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从山中来(3)
有一天,我回学堂去,路过《竞业旬报》社,我进去看傅君剑,他说不久就要回湖南去了。我回到了宿舍,写了一首送别诗,自己带给君剑,问他像不像诗。这诗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开端是“我以何因缘,得交傅君剑”。君剑很夸奖我的送别诗,但我终有点不自信。过了一天,他送了一首《留别适之即和赠别之作》来,用日本卷笺写好,我打开一看,真吓了一跳,他诗中有“天下英雄君与我,文章知己友兼师”两句,在我这刚满15岁的小孩子的眼里,这真是受宠若惊了!“难道他是说谎话哄小孩子吗?”我忍不住这样想。君剑这幅诗笺,我赶快藏了,不敢给人看。然而他这两句鼓励小孩子的话可害苦我了,从此以后,我就发愤读诗、写诗,想要做个诗人了。
初学作诗的胡适显然不明白诗韵是什么,他最初写诗,只是依照绩溪的乡音,吟起来是同韵便算押韵。在一次全班同学游西湖的时候,他写了一首绝句,只押了两个韵脚。懂诗的师友们看了不禁哑然失笑,并帮他改了改,成了一首韵目合格的诗,但原意巳经变了很多。对此他很反感,他不满于用典和限韵,觉得牺牲诗的意思来迀就诗的韵脚是很荒唐的。
他在游西湖诗作了另一首诗名曰《西湖钱王祠》:
步出涌金门,买舟钱祠去。
瀲艳西湖水,惨澹前朝树。
江潮尚依然,盛业归何处?
怀古伤今之情,跃然纸上。
还有他的另外一首送别诗:
北风烈烈雪霏霏,大好河山式巳微。
满眼风尘满眼泪,夕阳影里送君归。
老骥犹怜志未磨,干戈声里唱麵歌。
尽多亡国漂零恨,此去应先吊汨罗。
——《送石蕴山归湘》
从诗中来看,这位石蕴山恐怕要比胡适大出好多,但两人忧国忧民的情怀,却是相通的。这首诗情真意切,巳经深谙门道了。
胡适写诗着了魔,病好了回去上课的时候,先生在黑板上写高等代数的算式,他却在大代数教本底下翻《诗韵合璧》,练习本上写的也不是算式,而是诗。
第二年,胡适的脚气病复发,不得巳又得返回家乡养病,因为根据徽州人的经验,只要走到钱塘江的上游,脚肿便会渐渐消去。
胡适回家住了两个多月,却渐渐迷上了白居易。在此期间他常常同族叔兼好友胡近仁相互切磋品诗,写了大量很有韵味的诗。《弃父行》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富易交,贵易妻”商人三十初生子,儿生七岁始受书,明年为儿娶佳妇,阿翁对此增烦忧,秀才设帐还授徒,秀才新妇出名门,掌上珍,今失所,检点奁中五百金,夫婿得此愁颜开,持金重息贷邻里,尔时阿翁时不利,关河真令鬓毛摧,穷愁潦倒重归来,私谓“阿翁老不死不闻富贵父子离提携鞠养恩无比。十载功成作秀士。五年添孙不知数。白头万里经商去。修脯不足赡妻孥。阿母怜如掌上珍。婿不自立母酸楚。珍重携将与息女。睥睨亲属如尘埃。三年子财如母财。经营惨淡终颠踬。岁月频催齿牙坠。归来子女相嫌猜。穷年坐食胡为哉!”
阿翁衰老思粱肉,买肉归来子妇哭:
“自古男儿贵自立,阿翁恃子宁非辱?”
翁闻斯言勃然怒,毕世劬劳徒自误。
从今识得养儿乐,出门老死他乡去。
本诗完全是模仿白居易的诗体写成,通俗易懂,一股悲愤之情溢于纸上,显得沧桑厚重。老人为了给儿子积攒钱财,改善拮据的生活,一大把年纪出外经商。谁知生意没做好,反倒赔了本,穷困潦倒地回来,于是引发了一场伦理悲剧。
此时,我忽然想起了胡适的母亲,那个上庄镇的小脚女人。23岁失去丈夫,守寡23年,含辛茹苦、忍耐宽厚、谨慎调度地做胡氏这个大家庭的家长。胡适在这首《弃父行》中明着是写别人抛弃父亲的无情,暗里却夹杂着许多自己年少就离开母亲的无奈,无法常伴母亲身边,颐养天年。
o胡适写道:“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胡传前妻所生的几个儿子的年龄都比她大,当家的是老二,小到吃一块豆腐干,大到让胡适外出求学,都须看这老二的脸色,更不用说夹在几个媳妇的吵闹中,受不完的那些夹板气。
胡适写他母亲隐忍,直到忍无可忍,也不过是“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轻轻的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
这一场哭也能使媳妇们安生个一两个月,但以恸哭换来片刻安宁,这样的命运,想来巳是惨淡,胡适既为儿子,又为目睹者,心中的痛楚必然难以形容。
成了名教授、大学者、博士后,胡适发出肺腑之声:“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西台行
船在码头靠岸,我便见到一块石碑,上面书云:
逃却高名远俗尘,披裘泽畔独垂纶。
千秋一个刘文叔,记得微时有故人。
站在这块石碑前,我知道严子陵钓台到了。
《后汉书记载》:严氏名光,字子陵,本姓庄,因避显宗讳,遂称严氏。他博学多才,少有高名,曾与刘秀同游学,自刘秀即帝位后便改名换姓,隐身不见,刘秀出于对同窗好友的思念,命画工绘像并派人四处寻访,了解其下落后往返三次才召其入京,许以谏议大夫之职,严坚辞不就,来到“清丽奇绝、锦峰秀岭”的富春山耕田垂钓,终身不仕。为此,后人多慕其贤,称此处为“严子陵钓台”。
钓台分为东西两处,在登山石径岔道上有“双清亭”,民国年间所建,亭联为:“登钓台南望,神怡心旷;想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东台为严子陵垂钓处,有巨石如笋,传为严子陵以此支撑垂竿,石亭为乾隆年建,甚古朴。侧有平台如矾,在此远眺,青山拥春江,俨如画卷。
来这里的游客千千万,却很少有人去西台,据说连许多作家和诗人也不上去,他们的作品只是在山脚游玩后或乘船经过钓台时有所感而写成的,因为上去需走不近的一段路。
果然,山路曲折而陡峭,路上冷冷清清,除了鸟鸣水声之外,更无其他声音。不一会儿,西台便到了。西台亦称谢翱台,南宋遗民谢翱于元至元二十六年在此面北长歌当哭,奠祭爱国英雄文天祥。其间昏倒三次,歌毕竹石俱碎。石亭上有联云:“生为信国流离客,死结严陵寂寞邻。”
谢翱死后,葬于钓台之南。后人对谢翱义举相当敬佩,因称“东西钓台,名垂千古”,就这样,严子陵钓台被谢翱分去了半壁江山。
我站的这个地方,当年胡适也来过。
胡适养好病回上海的途中,游览了钓台和西台,看到隐居高士严子陵的钓台之下游人甚多,而爱国文人谢翱的西台那边却是冷清不堪,好像人们都把他恸哭过文天祥的事迹忘了。
胡适感慨万千,写了一首《西台行》:
富春江上烟树里,石磴嵯蛾相对峙。
西为西台东钓台子陵垂钓自优游皋羽登临曾恸哭如今客自桐江来人心趋向乃如此东属严家西谢氏。
旷观天下如敝屣。
伤哉爱国情靡巳。
不拜西台拜钓台。
天下事尚可为哉!
这不是胡适写的第一首咏怀古迹的诗,但褒贬古人却是第一次。这首诗明显贬严尊谢,对严子陵避世隐退的消极做法大加排斥;而对谢翱积极入世、忧国忧民的行为表示了很高的敬意。但这诗论理气太浓,也正是他早期诗作的一种偏向。
值得一提的是,胡适的二哥胡嗣矫也写过一首《西台》诗:不见伤心人,但见伤心处。
世事几沧桑,白云自来去。
诗中虽有“伤心”的词句,却也豪迈,胸怀气度,都比当时的胡适豁达得多了。
胡适作诗上了瘾,以后到什么地方游览都要作诗,读了什么好书也作诗,照像、送朋友做诗,喝酒、捧戏子也作诗。渐渐地,“少年诗人”的名号便越叫越响。
胡适等人游长江,看到江面上的游艇上飘扬的皆是列强的国旗,不觉悲从中来:
江上如此,人力何如矣。遥望水天接处,青一缕,好山水。看龙舟快驰往来天堑地,时见国旗飘举。但不见,黄龙耳。
胡适有一个中州来的同学叫鲁楚玉,他的一个乡友程毅由于秋瑾的案子遭到株连,被关进了监狱。鲁楚玉为了救他出狱,一方面全力筹备资金,一方面来回奔走营救。鲁楚玉是中国公学的学生,而他的乡友却被关在中州。鲁楚玉时常在两地之间奔走,风雨无阻。而就在案子到了最后裁决的时候,程毅却离奇地死在了狱中。程毅死后,鲁楚玉竭尽全力处理善后事宜,从未懈怠。
胡适因钦佩鲁楚玉的侠肝义胆,写了首《赠鲁楚玉》,诗云:
中州有义士,慷慨一夷门。
千里赴急难,何须说报恩?
可怜山阴道,黑狱埋冤魂。
君志乃不遂,天道亦何言。
相见一叹息,青衫有泪痕。
世风日巳下,古道日巳沦。
谁为患难交?翻手成雨云。
谁复如吾子,论交到九原。
耿耿此心在,滔滔吾道存。
拂衣愿同调,碌碌安足论?
胡适的另一首诗,满含着人生沧桑变幻的无奈,诗名《秋柳》,诗有序云:
秋日适野,见万木皆有衰意。而柳以弱质,际兹高秋,独能迎风而舞,意态自如。岂老氏所谓能以弱者存耶?感而赋之。
全诗如下:
但见萧飕万木摧,尚余垂柳拂人来。
西风莫笑长条弱,也向西风舞一回。
胡适非常喜欢自己的这首诗,多少年后,他还把这首诗讲给美国女友韦莲司听,又书赠日本友人泽田吾一,并说:“庚戌以前所作诗词,一一都宜删弃,独此28字,或不无可存之价值。”可见对其爱之深。
当年跟胡适一起论诗,后来又在美国留学期间同胡适做同学的任鸿隽这样评价胡适:
我昔识适之,海上之公学。
同班多英俊,君独露头角。
“同班多英俊,君独露头角。”这就是中国公学里意气风发的胡适。
铁门里的落魄客
铁门“眶啷”一声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只穿了一只鞋子,身上全是泥水,脸上还有淤青。
他先在水龙头底下洗了洗脸,冰冷的水渗进了脸上的伤口,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被带上了堂,写字台桌后面坐着个警长打扮的人,底下站着三四个巡警。
警长指着他问:“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一个巡警回答道。
“你说下去。”
那浑身泥污的巡捕说:“昨夜快十二点钟时候,我在海宁路上班,雨下的正大。忽然他走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皮鞋,敲着墙头,狄托狄托的响。我拿巡捕灯一照,他开口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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