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聚众示威(1)
高志远大鱼府的生意意外地异常火暴了起来。每到饭时,一拨儿一拨儿的客人接踵而至。几乎所有的客人来,尤其是那些第一次来的客人,一当踏进鱼府的客厅,无不欣喜异常的样子。互相招呼着东张张西望望,又议论纷纷的样子。对鱼府的一切均感兴趣的样子。初始,高志远和他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还以为是本馆特色大鱼头诱惑的作用,很快高志远便发现,这一拨儿拨儿客人的成分与以往有了明显的变化:一般官场的客人多了,平民百姓多了,而陪同上级领导来的客人明显的少了。再稍一留心,便会听到几乎所有进来的客人,无不会议论到那个心狠手毒的“刘占魁就是在这儿如何如何”,那个县官大人方红生“方县就是在这儿如何如何”,高志远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那个不可一世的刘占魁与那个同样不可一世的方红生,不请自到自己的大鱼府,自己所给予他们的“礼遇”,竟意外地产生了轰动效应,引起了社会上人们的浓厚兴趣,竟成了人们的谈资,以至于这故事的发生地大鱼府,也引起了人们无限的兴趣,人们对大鱼府也感了兴趣似的。当然,高志远也便乐在心里,还总会亲自候在饭厅,迎接客人的到来,与大家一起谈论大家感兴趣的话题。
然而,这天,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位客人,高志远脸上灿烂的笑陡地收敛了起来,心绪也顿然沉重了起来。来人是昔日的工友赵晓青。高志远是十分清楚自己这个工友此时的处境的,也便十分清楚昔日工友此刻的心境。更何况这位昔日工友赵晓青无比沮丧失落的情绪就在他的脸上明摆着的嘛。当赵晓青的身影在大鱼府门前一出现,高志远的眼神陡地一亮,嘴里惊奇地叫了一声“晓青!”与此同时便一步跨过去,一手抓住了赵晓青的手,再顺势将他揽在怀里,几乎是拥着他,将他按坐到厅里的一张圆桌前。再将目光投到对方的脸上,要询问什么的样子。但他的话尚未问出口,却只见赵晓青朝着高志远看一眼,那眼神便倏地移开,落到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脸上便即挤出一丝丝苦笑。这苦笑僵在脸上似的,凝滞住了,眼眶里便溢满了泪花。连赵晓青自己都有些纳闷,在突然看到曾几次袒护过自己的昔日工友面前,满腹的委屈便在心头骤然潮起,控制不住自己了。高志远便明白了一切,本涌到嘴边的“怎么样?”之类的话,却一句都没有问出口。即转过脸去,大声大气地朝着他的服务人员喊:“你没看到我的好友来了吗?”服务人员即上前为赵晓青斟茶递烟。高志远再命令似的:“上菜!上酒!”服务人员在上了金六福酒的同时,便迅速地上了一个大鱼头,另四样配菜:一盘酱牛肉,一盘肚丝烂蒜,一盘红烧排骨,一盘素菜。赵晓青显然没有在这儿吃喝的思想准备,硬是坚持将那大鱼头让服务人员端走了。
本来多日没见的老友,一当碰到了一起,显然会有好多话要问要说的。但此刻高志远显然有意回避了所有的话头,便即端起酒杯,向着赵晓青邀酒。偏坐在对面的赵晓青努力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也要端起酒杯的时候,门口又闪进一个人来。高志远处于职业的习惯,当目光习惯性地向着那来人瞥去时,本来一脸沉重的情绪,陡地有了变化。在将手中酒杯往桌子上一蹲的同时,“噌”地站起身来,离开座位迎了上去,脸上闪过惊喜的光。与此同时,热情地伸出手来,向来人作出邀请的姿势,并显然要营造一种轻松气氛的,调侃地说:“晓青刚到,你就追来了,是不放心了吧?”来人竟是赵晓青的爱人郑玉凤。对于高志远来说,郑玉凤与赵晓青一样同样是自己的昔日工友哩。高志远显然更加高兴的样子,不待郑玉凤说什么,便即扭转身来,向着自己的服务人员大声吩咐着:“再增加一套餐具!”再又用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要求服务人员重新把刚撤走的大鱼头端上来。
一当郑玉凤落了座,像比赵晓青还更受到欢迎似的,亲手将一次性竹筷子的包装纸拆开来,再递到郑玉凤的手里,邀她先尝他的特色菜大鱼头。目光却有意瞥到她的脸上,希图自她面部的情绪上,探察她的心境。便很快得出一个结论,郑玉凤要比她的丈夫赵晓青坚强得多。
高志远的观察是对的,郑玉凤本来因下岗而引发的情绪的抑郁、心事的沉重,总在脸上挂着的。而一旦她有了新的发现后,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心情便豁然开朗了。
当天清晨的早市一条街上,她选了个位置,将肩上装满苣荬菜的编织袋放下来,再麻利地摊开另一块编织袋片,自袋中抓出起大早刚采来的尚挂着露珠以及新鲜泥土的苣荬菜。在编织袋片上凭着感觉一堆儿一堆儿放好,便等待着想尝个鲜儿的大娘大婶来买了。她的衣袖以及裤脚尚湿漉漉的有着明显的泥痕。到了这时,她才抬起头来,左右看看。只见街道两旁陆陆续续地来了农妇或者老汉,他们也将自己的菜根儿上尚留着新鲜泥土的青葱葱的菠菜、油菜、韭菜等就地摆好,等候人们的选择。而购菜的男男女女也便缕缕地来了。这时,突然响起音乐声,是笙的声音。且这笙的声响悠扬动听,如泣如诉。郑玉凤与左右的人们遂循着这声音望去,只见一高瘦高瘦的小伙子,双手捧着一管笙,将自己的嘴对着笙嘴,两个腮帮子时鼓时瘪。郑玉凤以及所有的人,便即自他稍仰起的头部看清了他的眼疾,很明显的是个瞎子。他身子的左侧跟有一老妇,老妇的个子要比那个年轻人矮上一个头的样子。人们一眼便认出这是母子两个。这个母亲半依半挽着儿子的胳膊,携儿子一起极缓慢地迈着步子。她的面部没有任何的表情,似也在倾听着儿子悠扬的笙的声音。那声音响亮悠扬,透彻人的心灵。郑玉凤听了顿觉心灵震撼了一下,在心灵深处一个浪头打来,胸腔里便溢满了酸楚,泪花便不由地涌出。她即意识到这娘两个甚至在背后还有一个小孩子或者老者,要依靠这笙换来零钱果腹呢!
郑玉凤便自口袋中摸出几个备找零的钱币,递到那母亲手中的小笸箩里,脑际便映出另一番情景:那是她自远在郊外的田野摘够苣荬菜进城途经小钓台大桥时,踏上桥头,就在桥下低洼处,看到一位老者,拣来几块砖头,架起一口小锅,抓一把显然是随地拣到的柴火,塞进那所谓的锅底,俯身吹着了火。那砖头及锅早已成黑的了。而在这“灶”的旁边还放着一副担子,担子的两头各是四五个瘪瘪的破旧编织袋。郑玉凤便敢肯定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了。或许当夜他就宿在桥下?细看他的脸,黑白相间的头发长长的,胡子长长的。不知他来自何处,又因何原因流落到了此处?
郑玉凤抬起头来,再朝着堤下的大河滩村看去,只见在村边低矮的猪舍旁,出现了一片更加低矮的窝棚。窝棚顶上左一片右一片的破衣片、破油毡片、破编织袋片,上边压着破砖头。这时,有一位继而又有四五位衣衫不整者自那窝棚里钻出,来到窝棚一侧堆积着八九十来个塞满了的大编织袋旁,整理旧书报,不同规格的脏塑料瓶、电线头、铁丝头之类。其中不乏年轻男女,竟还有一小孩子戏耍在他们的身边。郑玉凤便知道这是一些自这一个垃圾点转到另一个垃圾点的拾荒者。无疑拾荒是他们谋生的手段。
站在桥一侧人行便道上的郑玉凤突然被一阵低沉的汽车的轰鸣声惊醒,紧接着,便感到了脚下桥的明显的颤抖,郑玉凤便下意识地知道一辆满载着重载的汽车上了桥。站在桥侧高出一些的人行道上的郑玉凤便扭过身来,去看那驶上了桥又缓缓地朝着桥另一侧前方驶去的汽车,首先看到硕大的两组双排的大轮胎轱辘。视线抬起,又看到那车厢里的几大卷的卷钢。这卷钢显然是刚出炉的,在它自身边驶过时,便感到了它带来的烘烤的灼热的感觉。这时,又在它的上方清晰地看到那热浪的辐射所形成的独特的空气的热流。郑玉凤便又即知道这卷钢显然来自城东县经济开发区王顺昌的轧钢厂。
郑玉凤的思绪便由此生发开去,王顺昌轧钢厂的年产值是多少?年利润是多少?月呢?日呢?会不会也如在电视中所听到的非法私营小煤窑日盈利便可购得一辆桑塔纳2000?即使不得知,只自王顺昌豪华的奔驰车、鹤立鸡群似的别墅便可晓得个大概的。
这前前后后所看到的,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贫富之间的差距在可怕地拉大。联想到自己,郑玉凤的全身似顿然激灵了一下子,骤然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危机感与紧迫感。郑玉凤的思维仍不能即刻停了下来,她的脑际又映现出王顺昌招呼来县长助理方红生,命令警察强行拆掉丈夫赵晓青搭建的旨在为公公提供一个收几个小钱机会的简易桥,脑际便冒出“钱大气粗”以及“弱了便会挨打”的话来。郑玉凤的心里突然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不!我们必须改变现状!必须干出一番事业!必须干出个样子来!
当郑玉凤再走到田野里采挖野菜时,便没有了以往的专注。大概半晌的样子,郑玉凤的袋子里挖到半袋的样子时,有了想“方便”一下的意思。于是,便很自然地直起身来,四下里张望,希图寻找到一处遮身掩体的去处。这时,看到不远处荒置下来的一溜儿房舍,便走了过去。她是了解远离人群的这一独立建筑的。这儿原是一处防雹点(即人工影响天气,预防冰雹灾害的地方)。她还可以想象得出那情景:一当乌云密布暴风雨就要来临的时候,当然也是冰雹要到的时候,县的一支由老赵带领的防雹队,便会火速奔向这里。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张氛围里,推出炮管直指天空的火炮,麻利地装填半米高的防雹炮弹,在稀疏的豆大的雨点“劈噼啪啪”地刚刚抽打到地面上的时候,在一道道闪电横空划过,“轰隆隆”惊雷的轰鸣声中,弹头拖曳着火舌,“刺溜溜”地直刺乌黑的云层。老半天,自乌黑的云层的深处又传回沉闷的爆炸声。
而今这防雹点早已废弃不用。原因很简单,就在此处的上方高空新开辟了一条民航航线,为了确保往返飞机的绝对安全,这里的防雹点不得不撤销。而就站在这早已废弃的防雹点旁,郑玉凤的视线放开去,脑子里倏忽间一亮:利用这里的旧址,再根据需要扩大、改造,完全可以建成一座大型现代化的养猪场!且它远离人群,便于防疫。也就在这念头冒出的一瞬间,郑玉凤的脑子里便即闪出县开发区那个正在建设中的华北最大的无公害生猪屠宰厂,便即意识到未来出栏成猪的销路。继而,又闪出已经有多年养猪经验颇具规模的东塘养猪基地,便又知道自己有了取经的去处。甚至还冒出那个自长春农大兽医专业即将毕业的学生宋辉,一旦将其吸收过来,便又能保证猪的防疫。
郑玉凤的情绪异常地高涨了起来,她没有继续挖她的野菜,她意识到自己醒悟的本来就太晚了,再也不能等了。她当即回家,她显然拟就自己这一构想,尽快地与丈夫赵晓青相商,并尽快地付诸实施。
不想一进了家,便得到了公公赵长增因集体上访被抓事,郑玉凤的心里便咯噔一下。找丈夫不见,问过邻居,得知他的去向,她便知道他一定是奔昔日工友高志远这儿来了,也便追了来。
其实,赵晓青与高志远这对昔日工友,脾气秉性却完全的不同。一个内向,看上去懦弱,爱将满腹的心事藏得严严实实。一个却外向,敢恨敢爱,快言直语。偏这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竟极为投缘。因赵晓青而郑玉凤。高志远显然了解他们的全部近况,也便了解了他们俩此刻的心境。聪明的高志远便有意地回避那些不愉快的话题。高志远端起酒杯,伸到赵晓青的眼前,再一次邀酒:“喝!”看着赵晓青也端起杯子,真的抿了一口酒。之后,转向郑玉凤,却放下酒杯,拿起那双公用筷子,竟站起身来,很仔细地选择鱼头的“脑黄金”,亲自用筷子夹起,再放到郑玉凤面前的盘子里,热情地盯着她的脸,说:“你尝尝,很有些风味儿哩!”郑玉凤的心里便感到热乎乎的,十分感谢昔日工友的热情。真的夹起些什么放到嘴里,实际上并没有品出特别的味道,却连连点头,不住嘴地回应着:“嗯,好,好吃,好吃。”高志远这时便觉得到了该宽慰这两口子几句的时候了,说:“别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在咱们老单位每月还给咱38块钱,还给咱们上着劳保。到了咱们老了,真的干不动了的时候,还可以吃上劳保。”赵晓青、郑玉凤夫妇点头称是。
事情往往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巧合。好像偏偏是冲着高志远的这句话似的,事情便即出现了变化。
此刻,大鱼府门前响起吵吵闹闹的动静,接着,吵闹声高了起来。待高志远以及赵晓青、郑玉凤警觉地朝着门口看去时,却意外地发现,竟然又是他们水泥厂同一批下岗的三位工友。他们显然被什么事情激动着,大声地嚷嚷着什么。就在高志远、赵晓青、郑玉凤因工友的意外出现感到惊喜,并几乎同时站起身来,欲招呼这些同伴儿的时候,这几位同伴儿早“呼啦”一下子拥了进来。而颇为惊喜的高志远、赵晓青、郑玉凤边招呼着这些昔日工友,边急欲询问嚷嚷的理由的时候,竟又有五名工友同样高声地嚷着,同样地“呼啦”一下子拥了进来。
到了这时,所有的话题也便明朗了起来。高志远、赵晓青、郑玉凤终于得到了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曾经工作过十多年、二十多年(当然老同志工作过更长的时间)的原水泥厂卖给了私营老板。原厂子的所有人员统统“买断”。后来,才获知仍有原180多名工友,因私营老板要,自己又乐意留下的,留下了。但彻底改变了以往的关系,成了老板与“打工仔”的关系。由为国家干,为自己干,而为老板干了。但“买断”这个字眼,究竟生疏得很。郑玉凤睁大眼睛,疑惑地问:“‘买断’?‘买断’是啥意思?”人们争相向她解释:“‘买断’就是你一年工龄给你几百块钱,以后厂子便与你一刀两断,没有了任何关系,什么也不管你了!”郑玉凤重复着,似仍不解的样子:“一个工龄几百块钱?”便有人朝细里解释:“具体说,一年就是一个工龄,一个工龄给咱们543块钱。比如你的工龄为十六年,那就是543乘以16。一次性给你8688块钱就算完事。”郑玉凤突然想到高志远刚才提到的“厂子给上养老保险”的事,又问:“那上养老保险?”对方大声地说:“谁还管你的养老?”
这突然到来的消息,对于高志远,对于赵晓青夫妇,对于这些吵吵嚷嚷的所有昔日的工友们,不啻是晴空霹雳,在头顶突然炸响,所有的人都在激动着。
这时,便听到一个人高声说:“咱们别在这儿瞎吵吵了,没用!走,咱们到县政府静坐示威去!不是约好了吗?咱们先到水泥厂门前集合!”高志远、赵晓青、郑玉凤以及突然拥进的两班人,便“呼啦”一下子拥了出去。他们激动着,吵嚷着,直奔自己的老单位水泥厂门口,与相继赶来的全厂的人们集合,再直奔县政府而去。由原水泥厂足有七八百人之众参与的一场重大的“示威事件”,不可避免地就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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