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书生大使(2)

年轻的汪精卫，一腔热血，满怀义愤，到北京来想炸死摄政王，不幸失败被俘。这首在狱中写的诗豪气冲天，掷地有声。青年时期的周作人何尝不是这样？他学贯中西、有笔如刀，他讲课时，教室里学生爆满，连窗户外面都站满了慕名而来的人。他前期是一个是五四时期向着旧势力冲锋陷阵的勇猛的战士，后期则变为臭名昭著的大汉奸，两者都是真实的，却又如此迥异。

俗语云：“盖棺定论，”周作人巳离开了多年，对他的争执却没有停息过。八道湾胡同的苦茶庵几经易手，巳无当日的书卷气，只留下曲曲折折的胡同里叹息般的风声，仿佛在诉说这一历史，和其中苦茶般的滋味。

做了过河卒子

年7月，胡适等结束在美国活动，前往英、法游说。20日下午，他在巴黎收到纽约转来的电报，蒋介石敦请胡适出任驻美大使，以取代将要卸任的王正廷。他的好友、驻法大使顾维钧和驻英大使郭泰祺也相继来电，劝说他就任驻美大使。行政院长孔祥熙也打来电报说：“介公及弟甚愿借重长才，大使一职，拟由吾兄见屈。”

可是，胡适还是回电坚辞大使职，理由是：“二十余年疏懒巳惯，决不能任此外交要职。”他将回电交于朋友们看，遭到他们的一致反对，都认为国难当前，不应推卸此事。

月27日，蒋介石再次致电胡适，请求胡适出任驻美大使。此时胡适万难推托，终于做出决定。晚上他在日记中写道：“半夜后始决定，此时恐无法辞卸；既不能辞，不如‘伸头一刀’为爽快。故最后修改电文为接受此事。”电文如下：

国家际此危难，有所驱策，我何敢辞。惟自审二十余年闲懒巳惯，又素无外交经验，深恐不能担负如此重任，贻误国家，故迟疑至今，始敢决心受命。

胡适既巳同意，蒋介石就马上下达了命令：“驻美利坚国特命全权大使王正廷申请辞职，王正廷准免本职。此令。特任胡适为中华民国驻美利坚国特命全权大使。此令。”

胡适出任驻美大使的消息一传出，在国内外引起了很大的震动。重庆《大公报》在一篇社论中宣称：“他最了解美国，也最了解祖国，我们政府与人民十分期待他此次能达到更增进中美友谊的使命之成功。”美国《纽约时报》也发表评论说：“除胡适外，没有人能够资格向美国说明中国的情形，同时向中国说明美国的情形。”并称：“胡适不是狂热分子，他是言行一致的哲学家，他的外交必定是诚实而公开的，他将有很大的贡献，使中美两国人民既有的和好关系能增进。”而在日本方面，胡适出任驻美大使却成了他们的噩梦。当时代表日本舆论界的东京《日本评论》曾建议一对策：“日本需要派三个人一同使美，才可抵挡住胡适。”那三个人是鹤见佑辅、石井菊次郎和松冈洋石，分别是文学的、经济的和雄辩的专家。其中的松冈洋右的英语可谓一流，其演说水平可与胡适匹敌。可见胡适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威胁。

胡适为国奔走，夫人江冬秀却很不情愿，她深怕胡适摆脱教育界进入官场后与国民党政客同流合污，毁了自己，为此她曾找胡适的好友朱尧生诉苦，甚至痛哭流涕。朱尧生事后向胡适报告说：“兄发表使美后，胡太太大不高兴，说得声泪俱下。弟劝以兄之跳入火坑，亦本能尽一日力尽一日力；能尽一分力尽一分力之意。好在战争停止，适兄即可挂冠归来，时间不为过长，学者仍然还是学者。”

胡适理解妻子的担忧，于是写信对她说：“我二十一年做自由的人，不做政府的官，何等自由？但现在国家到这地步，调兵调到我，拉夫拉到我，我没有法子逃，所以不能不去做一年半年的大使。我声明做到战事完结为止，战事一了，我就仍旧教我的书去。”

月5日，胡适到达华盛顿，这是他第六次到美国，但这次身份变了，他现在代表的是四亿五千万人口的大国。10月18日，胡适晋见美国总统罗斯福并递交国书。由于来得匆忙，胡适连外交礼服都没有准备，只听从了朋友的建议，改变了发型，将头发用发油统一梳到脑后。

不想罗斯福对胡适的印象却极好，赞扬他说：“胡大使名满世界，今出任中国驻美大使，必能进一步促进中美之谅解，美国对于中国亦随时准备与之合作。”之后，胡适在任内遇到重要的事时，常直接找罗斯福交涉，罗斯福待他也非常好。那时罗斯福身为美国总统，公务非常繁忙，一般使节是很难见到的，可是胡适却例外，不仅能见到，而且有时还出席一些宴会，两人比邻而坐，亲切交谈。美国一名官员说：“近代各国所派驻美大使得到美国朝野之敬重的大概只有英国的布莱斯勋爵和胡适博士相媲美。”

当时，美国上下都有厌战情绪，而且国会通过“中立法”使美国不可能参加战争。所以中国驻美大使过去曾多次提出借款要求，都未能实现。胡适就任驻美大使后，从各方面努力绕过美国中立法规，以商业借款形式，采取以物易物的办法，并争取到了罗斯福的同情与支持，于是与美方达成一项2500万美元的桐油贷款。10月25日武汉失守，当晚美国就宣布了这项协议，这对敌人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月31日，蒋介石发来贺电说：“借款成功，全国兴奋。从此抗战精神必益坚强，民族前途实利赖之。胡适为此感到非常兴奋，在华盛顿自题小照上题了一首诗，送给陈光甫。诗云：

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

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月4日，胡适从华盛顿赶到纽约，进行为期四天的演讲。当天晚上，胡适在纽约哈莫妮俱乐部演讲“北美独立与中国战争”。演说后，胡适觉得胸口痛，回到旅馆吐了几口。胡适以为是严重的消化不良，叫服务员送来一壶热茶喝了。睡下后，胡适胸口痛稍稍好了一点，但总感觉不舒服。

第二天，胡适赴纽约中国文化协会，作午餐会“日本对中国的战争”演讲，演说长达半个小时，胡适出了一身大汗。下午三点，胡适去医院看病，医生诊断胡适心脏的一茎血管受伤关闭，起了一个小血块。随后为胡适做了心脏状况图。这时，胡适脸色煞白，手脚冰凉，血压降到八十多度。众人慌了，忙请来李维大夫和两个最有名的心脏专家会诊。李维大夫没有给胡适吃药，只是叫他绝对静养。

中国驻美大使馆则隐瞒了这一病情，《纽约时报》当时报道说：“胡博士由于最近在华盛顿的工作压力，得了轻微的疲劳过度症，因此在哥伦比亚大学医学中心的哈克尼疗养部享受了一晚上的休憩，情况很好，并很快就能返回华盛顿。”

月17日，躺在病床上的胡适度过了他的第四十七个生日，他当日作了《自寿小诗》，言道：

卖药游方廿二年，人间浪说小神仙；如今回向人间去，洗净蓬莱始上天。

同日，远在国内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的同事们，给胡适寄去了一封贺信，信中说：“适之兄、师：今天是北大40周年纪念，同时欣逢你47岁良辰。在滇的同人们都愿你发挥无碍的辩才，申展折冲樽俎的身手，做一番旋乾转坤的伟业，寿国寿民兼以自寿！最后我们希望你在转移国运之后功成身退，同我们一起再回咱们老家去，在那50整寿的那一天，咱们再重开‘寿酒米粮库’的华筵，重尝徽州一品锅的美味，想来你盼望的比我们还切罢？谨以为祝。”签名者是蒋梦麟、汤用彤等人。

江冬秀从报上考到胡适得病的消息后，心中非常着急，于是写信劝胡适早下台为好。她说：“今天报上说你身体不适进某医院疗养，我看了吓我一大跳，盼望你不是大病。我劝你早日下台吧，免受他们这一班没有信用的加你的罪，何苦呢？”

江冬秀的信开门见山，直白自己的感情，女性特有的爱怨五味俱下，比起那个时代套用典故，文绉绉的尺牍，不知高明多少了。胡适看到信后高兴地写诗道：“病中得她书，不满八行纸，全无紧要话，颇使我欢喜。”

江冬秀擅做主张托张慰慈给重庆打电报，请求胡适辞去大使职务，好在这份电报中途被搁下。胡适得知此事后，回信给江冬秀：“我屡次对你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国家是青山，青山倒了，我们的子孙都得做奴隶。”

这次生病，胡适整整在医院住了七十七天。

赫贞江边的丽影

四百里的赫贞江，从容的流下纽约湾，恰像我的少年岁月，一去了永不回还。

这江上曾有我的诗，我的梦，我的工作，我的爱。

毁灭了的似绿水长流。

留住了的似青山还在。

赫贞江，每读到这三个字，我心里都是一股神秘的缓慢。赫贞江即赫德逊河，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有些段落竟宽得像湖泊。乘着列车沿赫德逊河岸而驶，有时甚至紧贴河面，恍然感觉不是坐在火车上，而是坐在游船上。

提到赫德逊河，就不得不提罗斯福，他就出生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至今在罗斯福图书馆，还保存有很多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图片和影片。多少年来，赫德逊河的枫叶红了又落，周而复始，这段历史却永远不被人遗忘。

胡适对赫德逊河是有情感的，就像他诗中所写“我的梦，我的工作，我的爱”。然而赫贞江边的丽影却不是韦莲司了，而换成了别人，勾起了“赫贞江第二回之相思”。

年10月20日，胡适为庆祝恩师杜威过79岁生日，邀请他到中国大使馆吃饭。在席上，胡适第一次见到了杜威的秘书，犹太人罗维兹。

初见，便倍感亲切，两人谈话十分投机，互相赏识。几个月后两人相约，一起吃饭、聊天、看戏。在赫德逊河边融融的月色下，两人的爱情也被深秋催熟。

那一年，他47岁，大她13岁。

共浴爱河后，罗维兹在给胡适的信中有写：“我最近才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意思。一个男人把你搂在他臂弯中的时候，你的每根神经都在颤动。当你在清爽的月夜时迎风驾驶，有他坐在你的旁边，两人的手近在咫尺，能互相握到，这让我感到若狂的喜悦。我刚感受到小别之后，拥在他臂弯之中，亲到他面颊的滋味”。

两人互通信件，为掩人耳目，她称他为“老头子”，落款为“小孩子”。

犹太人罗维兹并不懂拼音，这对她来说几乎跟天书一样。所以，罗维兹十次有九次拼错拼音。有一次她居然把“老头子”给拼对了，于是她很得意地说：“看！很厉害吧？”又一次，她把“小孩子”给拼对了，她就在后面加了一句话：“赏我什么？”然后用箭头画一道线到她正确拼出来的“小孩子”拼音旁边。

幽默俏皮的罗维兹，用她独特的个性魅力熨烫着胡适的心，她在一封电报中声称自己想念“老头子”到了不能相信的地步，并在电报尾上写了一个“爱”字。罗维兹不喜欢放了糖精的海枯石烂的誓言，她喜欢调情，也懂得如何调情。而这种放浪跟热情恰恰让胡适欲罢不能。他写下了一首《无题》：

电报尾上他加了一个字，我看了百分高兴。

树枝都像在跟着我发疯。

冻风吹来，我也不觉冷。

风呵，你尽管吹！

枯叶呵，你飞一个痛快！

我要细细的想他，因为他那个字是“爱”！

罗维兹是胡适一生遇到过的女人中的异类，她有文采，生意盎然，她的想象力天马行空，却又收缩自如，她撒娇，装稚嫩：

写封长信给我，赶快写！你如果看到那些交通警察，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笑。他们认得我那辆流线型的车子。我认为即使我把他们撞倒在地，他们也不会逮捕我。他们对我欢呼的样子，就好像我是他们失散巳久的妹妹一样，所以我每次都会送给他们一个飞吻。哈！这可以算是淑女的行径吗？

刚担任大使的胡适忙碌可想而知，虽然他白天忙得精疲力竭，但心中还是念念不忘罗维兹，半夜给她写信：

最亲爱的小孩子：真心谢谢你那封美丽的信，第一页的文字，跟你写的诗一样富有诗意。你所建议的节目非常好。我刚从一个大晚宴回来。疲惫巳极。可是在我上床以前，我一定要写这封短信给你，外加一个热吻。

胡适确实疲惫巳极，没多久他就病了，住进了医院。在他住院七十七天中，罗维兹经常来看望胡适，就连胡适病房的护士小姐都与罗维兹混得很熟了。她劝胡适要学会放松，不要担太多压力：“眼看着加诸你身上的重担与责任，我就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所指的，是你似乎觉得你必须放弃你的独立自决与自由。一定会有些事情是你不能做的，也一定会有一些情况会让你戒惧的，但你绝对不可以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就都好像必须如履薄冰一样。我之所以会对你这样说，老头子，是因为有这样的态度就轻松不了，而你必须要放松。请注意你自己的健康，多休息。”

她深知胡适的工作极为繁重，因此她极愿意为胡适分担一些琐事，如代为联系餐饮服务公司以安排宴会，对大使馆的布置提出种种建议等。为了防止蚊虫叮咬，她还特意送给胡适一台灭蚊灯。更为可贵的是，罗维兹一直坚信中华民族是一个富有勇气的民族，而发动侵略的日本军国主义者终会力尽而亡。

胡适出院后，急切想见到罗维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四处打电话无果，急得他团团转。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罗维兹是在生他的闷气，故意躲着他。问题出在3月21日的晚会上。那一天，胡适在中国大使馆举办了一个晚会，请了上海的文化剧社去表演。这个盛会邀请了四百多个贵宾，可是罗维兹不在邀请之列。胡适当时心脏病未愈，不但不能过度操劳，而且也没有参与筹划，邀请名单是秘书拟定的。胡适虽然在会场上致了辞，上半场结束以后，他就被医生和美国国务院的朋友“强制”架离会场，回家休息。

胡适当即写了一封信进行解释，祈求这位恋人的理解和宽恕。不久后，任性刁蛮的“小孩子”终于原谅了胡适，并请华盛顿的一间酒铺送一瓶香槟酒去给胡适，又附上了一张卡片。结果虽然香槟酒是送去了，酒铺的人并没有把卡片一起给胡适。罗维兹为此在信上告诉胡适她写在卡片上的话：

我在那张卡片上说香槟没有问题。如果你的医生不同意我的谕令，你就必须把他打入地狱，让他坐在平底雪橇倒数算过来的第四个位子。我在那张卡片里也说你生了一个很棒的病。我的意思是你得了一个可喜的病，这个道理可以让逻辑学家去演绎出来。

老头子，不要让事情烦心。记得这个道理：你昨天才在为今天而操心，结果，今天来了，什么可怕的事也没发生。明天也会将如是。不久以后，你就会比从前健康十倍，让你加倍地补回你失去的时光。我并不是像我哥哥一样，在这里教训你。我是要：

一、以一个有经验的长脊骨军团的成员给你建议；二、行使我作为一个小妹妹的特权，来照顾一个聪明、任性的哥哥，因为你现在巳经被我们领养，你的新名字叫“杜威罗维兹胡适老头子。”

罗维兹将胡适的姓改为“杜威罗维兹”，名改为“胡适老头子”，这让胡适哭笑不得，也就是说，他被排在八十岁的杜威后面了。

年10月6日，匹兹堡中国纪念室举行落成仪式，胡适特邀罗维兹母女参加，但无法邀请她们参加正式的晚宴，因为晚宴的出席者仅限于中国委员会的委员和少数教授，让情人坐在大使身边，怎么都会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次宴席之后，罗维兹又失去了踪影。她的扑朔迷离让胡适更加难以自拔，五十岁的男人，此刻变得像一个初涉爱河的小伙子，他在给罗维兹的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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