,被当地政府作为旅游宝藏大力挖掘,现已列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
当上行的缆车载着诺诺,翻越第一道山梁的时候,透过车厢的玻璃,一眼可以望到索道的尽头,一只只油漆成不同颜色的缆车厢挂在那儿,就象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灯笼,沿着索道整齐地移动,周围峰峦层层叠叠,怪石突兀林立,果然气势恢宏,可不知为什么,诺诺始终兴奋不起来。下行的缆车厢一个个排着队从她的眼皮底下经过,里面都是空的,游客都到哪儿去了?
出发前,诺诺在三清山旅游网上查询过,这里的旺季为春、秋季节,最旺的是“三八妇女节”与清明节前后,冬季是淡季,之所以选择淡季,一来费用便宜,只有旺季的四折,二来快到年底了,老板催着诺诺清假,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搭档,又没有男友的陪伴,诺诺只好背上沉甸甸的背包,独自从上海坐火车来到江西,在玉山县下车,开始了她的三清山之旅。
即便是淡季,也不会淡到一个人也没有呀!
望着一只只空空如也的缆车厢列队而过,诺诺发出这样的嘟哝。
出了缆车站,总算有了一点人气,几位等候的山民一涌而上,争着要做导游,诺诺一句话不说,微笑着摇头,一概拒绝。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跟着一个强壮的山民整天到晚在山里走来逛去,万一对方起了什么歪念,她要么乖乖就范,要么只有跳崖了。
诺诺租了一顶轿子,被两位山民前后抬着,经过“一线天”那样坡度在70度左右、台阶绵延不绝的磴道,一颠一颠地晃了一个多小时,诺诺并没闲着,掏出SONY数码相机一路狂拍,三清山以奇山、怪石、云雾、松秀而着称,导游图上标明有万寿园、南清园、西海岸、三清福地四大景区,但是听山民说,自从去年三清宫遭遇火灾后被封闭,实际上可供游览的有三个。
诺诺在网上预订的宾馆名叫“女神宾馆”,到了门前才发现,那不过是一个简陋的山间客栈,诺诺有点懊悔,后悔被这个好听的名字迷惑了。陈旧的服务台前,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女服务员摊开一本同样脏兮兮的游客登记册,让诺诺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写上去,她说话的时候不停磕着瓜子,唾沫星子随着瓜子壳,还有从她的门牙缝隙飞溅出来,诺诺甚至可以看清楚它们的飞行路线,赶紧躲避,以免溅到自己脸上。
“遇到旺季,你可能要打地铺,或者睡自己带的帐篷呢。”
女服务员带着浓重的乡音,似乎在嘲笑诺诺,看见游客少,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倒挺失落,莫非你想三个人挤一个铺位?
“可……虽然是淡季……总不会淡到没有人吧?”
诺诺总觉得还有其它原因。
女服务员叹了口气,看着诺诺,迸出一句话:“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诺诺不理解。
“今天是冬至啊。”
冬至?……
其实冬至跟清明一样,都是中国人的鬼节,可诺诺只知道清明节要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对“冬至”毫无概念,这也难怪,每年清明节的扫墓大军,浩浩荡荡从上海出发,直扑周边的浙江、江苏两省,在亲人的墓碑前点起无数支“狼烟”,用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力量干嚎着,清明节过得太隆重了,以至把冬至给淹没了,几乎遗忘了,现在上海人对冬至的概念只有“晚饭一定要回家吃,吃得饱,吃得好”,好象预备攒足了力气半夜跟鬼拼命。
见诺诺一脸茫然,女服务员懒得解释,只说:
“过了冬至,游客会逐渐多起来的,你在这儿多住几天就能看到了。”
女服务员把房间钥匙扔给诺诺,诺诺朝钥匙看了一眼,心想,房间肯定很脏,被褥枕头油腻得发亮,说不定还有老鼠……
她没有拿钥匙,她不打算进这个房间,除了晚上睡觉,白天能避则避。诺诺想好了,抓紧时间把剩余的景区走完,明天一早看完日出立刻结帐走人,乘缆车下山。她也不打算在这儿就餐,背包里的面包饼干茶叶蛋炸薯片,还有矿泉水和碳酸饮料,足够支持到登上返程火车。
诺诺拿出导游图,询问现在的位置、往西海岸景区的行走路线,所谓的“西海岸”并不是大海而是云海,观云是游客登三清山的必选,山谷松涛,万顷云海,绝对叹为观止。
在得到女服务员的解答后,诺诺道声谢谢,转身往门外走。
“哎!”女服务员叫住她,怪溜溜的眼神望着她,欲言又止。
“有事?”诺诺问。
“如果有人在背后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能回头。”女服务员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诺诺眨了眨眼睛,听清了,却没听懂。
“那是山怪,你一回头,它会吃掉你的头。”
女服务员认真的表情,不象开玩笑。
山怪??
“什么叫山怪?”诺诺小声地问。
“就是山上的妖怪啊!”女服务员翻了翻眼球,似乎在嘲笑她的无知。
“可……这里是三清山呀!道教祖地,仙气聚积,哪儿会有什么山怪?它敢在这儿猖獗?”诺诺辩驳着。
女服务员嗤的笑了一声,反问诺诺:
“真要是那样,三清宫那场大火又是怎么着起来的?”
诺诺语塞。是啊,神仙住的地方都能着火,说明神仙肯定不在家,或外出云游四方,或被贬到人间做苦力去了。
“反正我警告过你了,你要是回头看,可别后悔,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女服务员伸出她的舌头,沿着嘴唇周围舔了一圈,把散落的瓜子屑一并收入口中,然后又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用她的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尖。
诺诺离开女神宾馆,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舌头,试图模仿女服务员舔一下自己的鼻子尖,可根本够不着,只舔到自己的上嘴唇。
……她的舌头可真长呀!
到底是冬至,平时看不到,今天就能看到。
三清山的奇石怪峰果然名不虚传,那块名为“巨蟒出山”的大石柱高达120米,据说是三清山的代表物之一,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巨大的蟒蛇挺身而立,准备对猎物发动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光这块石头,诺诺就按了不下十余次快门。
照这样拍的话,128兆的记忆卡肯定不够用,应该带一张256兆的才对。
诺诺看手表,现在是下午四时多,通往西海岸的栈道上,孤零零的只有她自己。
西海岸栈道是一条钢筋混凝土观景坦径,长约三、四公里,从海拔1600米的悬崖绝壁上挑出构建而成的,绵延缠山,蜿蜒似蛇,据说2002年6月建成以前,没有多少人看过西海岸的景色,如今可以通过栈道轻松往返,一侧是高耸的危崖,另一侧是浩渺的云海,凭栏西眺,山色如黛,松姿绰约,人似飘飘神仙,云似跨下骏马,诺诺陶醉在这幅水墨云山图里,客栈的简陋、冬至的日子、女服务员的长舌,统统抛到山对面去了,拿着SONY数码相机狂拍不止。
起风了,风起云涌,云海朝栈道逼近,诺诺觉得有点冷,她穿着一件阿迪达斯羽绒背心,里面是长袖T恤和一件厚羊毛衫,虽是冬至节气,毕竟是暖冬,诺诺又是一个不畏寒的女孩,可这里毕竟跟上海不同,身处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间栈道,云海裹挟着一阵阵的寒气,透过羊毛衫织物缝隙钻进她的身体,在毛孔里扫荡,彻骨之寒,诺诺不禁哆嗦了一下。
诺诺带了一件多功能外套,放在背包里,现在该是拿出来的时候了。诺诺把背包卸下来,先用背部肌肉顶了一下,NIKKO包在她背上跳了一下,如同一座山压了下来,险些把她压垮。
多功能外套放在包的底层,诺诺只好把包里东西一件件取出来,铝制水壶、超霸手电筒、雨披、DV摄录机、驱蚊液、达能饼干、瓶装乌龙茶……栈道上摆起了地摊。
周围开始起雾了,栈道渐渐被白色的雾气笼罩,能见度降低了,诺诺一直以为雾只在清晨或夜间出现,现在是下午,怎么会无缘无故起这么大的雾,而且这雾有点怪,不是从远处飘来的,好象是从悬崖峭壁的缝隙里钻出来的,有点邪乎。
栈道外滔滔云海,栏杆内雾气茫茫,眼看云雾就要相连,教人云里雾里辨别不清。哇塞,大概这就是三清山的仙气吧!
诺诺簌地兴奋起来,她想喊,对着滔滔云海,对着层层峰峦,对着重重浓雾大喊一声,喊什么她早就想好了——
“Anna!FuckYou!”
安娜是诺诺的顶头上司,一个离过两次婚、正在打第三场离婚官司的变态女人,在她手下做了一年,诺诺简直老了五岁,受够了气,今天终于可以理直气壮震聋发聩地喊出来。
诺诺把手卷成喇叭状,运足丹田之气,正要喊出来——
“诺诺。”
有人在叫她。
诺诺一下子楞住了,来不及喊出的那句话被卡在喉咙里,憋得她想咳嗽。
……我身后有人?
栈道上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呀。
诺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诺诺。”
这个人第二次叫她,这一次诺诺听得很清楚,是一个女生的声音,略带一丝沙哑。
诺诺颤栗了一下。
诺诺的全名叫乔佳诺,“诺诺”是她的小名,平时只有爸爸妈妈还有男友三文才会这么叫她,知道这个昵称的人很少,学校里的女生、店里的同事没有一个知道。
所以,身后的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等一下,我能肯定后面的是“人”吗?
唉呀!我好蠢,怎么忘了女服务员的警告,不会是那个山怪吧?
诺诺穿着一双NIKKO登山鞋,橡胶鞋底足有一寸多厚,现在她分明感到有一股寒气透过鞋底和毛巾袜,从脚底入侵她的身体,顺着脊梁蹿到了头顶,透过绒线帽朝外散发,瞬间的过程让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千万别回头!一回头,它会吃掉我的头!
诺诺这样命令自己,这道命令如同给肌肉上了一把锁,咔嚓一下把脖子锁住了。
“诺诺。”
那个声音第三遍叫她,不紧不慢,吐字清晰,显得极富耐心,大有“你不回头我就一直叫下去”的感觉。
诺诺忽然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好象……是我自己的声音嘛!
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回头看一眼,就一眼。
脖子上的锁打开了,颈部肌肉开始运动,脚也在动,身体往后转45度……
STOP!
脑海里发出另一个声音,瞬间通过神经中枢向全身的肌肉传递,迅速把诺诺的身体拉回到原来的位置。
既然是山怪,肯定能模仿各种人的声音,它使出浑身解数,想诱使你回头一瞥,当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等待你的将是一张血盆大口,将你的头含在口中,在腥臭的唾液包围下,硬生生把你的头从脖子上撕裂,在它的喉咙深处你可以闻到一股千年不散的腐烂气息……
就象放电影一样,短短几秒钟,几十格画面连在一起闪过诺诺的脑海。
哼,我就是不回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诺诺站着不动,竖起的耳朵象雷达一样搜索着来自身后的任何细微声音,偌大的栈道上鸦雀无声,一只苍鹰扑着翅膀从绝壁上掠过,消失在滔滔云海之间,身在云外,人在雾中,一个来自上海的女生孤零零站在海拔1600米的悬崖栈道上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这样一幅看似优美的画面,隐藏着无法预见的危机。
连叫了三声,我都没有反应,它一定泄气了,离开了。
如果是这样,我倒是可以回头看一看……
该死的念头!怎么又来了?它准是不慌不忙站在那儿,等着我回头呢。
哼,大家比耐力,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诺诺朝摊了一地的物品扫了一眼,其中有一把瑞士军刀,这是她身上唯一的武器,她想去拿,可又不敢,一把小小的军刀能否对付一个山怪?既为“怪”必有特别之处,比如皮厚如甲。再者,如果弯腰去捡,会不会招致它先发制人的袭击?这可是最忌讳的。
诺诺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就要下山了,总不能这样一直站下去站到晚上等月亮出来吧?今夜是冬至,也许天一黑栈道上就热闹了,何止一个山怪,大小妖魔倾巢而出……
可如果要返回宾馆,势必要掉头……
唉!“掉头”这个词语真是一语双关,既指往回走,又指掉脑袋。
诺诺的眼泪快要挤出来了,她狠狠骂自己,放着宽松的假期不安排,偏偏赶在年底、赶在冬至这一天爬上了三清山,在无人的栈道上遭遇一个极有耐心的山怪,册那!(上海的国骂)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攥着数码相机的手心出了一层汗,诺诺忽然灵机一动,这台SONY的F77使用蔡司翻转镜头,可掉转180度进行自拍,诺诺把镜头转过来,放在离肩膀约半尺的位置,对着身后按下了拍摄键,快门的声音跟普通胶卷相机没什么区别。
身后的景象出现在一点五寸的液晶屏幕上,410万像素画面还是相当清晰的——
雾锁的栈道上,站着一个女孩,穿着与自己相同的阿迪达斯羽绒背心,戴着相同的绒线帽,脚上蹬着相同的NIKKO登山鞋,甚至背着一样沉重的背包,站在约六、七米远的地方,朝着自己的背影。
诺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自己吗?
原来所谓的山怪就是自己呀!
莫非山上真的有神仙,对我施了分身术?
由于持相机的位置稍微低了些,没有完整拍到“自己”的头部,五官只有嘴巴,其余在液晶屏幕边缘嘎然而止,那个嘴巴歪咧着,居然在笑!诺诺难以想象这种笑的内在含义,是祝福的微笑?还是幸灾乐祸的嘲笑?
诺诺把相机举到肩膀另一侧,估计位置差不多,再次按下了快门。
诺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跳得那么厉害,扑通,扑通,扑通,一下接一下撞击着胸腔。
这次拍到了上半身,诺诺把画面逐格放大,终于看见“自己”完整的头部,NIKE绒线帽包住了眉毛,钩子图案下那双眼睛……已经很难把这个东西称之为“眼睛”了,没有眼珠只剩一对眼眶,象海边礁石下的黑色洞穴,任由海风卷出潮汐的气息。
诺诺颤抖的手扔下数码相机,啪的一声掉在栈道上,从栏杆下的空隙滑落出去,坠入深深云海,诺诺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三清山的幽幽翠谷间回荡。
咔!
栈道上的尖叫,淹没在搅拌机的刺耳噪声里。
把香蕉、牛奶、白砂糖放在搅拌机里,很快就做成一大杯香喷喷的香蕉奶昔。这样一杯奶昔若在饮品店里出售,至少要人民币十八元,在家里自制,成本低至一元,而且新鲜得多。
杜咬凤喝着香蕉奶昔,一边唠叨着她的勤俭之道,给女儿倒了一杯。
“我不爱喝嘛!”诺诺撅着嘴道。
真正的奶昔,应该有冰才对。诺诺在STARBUCKS里做,有各种口味的星冰乐品尝,而且是免费的,老早就吃腻了,对这种制法粗糙的家庭奶昔自然不屑一顾。
杜咬凤三口两口消灭了羊角面包和煮鸡蛋,把香蕉奶昔喝得一滴不剩,匆匆漱了漱口,关照了女儿几句话,无非是午餐在冰箱里,用微波炉加热时不要把时间调得太多,免得把碗盖溅得一塌糊涂,还有不要花太多时间在网上浏览,虽说宽带是包月计费,但看坏了眼睛,增加了近视度数,就不划算了。
听着妈咪的唠叨,诺诺似听非听,用小勺挖着煮鸡蛋的蛋黄,慢吞吞吃着。
昨晚的梦境依旧清晰地刻在脑海里,如同按了键盘上的Ctrl+S,完整地保存在硬盘上了。
记得上一次的梦是星期二晚上做的,地点在上海松江的佘山,这座海拔仅几十米的矮山,算是上海市内唯一能称得上山的山了,因为上海是沿海城市,海拔为零,一马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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