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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说: 秦腔      作者:贾平凹

出来,见草帽上沾了一大片黑鞋油,问谁弄的,我指指陈亮,武林就冲着陈亮说:“你,啊你,把我的帽子,弄,弄,弄脏了?”陈亮说:“我没,我我弄你那草帽我还还舍不得鞋鞋油的,你那烂帽子烂烂烂帽子!”武林说:“你,你弄啊弄,弄了!”陈亮说:“我没没就没!”武林说:“你还,还,啊还嘴,嘴硬,硬哩,你一个外,外乡,乡人,还欺负本,本,啊本地人,咹!”陈亮说:“外乡人人咋咋啦,我我有暂住证证证的!我们还承包了果果林,我们吃吃了你的还是喝喝了你,你们的?!”武林说:“你,你碎!小鸡给老,老鸡踏,踏蛋,蛋呀?!”陈亮没听懂这句话。

武林就说:“我,啊我,日,日,****,娘!”陈亮说:“我****奶日日你娘娘****老婆!”气得武林瞪了眼,手指着陈亮了半天,说:“一,啊一,一样,啊一样!”我们都看着他们吵,轮到谁吵了,就也张着嘴,跟着他的节奏,把他娘的,这结巴学不得,我们也都话说不连贯了。我说:“吵熊哩,该打的事吵熊哩?!”他们真的就打开了。陈亮动作快,先打了武林一拳,武林踢过去一脚,把鞋踢掉了,陈亮再把鞋踢出了一丈远。众人这才过来拉架,武林不服气,说:“我,啊我,就就是不,如他,他,会换气么!”突然想起鞋里有钱,跑去捡,鞋壳里的钱却不见了,哇哇地哭。

这当儿,夏风到了中街要买纸烟。夏风一来,我顺门就走,我不愿意见到他。说实话,可能是心虚,我恨夏风更有些怕夏风。我走到了竹青开的理发店里,让雇用的那个小伙给我理发。理发店的后门开着,后院子里栽着一丛芍药,那个小伙用小竹棍儿扶一根花茎,我让他给我理起发了他还不停地拿眼看芍药,说:“花开得艳不艳?”我说:“艳。”他又说:“花咋么就开得这般艳呢?”我说:“你好好理发,不许看花!”不许他看,我可以看,这花就是长得艳,花长得艳了吸引蜂蝶来授粉,那么花就是芍药的生殖器,它是把生殖器顶在头上的?那小伙说:“武林和陈亮打架啦?”我说:“嗯。”他说:“夏风一来就不打啦,他们也怕夏风?”我说:“谁怕谁啦?!”小伙给我剪头发,头发梢一剪我就觉得疼,他说:“这就怪了,谁剪头发都不疼,你剪头发疼?给你理个夏风那样的分头吧。”我说:“我要一边倒!”他再说:“活人就要活夏风哩,娶的白雪多漂亮,像一朵花似的。”我生了气,说:“你屁话这多!他娶了白雪咋?咋?!”他恨了我,把头发给我剪短了,我索性让剃了个光头,没有给他钱。

夏风见武林在那里哭,问是怎么啦,武林说钱丢了,丢的有两元钱哩!夏风就掏了五元钱给武林,武林不接,他说他要他的钱。就那么大个地方,就那么几个人,两元钱却没踪影,谁都怀疑谁是贼,事情就严重了,大家都分头找,没有找到,白恩杰说:“是一张两元票的还是两张一元的?”武林说:“一一一张。”白恩杰就掏自己口袋,他口袋里有二十元钱,却没一张两元票,说:“我没捡到的,这你看清了!”刘柱子和张顺也掏口袋,口袋里没有两元票。陈亮说:“你你搜搜我身,你搜出一分钱了都算算我捡了!喊引生,引生走了,是不是引生捡捡捡去了?”刘柱子跑来理发店喊我,夏风却说捡到了。其实夏风是把自己的两元钱丢在了地上,故意说捡到了,交给了武林。武林把钱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又拿起来对着太阳耀,然后把钱捏在手里,龇了牙笑。

夏风买了纸烟回来,白雪已经在门外候他,问他到哪儿去了,怎么是个******,出了门就不晓得回来,饭做好了,让一家人都等着。夏风说:“你们吃你们的么。”白雪说:“你得陪陪邱老师呀!”夏风说:“他还没有走?!”白雪说:“你这是啥话!人家也想和你认识认识么,你看你不理不睬的样子,是给人家难看还是给我难看?”夏风说:“他想认识我,我不想认识他么。他那副模样我看着都别扭!”白雪说:“你欣赏人家的艺术,管人长得怎样?”夏风说:“他那艺术我欣赏不来。”白雪说:“你小看邱老师了,团里要说权威,除了你见过的那个王老师就数邱老师了,他不光戏演得好,秦腔理论也懂得的多,县志上的戏剧卷就是他执笔的哩!”夏风说:“是吗,这么权威的还张罗什么草台班子?”白雪说:“什么草台班子!团要一分为二了,他有威信才组织了演出队,特意来邀我入伙的。

”夏风说:“咋不一分为四为五呢,全烂摊了,你就清净地跟我进省城了。”白雪说:“我到省城干啥呀,辛辛苦苦练了十多年功,不演戏我才不去哩!”夏风说:“又犟开了不是!戏剧已经没落成啥样了,还指望什么名堂吗?本身成了泥牛,你能入江过海?我给你邱老师说去,就说你不到他的演出队了,你准备着调工作呀。”白雪就急了,说:“你敢!”白雪一急,眉额上就显出一道红印。夏风看着白雪,突然一仰头笑了。白雪说:“你笑啥的?”夏风说:“我想起书上写的一个故事了。说是有两个女人都说她是公主,可公主只有一个,谁是真公主谁是假公主,就在十八床被褥下放一颗豌豆让她们去睡,能睡着的就是假公主,真公主她睡不着,嫌豌豆硌哩。”白雪说:“我知道我是贱命,狗吃肉哩狗不下蛋,鸡吃草吃石子偏下蛋,你不让它下蛋它还憋得慌哩!”两人还捣嘴,四婶就出来了,夏风忙住了口就进院往堂屋去,白雪撵上去拍了拍他后襟上的土。

饭桌上,夏天智和邱老师说话。邱老师已经很老,光着头,鼻子大得能占半个脸,拿了大杯子喝酒。夏天智说:“你说你那抢背要转三百六十度?”邱老师说:“必须转够三百六十度才能仰面倒地,落下来时掌握臀和肩先着地,这得有童子功!”夏天智说:“顶灯是不是靠皱眉头?”邱老师说:“头皮要会动!”说着就示范,头顶上的皮果然就动起来,把一个菜碗放在额上,然后往后移,碗里的菜纹丝不动。夏天智就拍掌,他一拍掌,四婶和白雪都拍掌。夏风拿眼睛看中堂上新挂出的一排马勺上的脸谱,那是张飞的脸。白雪在桌下踩夏风的脚,夏风拿眼瞪张飞,张飞拿眼也瞪夏风。夏天智说:“去年我在县上看过你演喷火,别人是一次喷一口,你连续喷十六口,那嘴里得装多少松香,又怎么控制呀?”邱老师呷了一口酒。夏风看见那张嘴,上下全是皱纹,一只苍蝇就落在邱老师身后的墙上像一枚钉子。

邱老师说:“这得拜神了!”夏天智说:“拜神?”邱老师说:“团里的小六没拜神,火喷出来,一下子烧了嘴!拜神就能神附体,干什么要干好就得神附体。你就说阴阳先生吧,哪一个有文化?没有。可他从事了阴阳职业,神就附体了,他的话你听了就安全,你不听就来灾祸。夏风,你们写文章是不是这个理儿?我见过县文化馆一个作家,他每晚让曹雪芹给他写书哩。”夏风说:“不至于吧。”用筷子去夹一颗花生豆,豆子蹦了,在桌子上打转转。邱老师把花生豆捉住了,塞到自己嘴里,说:“夏风你见过文化馆那个作家?姓陈,一口黑牙。”夏风说:“我看过他的文章,臭得像狗屎!”夏天智就瞪夏风,夏风便起身给邱老师敬酒。邱老师说:“老校长这么爱戏,夏风肯定有遗传基因。

”夏风说:“你也知道基因?”看见邱老师身后探出一个狗头,来运什么时候进来的呢?邱老师说:“基因是现代词,其实古人早都说了,《三滴血》中就以滴血粘连不粘连认定父子关系的,现在说基因是把猫叫成了个咪!你给咱写个戏吧,凭你的水平,你来写,我和白雪演,一定会轰动,说不定能拿个奖的。”夏风给来运招手,来运从桌下钻过来,他把一口烟喷在狗脸上,说:“我不懂戏。

”白雪说:“夏风,你把米饭给咱端上来!”夏风起身去厨房,白雪也到了厨房,说:“你咋样对人家说话的?”夏风说:“你叫我怎么说话?他说灯泡是黑的我就说是黑的?”回到堂屋,见邱老师自个给自己倒酒,酒洒在桌上了,竟低了头去吸,说:“世上啥东西都可以浪费,酒不能浪费!”夏风说:“你真是酒仙,不怕坏嗓子?”邱老师说:“这就是秦腔风格!咱秦人是吃辣子喝烧酒了才唱秦腔的,我打死都看不上南方的戏,软绵绵的没劲!为啥当年的秦国就灭了六国,你知道不?”夏风说:“不知道。”邱老师说:“秦人喝的是烧酒吃的是锅盔夹辣子,一是不冷二是耐饥,说走就走,兵贵神速,而南方的国家一扎下营了才洗菜呀,淘米呀,饭还没熟,秦国兵马已经杀到了。你写一出戏,就写秦人这种习性,怎么样?”夏风说:“我给你老倒茶!”茶没了,去厨房续开水,便再没把茶端上来。

白雪从堂屋出来,瞧见夏风和哑巴在院门外逗弄着来运,气得脸都煞白。夏风却嘻皮笑脸地说:“我问你个事哩。”白雪说:“你有啥事看得上问我?!”夏风说:“你和县商业局的人熟不熟?”白雪说:“啥事?”夏风说:“君亭哥想办农贸市场,要我问问你,如果有熟人,得求人家支持哩。”白雪说:“哼!”夏风说:“咋啦?”白雪说:“你去求邱老师吧,他儿子就是局长!”夏风呀了一声。

邱老师是喝醉了,躺在炕上呼呼地睡了一觉。夏风去把君亭叫来,君亭就坐在炕边等着邱老师醒过来,又请了去他家喝二次酒。请去的还有夏天智和白雪,当然是净说着秦腔的好话。话头转到了办农贸市场的事,邱老师拍了腔子,说:“这有啥问题吗,他就是在外做了当朝的宰相,回家还得叫我爹哩!我给他说。”君亭一高兴,说:“凭邱老师这么豪气,我得给你唱个戏哩,我不会唱戏,但我一定要给你唱!”就唱《石榴娃烧火》,“把风箱我拉一拉,想起了我娘家妈,我家妈妈,你咋不来看你娃?”君亭是烂锣嗓子,又跑调,大家就说:“妈呀,没恶你么,咋让人受这份罪哩!”君亭说:“白雪你唱,往下唱。”白雪接着唱:“石榴我生来命不强,逢下个女婿是二架梁。石榴我生来命恁瞎,逢下个女婿是肉疙瘩。乃逢下呀女婿,实实是肉疙瘩。”

第二天早上,君亭跟了邱老师要去县上,白雪也要去剧团,希望夏风陪她,夏风黑青着脸,说他得回省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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