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公判大会(1)
公判大会人们大概都会有一个感慨,时下新的事物不经意间便会出现。重要的是它又总是能迅速地蔓延开来,尚没有弄清它的源头呢,便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往日,除非你到了祖国的心脏北京,才会光临那雄伟的天安门广场。而今,不光城镇,连一个个极普通的村庄都有了自己的广场呢。而且都有它自己的名字,至于它是否挤占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那当然是另一码事了。
静河的健身广场位于县城的中心,县委大楼的前侧。竣工剪彩那天,人山人海。人们显然对它相当的向往,包括乡下村里的人们在内的男女老少,一下子涌到了这里。站在县委五层大楼的楼顶朝下俯瞰,全是黑压压的人头。那黑压压的人头又在悄悄地不断地移动着,其中发出嘤嘤嗡嗡的声音。偶尔可听到几声孩子的尖叫,以至于带动起来与广场毗邻的宽宽的胜利路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人们在脚踏实地地体验这广场的平坦宽广之外,便是扭动着脑袋,转动着眼球,欣赏或曰审视着它的各种设施:广场中心是一座雕塑,颇大且有半人高的基座,基座周围有着不锈钢护栏。而那硕大的不锈钢雕塑主体便高高地矗立于基座之上。人们仰视便可看出那其实只不过是“Ζ”字的形状,再有一稍弯曲的“1”插于其中。位于“1”的最顶端,镶嵌着一圆球状物。整个雕塑取名“21世纪之光”。广场的西侧有一条曲曲弯弯的石子路,石子路旁有类似体育场上的双杠、单杠、铁索链子之类,以及像自行车座似的坐在上面配合以双臂的拉动,整个身体便可一曲一伸的健身器材。还有只须两只脚踏板便可使两腿大幅度劈开,或并列着起起落落,叫不出名字的健身器材。广场的南侧便是埋设在地面下的喷水设施。露在表面的只不过是或圆形、或长方形的铁网,突然间自地下喷出的柱状、伞状的水柱,变幻着五彩颜色,再自半空中满天散落下来。便令人们哗笑着,躲闪着。大些的孩子不惜淋湿了衣服,嬉闹着穿行于那水柱之中。而广场临路的北侧、东侧便是花池、花盆了。当然,最招眼的便是矗立于广场最西侧的那只大屏幕了。
而这样的一个广场一旦落成,便真的立即成了众多的人们的活动场所。首先进入这个广场的是一支秧歌队。几乎是一色的中老年妇女,张开的两手抓着腰间系着的一条长长的红绿绸带,随着步子的跳动,上上下下的翻动着。最重要的是他们有着一套与之配套的锣鼓班子,司鼓打锣的却是几个老头子。几乎是完全固定的锣鼓点,“叮——叮——叮咣叮,叮——叮——叮咣叮——”那声响传得很远,引得广场东侧胜利路上行人们的侧目。接着,便集聚起一班打拳的。男女老幼皆有,前后左右一米多的距离拉开来,便占据广场一大片。而且全着一色的练功服,黑色、白色、红色、灰色的皆有。一色的亮光绸布所作,肥大宽松。录音机一经打开,“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的曲子一响,便舞将起来。出拳、踢腿、扭腰、拗步,一招一式相当的到位。却一打,便是一套一套的,陈式太极拳、杨式太极拳、24式、48式,再太极刀、太极剑的,一套接一套地打下去,正合乎广场的名字“健身”这个主题。而到了晚上,华灯初放,广场四周圆球形的、树枝状的,包括埋设在地面以下的各式灯光亮了起来。尤其是那设于大屏幕背侧的彩色的探照灯光,两束光柱斜刺里刺向夜空。这时,喇叭中“咚咚锵锵”的舞曲便响了起来,男男女女的舞客便陆陆续续地聚拢了来,一对一对的男女便搂抱到了一起,旋转了起来,舞了起来。一曲又一曲,引得众多的群众围观。只要看看这个广场,便颇有天下太平歌舞升平的意境了。
那个高思明也来到了广场上,然而,这个老革命、老同志高思明踏上了广场,缓缓地迈着方步,扭着脑袋四下里看过,却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欣喜的表情。与他同行的另一位老伙计问他:“怎么样?”言外之意是说这个广场搞得很好吧?而高思明一句话不说,静静的样子,而心里却不平静:他先是在脑子里突然映出就在脚下的位置当初本是一座相当漂亮的影剧院来着,而影剧院的一侧又是一座花园——中心花园。他的思绪甚至还由此延伸得更远一些,想到,当初(“文革”中)那个红极一时曾跻身于县革委会筹委会副主任的刘中意,自政治舞台上跌下来后便是被贬到这个影剧院,也才遇到了那个白景丽的。而他的思维又即自这个方向扯了回来,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可要了广场,却没了影剧院、中心花园?这么大一个县城仅有的这一个影剧院都不要了?他的思绪再一转:就这么一个广场,竟用去了一千多万?为什么那个副县长周同庆只说了一句“一个广场三百万还不够?”便即被弄到了政协?后来,他终于知道了底数,承揽这个广场建设工程的竟是副市长崔跃成介绍给县长助理方红生的一个人,知情人士说这个人就是崔跃成的弟弟。这时,高思明的视线便投向位于广场西侧的那个大屏幕,那大屏幕正变换着画面,然而,却血红的一片,几乎辨不出那上面人头的鼻子、眼来,心里便知道,这大屏幕一开始根本就是一件不合格的残次品嘛!善良的老百姓呀,你想过这一个工程下来,那位老板即副市长崔跃成的弟弟的腰包里赚了多少票子吗?而那个数字,又是多少个下岗职工多长时间才可能得到的?当你明了了这些,你还真的能高兴得起来吗?
果然,广场带给人们的并非都是欢乐。“健身”广场也有被挪作他用的时候。也就在这个广场上很快便发生了一件引起更多的人们感慨的事:公判大会。即对那个刺杀王顺昌的杀人犯赵晓青的公判,即宣判其死刑立即执行的公判大会。与会者包括全县各个机关企事业单位的代表,显然有着统一的组织,成纵队占据各自的位置。实际上,更多的便是自发前来看热闹的男女群众。他们没有了任何的组织秩序,就拥挤在正式与会人员的后边,与之完全融合为一体,黑压压的几乎占满了整个广场。而就在广场北侧临时搭设了主席台,主席台上方悬挂着“公判大会”的白布黒字会标,一列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在主席台前面向群众一字排列开来。不一会儿,远处便响起了凄厉的警笛的响声,显然,不是一部警车的响动,而是几部、十几部甚至更多的警车的鸣叫。“呜哇——呜哇——”响成一片。它似可穿透人们的心似的,令人胆战。一旦警车近前了,随着那警笛的声音的增大,也便可看到警车顶上圆形的或长形的警灯的闪烁。整个广场的氛围便显得异常的紧张了起来。人们对台上的主持人开始究竟讲了些什么似乎并没有太在意,而一旦高声宣布“将杀人犯赵晓青押上来!”之后,所有的人便一起伸长了脖子,有的还踮起了脚尖,朝着台前观望着。这时,人们便首先听到了重重的铁镣与石板摩擦的“哗——哗——”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动静。循着那动静望去,便看到一个“光头”自整个会场的左侧一角的警车旁,由一左一右两名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押了上来。“光头”越来越近了,终于现出了整个的一个人,是赵晓青!看去,粗麻绳自他的脖后紧勒下再沿着两只胳膊左右绕到背后,近前的人们便可清晰地看到在离会场近了的那一刻,赵晓青的头颇为吃力地抬了一下,似乎要在人群中寻找什么人似的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是颇为安详的神色。随之被一旁押解的武警战士的一只大手按了下去,便低下了脑袋,再也没有抬起来。人们似乎在这之前无不知道他杀了那个王顺昌的罪状,也便没在意判决书到底说了些啥似的,直到听到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声音,再把目光投向了他的时候,便早不见了他的秃脑壳,左右两侧武警战士的态度,也随着“立即执行”的宣布而起了变化,这四个字俨然成了分水岭似的,大手猛地将其几乎整个上身按下,整个身子变成了一张弓的样子,秃脑壳要触到地面上似的。听去,那铁脚镣的动静也早变了节奏,早没了刚押上来时的缓慢。那凄厉的警笛便再次骤然响起,人遂被押了下去。人们朝着他望着,直到望不见了。耳边便似乎有一声清脆的枪声在那远处“啪”地一声骤然响起。一个鲜活的生命便永远地终结了!谁也说不清此刻的人们心里翻腾的是什么。
参加了这次公判大会,亲眼目睹了杀人犯赵晓青留给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影像的,有几个赵晓青当年在县水利学校的同学,其中便有毕业后凭借其父的权力,分配到县工商行而今已经升任科长了的高宝丽;当时的副县长的女儿,而今已经是电信局长了的高淑燕;当然,还有几位当初只因背景不同而在社会上立足的岗位也不同,以至于其后来人生发展的轨迹竟然有巨大区别的同学。就在散会后人们陆陆续续地撤离会场的时候,这些或许因为各自的工作忙,平时照面并不太多的昔日同学,竟然在另一个同学的公判大会上见了面。先是打个招呼,便即将话题转到赵晓青这个昔日同学的身上,高淑燕一副西服革履的模样,看看另几个同学,一脸痛惜的表情,重重地摇着自己的脑袋,长长地“咳”了一声,说:“咋走到了这一步呢?”话里包含着对昔日老同学无限的惋惜。高宝丽同样摇着头,一脸的无奈,回应着对方的话:“可不是呗?真没想到,会走上了这一步!”语气里非常明显地听出了与那个死刑犯赵晓青感情间的距离与不解。另一名同学刘凤飞听了,脸上则现出了一丝笑,一副轻松无虞的样子,说:“真没想到,咱那些老同学中,竟然出了一个杀人犯!”高淑燕显然由赵晓青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同学,那就是赵晓青的妻子郑玉凤,问:“咱们那个女同学郑玉凤现在咋样呢?”另两个也突然想起来似的,附和道:“是呢,她咋样呢?”社会地位的不同,果真造成了二者之间的距离。他们绝非真的对她关心,而仅仅是出于好奇而已。
此刻的郑玉凤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赵晓青被宣判执行的信息,而是知道了却不可能参加的。此刻,她正在她的小女儿的坟前痛哭。小女儿与上两辈子的一个男人结了阴亲,葬到了一起。
小女儿出事的当晚,来了一位客人。说是客人,实际上就是邻居张大娘,她走进那个院子的时候,并没有喊这家子的人,却自顾大声地念叨着,完全是自言自语的样子,实际上是在向屋里的人通报来了人的信息:“看这,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说殁就殁了……”屋内闷头坐在椅子上的赵长增以及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抹着眼泪的女孩的母亲郑玉凤便知道来了人。同时,完全是自声音里也便知道是张大娘来了。张大娘朝着郑玉凤看了一眼,像接着她刚才的话似的,又说了一句:“看这,别光哭了,哭也哭不活了。”她的话显然非但没有收到劝解的作用,反而引得郑玉凤更加痛心起来。她突然蹲了下去,整个身子一偎,便就地坐到了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哇——”地大哭了起来。她的眼睛闭着,大张着嘴,仰着脑袋,一伏一仰地哭。只是“咦呀呀——”地哭,却并不念叨什么。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与两行清鼻涕混合到了一起,她也不抹一把。张大娘便过去伸出两手来伸到她的两个臂窝里,要扶她起来的样子,嘴里念叨着:“别哭了,身子要哭坏的。”她的话显然没有任何的作用,她便大声地说:“别哭了,别哭了,我这儿有正经事儿要跟你们商量呢……你老是这样哭,啥事还不都耽误着?”
赵长增显然也在无声地抹泪,听了张大娘的这话,便招呼大娘:“嫂子,你坐吧。”郑玉凤抽泣起来,真的止住了哭。张大娘说:“我给咱孩子找了一个主儿。”她的话一出口,屋内顿然安静了下来。赵长增以及郑玉凤当然都是知道当地的一个习俗的:没有成家的闺女,不管多大,一旦出了意外,突然夭折,是不准也不可能进自家坟茔地的,总要找一个同样单身而先亡的男人与之并骨,即所谓结阴亲,而那个男的早亡人或许是个老单身汉,或许仅是个男孩子,或许是溺水而死,或许是暴病夭折,或许早死掉了几年、几十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的了。
赵长增没有接张大娘的话,却将头抬起来,目光投过去,显然要听听她接下来的话。郑玉凤依然抹着眼泪,而耳朵还是在认真地听着对方的话的。这时,张大娘紧接着说:“就是王治海的那个叔叔王根山。”郑玉凤知道王治海,却并没有听说过他的什么叔叔王根山,便睁大眼睛盯着公公赵长增,明显的是要看看他的反应。赵长增听了,猛地一惊的样子,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他的手掌一下子落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突然大声地叫道:“行!”
赵长增的情绪意外地振奋了起来,他显然知道儿媳郑玉凤是不了解这个人的,不待张大娘多说,便主动地给儿媳讲解这个人:“我知道他,王治海的叔叔王根山,他是37年刘邓领导的八路军129师自陕北到山西再到咱这儿时,参加的八路军,梅花渡那一仗打死了一百多个日本鬼子,他是立了大功的。后来死在了战场上,……好样的!”儿媳郑玉凤认真地听着,不知怎么,她听着这些叙述的时候,脑子里便映出在电影里看到的我们的战士向着鬼子“砰砰”开枪射击的镜头。
赵长增说着,突然哽咽了起来,却依然说:“咱这妮子是让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的,跟了他也好,让他多打几个日本鬼子,替咱妮子报仇!”赵长增一定是糊涂了,在他的心里,那个人还活着,还会替自己的小孙女报仇打鬼子。郑玉凤再一次突然“哇”地哭了,痛哭流涕的样子,嘴里嘀咕着:“让他替闺女报仇……啊哈……”她的哭声很大,张大娘嘴里也嘀咕着:“好,好,让他替咱妮子报仇……”她也哭了,抬起手臂来抹着眼泪。
小孙女是被装在郑玉凤腾出的一只盛衣物的箱子里埋的。实际上这孩子已经没有了全尸,是乡邻们帮助她将炸弹炸飞了的肢体捡回,填到那只箱子里的,根本就不可能有一个囫囵尸首。由几个婶子、大娘架着几乎哭昏死过去的郑玉凤的胳膊,不让她近前,只是将她给孩子准备的四季衣服还包括几件玩具,替她放入箱子里,便“啪嗒”一声盖上了那箱子盖。而与之并骨的那个王治海的叔叔王根山其实就根本没有尸骨。他是战死在抗日战场上的,解放后家人曾多次找过其尸骨掩埋的地方,但根本就无从找起。这样一来,族人们便找来一块青砖,在上边刻上他的名字,在其位于村北的坟茔地其父坟堆的下首本应该属于他的位置,挖了一个坟坑,将盛着小孙女肢体的那只木箱子连同那块刻上了名字的青砖葬到了一起。高高的坟头上插上了红纸幡儿,那被剪了条边的红纸幡儿上写着“四方玉女引魂入墓”几个字,在风中呼啦啦地飘着。
也就在帮忙的族人们往那坟堆上添了最后一锹土后,郑玉凤便一下子扑倒在那坟头前,她的已经嘶哑了的嗓子只“啊”了一声,便没有了动静。她昏死了过去,身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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