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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胡同里的记忆(5)

小说: 前生今世,何处适之:胡适传      作者:邑清尘

病院里,那天晚上,我刚说出“大夫”两个字,你那一声怪叫,至今还在我耳朵边刺今天梦里的病容,那晚上的一声怪叫,素斐,不要叫我忘了,永久留作人们苦痛的记号!

这首诗一语双关,既悼亡,又无限怀旧,读来让人不禁潸然泪下。陈衡哲在北大当教授的日子里,胡适经常出入陈衡哲家,甚至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陈家的孩子非常依恋胡适,胡适离开后,陈衡哲的女儿小都和以书看见妈妈下班回来,胡适伯伯却没有跟着她回来,很不高兴。以书失望极了,拉着妈妈的手说:“请胡伯伯再回来吧,请胡伯伯再回来住吧一一我好想他,我要会写信,马上就会写信给他。”陈衡哲写信将这件事告诉胡适,然后说:“可见她爱你的深了,她们两人都盼望着胡伯伯回来住。”

多年来,胡适和陈衡哲的友谊长期成为报刊的花边新闻。建国以后,这三位朋友就天各一方,任陈夫妇留在上海。任鸿隽主持中国科学社末期善后工作后,任上海科技图书馆馆长、上海市政协委员、华东科协副主席。不过由于他们的儿女去了美国,得以保持了间接消息往来。1961年11月任鸿隽在上海华东医院病故,生前有次女任以书陪伴在侧,曾经叱咤风云的“我们三个朋友”终于谢幕。第二年,任鸿隽的儿子写信告诉巳定居在台北的胡适,并附上了母亲陈衡哲的三首悼亡诗,此为其一:

浪淘沙

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

“人生事事足参商,愿作屏山将尔护,恣尔翱翔”。

山倒觉风强,柔刺刚伤;回黄转绿孰承当?

猛忆深衷将护意,热泪盈眶。

庄子大智,在妻子死后击缶而歌,不是不悲伤,而是巳从那层境界中解脱了出来。我们没法达到庄子的那种超然物外,立在天地之间,感受生命代谢,花草枯荣,却永远解不开这种心念。

人生本来无形,死后又回归自然,想想似乎也不必心生悲伤。但这些才华横溢的文学泰斗,却逃离不了死亡搭成的长长的生命隧道,漫步在其中,寻找逝去的感伤。是逃离不了?还是不想逃离?

百尺的宫墙

白天的故宫是热闹而喧嚣的,游人如流水般进进出出,纷乱不堪。当夕阳收起了它的最后一丝光,面对空荡荡的广场,它显得那么安静,那么深邃,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场,一幕幕历史在你眼前涌现过,如昙花一现般,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叹息和落寞。

这个明清两朝天子住了五百年的豪宅,自然是北京城里最大的私人住宅,有着六院三宫共九千余间房的规模。传说一个婴儿若出生在故宫里,每晚给他换新房睡,他要到二十七岁上才会再住到曾住过的“旧房”里。皇城怕极了遭贼,所以有着“内九外七皇城四”等三重城墙保护。所谓“内九”,就是有着九个门的北京内城;所谓的“外七”,就是前门外有着七个门的外城;纵然如此险固,其主人还不满足,硬是在内城九门深处,筑了十米多高,还带五十二米宽护城河的四门皇城。

这个皇城,像极了牢狱。

大部分的皇帝,终其一生,也只在这些地方活动了,这“内九外七皇城四”,就成了禁锢他们生命的枷锁。纵使它再壮观,再华丽,也不过是一种表象而巳,只有深居里面的人,才明白它是一个监牢,一个连窗户都没有的监牢。

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这一天在溥仪的脑海中留下了一点点印象,“一个白胡子老头跪在隆裕太后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读着一份文件”,可当时的他哪里知道,这个老头就是后来被称为“窃国大盗”的袁世凯,而读着的这份文件,正是清帝的退位诏书。

当时的情景是可怜而悲哀的,“袁世凯率全体阁员,邀集王公亲贵入奏请旨。隆裕太后带着溥仪在养心殿,群臣进宫,行最后一次觐见礼。内侍将各旨跪呈皇案,隆裕太后尚未看完,便忍不住泪如雨下。随交世续、徐世昌盖用御玺。随后,隆裕太后即含泪携溥仪由内监扶掖还宫”。

从此,帝不成帝。

废帝在这里慢慢长大,读书,惶惶然地生存了下来。

再后来,溥仪又有了个洋师傅,这就是早年毕业于牛津大学的庄士敦。这位不远万里而来的英国老夫子,曾在香港总督府里做过秘书,在威海卫租界做过行政长官。他的出现,给古老的紫禁城带来了一些洋化的气息,溥仪的身上也多了一些新鲜玩意:怀表、别针、纽扣、领带等等;渐渐长大的傅仪也了解了国内外的政治文化形势,知道了“新文化运动”。

年轻人总是充满了好奇心,当他看到面前的一部电话时,心痒难耐。他兴致勃勃地照着电话本随意给人打电话:“你可是杨小楼?”

京剧名演员杨小楼接到电话后一愣:“嗯,您是谁啊……”溥仪不等他说完,便急忙把电话给挂了。

又一次,他给胡博士打电话:“你是胡博士吧?好极了,你猜我是谁?”那边问:“您是谁啊,怎么我听不出来呢?”“哈哈,甭猜了,我说吧,我是宣统啊!”“宣统?你是皇上?”那边一时愣了。傅仪的声音干脆利落:“对啦,我是皇上。你说话我听见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儿。你有空到宫里来,叫我瞅瞅吧!”

为了谨慎起见,胡适特意去拜访了庄士敦老师。胡适与庄士敦的结识缘于他俩都是北京一个国际性团体“文友会”的会员,他俩人都担任过会长。

庄士敦告诉胡适,宣统现在巳经能够独立,不受太后的牵制。在前不久他把辫子剪去,又自己雇车去外面看病。而且他巳经读完了胡适的《尝试集》和《文存》,这次约见胡适,是为了争取思想上和行动上的完全独立。

年5月30日,宣统派了一个太监来接胡适。他们在神武门前下车,在门外有护兵督察处小坐了一会儿,然后进宫门、春华门,到了养心殿。殿的东厢外面装了大玻璃,太监们掀起门口挂着的厚帘子,请胡适进去。

胡适进去后,一个穿蓝色袍子、玄色背心,戴眼镜的年轻人站起来迎接。胡适上前鞠了一躬说:“皇上好。”傅仪说:“先生好。”并以手示意胡适坐在一张蓝缎子的方凳上。十七岁的皇上看起来很清秀,但单薄得很。

室中略有古玩陈设,靠窗摆着许多书,炕几上摆着当日的报纸,里面有《晨报》、《英文快报》等。皇上正在读白情的《草儿》和亚东的《西游记》。他问胡适可认识康白情、俞平伯。还问及《诗》杂志,皇上说自己近来也作新诗,也赞成白话。

谈到出洋留学的事,皇上说:“我们做错了很多事,到这个地位,还要糜费民国许多钱,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谋独自生活,故曾要办皇室财产清理处。但许多老辈的人反对我,因为我一独立,他们就没有依靠了。”谈到后来,皇上说他有许多新书找不着了,胡适言道有什么找不到的书,他可以想办法。这样东拉西扯,谈了大约二十分钟。

这一次见面,在紫禁城内外仿佛炸开了一个重磅炸弹,傅仪周围的王公大臣大为恼怒,而新派人物也攻击胡适有“膝盖发软”的毛病。胡适为此在《努力》周报上写了一篇《宣统与胡适》的文章,以表明心迹:

一个人去看一个人,本也没有什么稀奇。清宫里这一位十七岁的少年,处境是很寂寞的,很可怜的;他在这寂寞之中,想寻一个比较也可算得是一个少年的人来谈谈: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不料中国人脑筋里的帝王思想,还不曾洗刷干净。所以这一件本来很有人味儿的事,到了新闻记者的笔下,便成了一条怪诧的新闻了。

然而此时胡适的心里,却是颇不平静的,少年皇帝给他留下了极为强烈的印象,他心中自然而然地萌发了一种要保护这个孩子并把他救出这个“理智的监狱”的念头,他感觉傅仪只是一个很寂寞、很可怜的少年,是一个一心向往红墙外面的世界的孩子,就像他在诗中所写:咬不开,捶不碎的核儿,关不住核儿里的一点生意;百尺的宫墙,千年的礼教,锁不住一个少年的心!

为此,在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后,胡适对“优待清室条件”修正决议大表抗议,他说:

我是不赞成清室保存帝号的,但清室的优待乃是一种国际的信义,条约的关系。条约可以修正,可以废止,但堂堂的民国,欺人之弱,乘人之丧,以强暴行之,这真是民国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誉的事。今清帝既巳出宫,清宫既巳归冯军把守,我很盼望先生们组织的政府对于下列的几项事能有较满人意的办法:

(一)清帝及其眷属的安全。

(二)清宫故物应由民国正式接收,仿日本保存古物办法,由国家宣布为“国宝”,永远保存,切不可任军人政客趁火打劫。

(三)民国对于此项宝物及其他清室财产,应公平估价,给与代价,指定的款,分年付与,以为清室养赡之资。

这封信在《晨报》上全文登载后,他的此番“抗议”立即遭来抗议声一片,其中不乏他的同事和朋友,几乎无一人支持他。周作人在给胡适的信中说:“这些帝国主义的外国人都不是民国之友,是复辟的赞成人,中国人若听了他们的话,便上了他们的老当。清室既然复过了辟,巳经不能再讲什么优待,只因当局的妇人之仁,当时不即断行,这真是民国的最可惜的愚事之一。”

而北京大学的李书华、李宗侗反对胡适的态度要更加激烈,他们联名给胡适写了一封信,直言胡适的“抗议”是错误的,同时表达了对一个“新文化的领袖,新思想的代表,竟然发表这种论调”的遗憾。

最终皇帝还是被驱逐出宫了,偌大的紫禁城,没有了一丝生气。万里之外的一个小岛上,那个着朝服、行清礼、说京腔的洋师傅庄士敦,仍旧念叨着:“皇帝陛下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孩子,紫禁城的城墙是世界上最高的墙……”

夕阳照在紫禁城上,城墙显得更加凝重、冷峻和寂寥,宫中的雕梁画栋也巳渐渐褪色,旧时代不可复制,遗留下来的画面在游客的眼前渐渐被拾起,但这一段历史却被永远地煙没在光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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