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马瘦任骑(2)
高思明早已习惯这样的“礼遇”了。其实,真的,退下来几年了,高思明虽然常看电视新闻,关注时事,也时不时地到原单位看个文件,但依然改变不了他多年来形成的对社会的认识。同样,改变不了他多年来形成的固有的思维模式。再加上他消息的闭塞,这个迅速变化着的世界,对他来说,显然已经开始陌生了起来。他当然不会知道,王顺昌一当得到政府拟投资加固、加高大清河堤的信息,便即意识到它是一块肥肉。遂拿下分管这一工程的县长助理方红生,也便拿下了这一工程。当然,县长助理方红生在对这件事起决定影响的县长那儿,是作了一些“工作”的。高思明更不会知道,这其中儿子高志远的同事赵晓青的娘白景丽,及赵晓青的妹子赵晓红也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至于她们如何起了重要的作用,起了什么样的作用,那高思明更无从知晓的了。
王顺昌一当得到这一工程的承包权,便即组织自己身边有关人员,研究施工队伍的招标、材料的保障、技术人员的来源,以至于工程段落的划分等等诸多事宜,值得一提的是负责此项工程的技术人员,便是县水利局的技术人员,显然这些人员又完全听命于老板王顺昌。最重要的一环,只有王顺昌自己以及他身边的一两个核心人物参与,那就是工程所有资金的使用。因为它关乎自己最终的收益。而恰恰这一点,任何外来人员都是无从插手的。展现在高思明眼前的是王顺昌在做了这诸多工作之后,反映在表面上的现象而已。仅只这些表象,便使得高思明一头露水。然而,高思明究竟不是等闲之辈,凡事爱弄个究竟。当他向施工人员了解情况后,便很快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政府投资改造这一兴利除弊的水利工程,而“老板”王顺昌弄到了政府的这一工程。继而脑子里便即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大老板王顺昌会自政府手里得到多少实惠哩?高思明便感叹:今昔不可同日而语了啊!
而高思明的感叹尚不待结束,颇为激动的心情尚不能平静下来,眼前便又出现了新的情况。与此同时,也更进一步触痛了高思明的神经。
有人自河堤前方急匆匆赶来,脸上尚有着忿忿然的神色。看到了王顺昌,站住脚,手指向身后指去,语气急急的样子,说:“王老板,那边架了一座桥,影响我们施工,你看咋办?”王顺昌很吃惊的样子,两眼直视着那人,说:“胡扯!前边哪来的什么桥?”王顺昌心里明白,前两天勘察河堤划分地段时都没见什么桥,难道这几天里会突然冒出一座什么桥?那人仍急急的样子,说:“那还有假?你去看看,啥不就都清楚了?”王顺昌依然不相信的样子,说:“走!”那人掉转头去,王顺昌紧随其后。王顺昌的几个贴身人员当然也跟随,兴冲冲地沿堤走去。显然是好奇心的驱使,高思明竟也跟了去。
当他们拐过一道河弯,再顺河望去,果见一桥“飞”架东西两岸。但所有的人也同时发现,如果这也可称其为桥的话,这桥与小钓台桥远不能相比,它也太简单了些。这一行人在吃惊的同时,脚步不停。近了,才看清这桥的全部构造。原来这个所谓的桥,准确地说,只能算一个简易桥。并列两排共六棵电线杆般粗的松树圆木垂直立于水中,上部用粗铁丝固定好横木,横木上平行固定两行同样粗的松树圆木,再在其上铺就厚木板,整个的桥也便落成。只是那桥面宽也仅一米有余,桥上过个行人、自行车或许绰绰有余,过个两轮摩托车便需熄了火,再小心推过去了。桥虽小,但凡看到这桥出现的所有的人,在笑它简易的同时,倒没有一个不同时意识到它将给群众带来的方便。由于小钓台桥距这里少说也有五六里路的样子,它的出现确能给附近村民往来于村与县城之间,提供难得的便捷,省却了绕行几里路的时间。
就在人们惊讶于这桥的出现,继而疑惑是谁造了这么一座桥时,人们便吃惊地看到在桥头席地而坐的一个人,这个人便是赵晓青。赵晓青衣袖挽着,半截裤腿是湿的,浑身沾着泥点子,手、脸显然刚刚用河水洗过,倒是干干净净,但尚看出湿漉漉的样子。最重要的是看到他刚将手里的一把锤子放到脚地上。这样一来,人们便很自然地把眼前这桥与赵晓青联系到了一起。
显然,人们的猜测是对的。眼前这座简易桥真的是赵晓青所建造。赵晓青亲手设计这桥的结构,投资购买了松树圆木、厚木板等物,先在河水中竖立起作为桥桩的松树圆木,再固定横木,铺设厚木板。整个过程中,他曾请人帮忙,但最主要的工作还是靠自己动手。而之所以在这个位置建造这么一座简易桥的因由,便只有赵晓青自己知道了。
那是他下岗后尝试着卖小物品,趸来几个裤衩卖,又羞于喊出口,竟将它驼到自行车后椅架上,到城外地旷人稀处练习吆喝。那天,他曾到过此处河堤,偏在他抬头无意间朝河对岸望去时,便看到了自己同样下岗,同样因寻不到合适的活儿做,跑到城外田间沟渠挖野菜的妻子郑玉凤。他远远地看到妻子已经摘满了菜篮,便高兴地朝着对岸的妻子喊:“摘多少啦?”妻子很高兴的样子,响应着他:“摘满啦!我今天发现了一处好地方,好多好多的野菜哩!”赵晓青显然看到对岸的妻子沿河堤往南走,便仍喊:“摘满了为啥不早点赶到菜市上去卖,你还要到哪儿去?”对岸的妻子便笑着朝着他喊:“这不就是去菜市嘛,去菜市不得自小钓台大桥绕行嘛!要不,你还让我趟水过河?或者你让我飞过河去?”赵晓青也笑了,他显然笑自己的无知。但这笑瞬间便收敛了起来,他开始心疼起自己的妻子来。他想,她还得绕行那么远的路,才能赶到县城的菜市场。他在脑子里突然滋生出为自己的妻子做点事的念头。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脑际里竟突然闪出在此处建一简易桥的念头。当然,他当即又知道这一念头是如何地荒唐,也便不再多想。令他想不到的是在后来当他看到正劳作着的父亲,在此处建一简易桥的念头竟又一次冒出,并意外地意识到了它的“商机”以及可行性来,并竟然使这一念头变成了现实。
赵晓青对自己驼着裤头对着旷野吆喝,自然极不满意,他希望自己能有所长进。这样沿河堤往前走着,一抬头,却远远地望到了尧山。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正在山上石坑里干活,心里便冒出去看望一下父亲干活的场景的想法。并真的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扛起自行车,挽起裤脚,涉水过河,并径自往山坡石坑里赶去。而一当他真的看到了父亲干活的现场,便即生出诸多的感慨来。
赵晓青脑子里存留的小时候对尧山的印象清晰可辨。只要出了家门口,抬头朝北望去,便即看到七八里地之外高高的尧山的轮廓。四月初一尧山庙会,他与家人一起上山,不仅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黑枣、核桃、酸枣面等一应山货的摊位,以及山腰庙前烧香的香客。还可看到八角琉璃井、卧佛等不知何年何月留下来的文物。更可看到尧山山巅高十余丈拔地而起直刺云霄的石碑。就是这一石碑方圆数十里均可看到。只可惜这所有的景物全部成了昔日的印象。在那史无前例的“文革”中,这所有的一切均被革命造反派用黄色炸药炸飞,这所有的文物便被毁坏殆尽。山上这诸多的文物没有了,而高高的山本应还在。只可惜后来,人们“靠山吃山”,先是放炮开山,取石料烧石灰。山脚下一排排的石灰漏窑顶,终日蒸腾着滚滚的浓烟。继而在尧山周边,又相继起来大小数个水泥厂。这就包括赵晓青自己所待过的水泥厂。如此一来,那一片天地便真的被烟雾笼罩。最直接的变化,即成倍成几十倍地增大了来自于这尧山的石头的需求。几年下来,这尧山也便眼看着矮了下来,再矮了下来。再二十多年下来,竟渐渐地被夷为平地。那山的轮廓在人们眼前消失了。然而,人们炸山取石不止。当欲看望一下就在石坑里干活的父亲的赵晓青一旦站到那石坑边,便不由地大吃一惊了。那石坑已经被开挖下去,成了方圆数公里阔、百多米深的一个大石坑。赵晓青小心翼翼地站在坑边,再将身子向前探出,向着那深深的坑里看去,便生怕一不留神溜了下去,被摔个粉身碎骨。
赵晓青在惊叹这人的对大自然破坏力的同时,俯视在那石垛子上抡铁锤打炮眼忙碌的人们中父亲的身影。阳光下父亲完全变成了一张弓似的,黑黝黝的后背上,竟清晰地看到闪亮的汗珠子。赵晓青便深深地体会到了父亲劳作的艰辛。近中午时分,人们停了手中的铁锤,取出炸药来,小心翼翼地将已打好的炮眼逐个装填好。显然到了统一放炮的时间,便听到坑下、坑上的人们呼应着扯着嗓门喊:“放炮啦——放炮啦——”喊声未落,人们便迅速敏捷地逐一点燃炮捻儿。之后,迅速地攀岩爬上石坑岸边。这时,一起躲到隐蔽处的赵晓青便看到了父亲气喘吁吁地几乎要上不来气儿的样子,以及煞白的多皱的脸。之后,便是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与此同时,赵晓青的心也被震痛了,他心疼起了父亲。
当赵晓青返回时,又经过大清河岸那个拐弯处,脑子里便又一次冒出隔岸望见爱人郑玉凤时曾冒出过的念头,在这里建一座简易桥。他已经发现对岸村里的群众到县城去,也须绕行数里,他意识到了人们对此处建桥的需求来。与此同时,他想到县里融资在独流减河建的那座大桥,专设了收费站,收取过往车辆的过桥费。我何不仿效一下?他在心里盘算着:一旦这简易桥落成,便不让父亲下石坑干活了,就坐到这桥头,收取过往行人的小费。当然,那小费的数额以及给否则可完全凭自愿,但无论如何会得到一些钱的。说干就干,好在他尚没有找到合适的挣钱的活路,时间完全归自己支配。
赵晓青不会想到就在这桥刚刚落成,赵晓青甚至尚来不及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事情便起了变化。王顺昌来了。
王顺昌显然老远便看到这儿一夜之间架起的简易桥,他不由地“咦”了一声,嘴里嘀嘀咕咕的样子,说:“这儿还真他娘的出来了一座桥!是谁搞的?”王顺昌大踏步地朝着这儿走去,他的视线便不曾离开这桥。近前了,便一眼瞥见了桥头席地而坐的赵晓青。王顺昌刚要说“这桥是你建的?”但尚没说出口,思绪便起了变化。他的脑际自面前的这个赵晓青立即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即赵晓青的娘白景丽,也就是这个白景丽正与自己打得火热。当然还有另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面前这个赵晓青的妹妹,也就是白景丽的闺女。王顺昌甚至立即想到就是眼下这个工程,自己之所以能够顺利弄到手,白景丽以及她的闺女所起的作用其他人不可替代。王顺昌即要脱口而出的话便打住了,视线便停留在面前的赵晓青身上。只见赵晓青在桥头席地而坐,上衣袖子挽过了肘,裤脚挽过了膝,浑身的泥点子,显然手、脸刚刚在河水中洗过,尚湿漉漉的样子,一眼便可看出他刚洗净的脸块子的清秀来,浓眉、大眼,有他娘的影子,只是蹙起的眉宇间掩藏不住他思想的沉重。而这显然与他下岗以至于此刻仍没有合适的赖以生存的活儿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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